寫于十年前。現在看,讀研究生時,好年輕,有激情。
抽了一上午時間看完了《孔雀》,一個低緩訴說的影像故事,生活在一個個細節中呈現。以我極少的觀影積累來說,這部電影大約是繼《我的兄弟姐妹》和《活著》之后最讓我感動的,而原因都是類似,那就是平民百姓的得與失,苦與樂。
想來草根階層的愛與恨更值得高歌,但是如你所知,在中國的影像歷史中,更多地偏向于宏大敘事:個人總是被意識形態化,從而喪失個性;而個人真實的生活總是淹沒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中去,從而顯出“滄海橫流,人海茫茫”之感。
所以難能可貴的是《孔雀》渾身上下透出的對作為個體的人的人文關懷,而正是這一基調,從而讓我們看到現實的一些真相。比如為人父母的艱辛:萬般呵護有腦病的大兒子,對女兒工作的欺許,對小兒子學業的關注。事實上,這個家庭是典型的中國家庭:安于吃苦,少有溝通,獨斷專行,愛心不均……正是在這種鐵籠式的家里,姐姐高兒(張靜初飾)和弟弟就會想盡辦法跳出既定的生活規則:姐姐希冀通過打乒乓球的方式接近傘兵大哥從而圓自己的當兵夢,用色相雇人為哥哥報仇,甚至拿婚姻做賭注,以謀求好工作;弟弟不堪哥哥給他帶來的恥辱,請人來代行其職,以增強榮耀感,甚至和姐姐合謀想毒死親哥哥,最后因青春夢畫女生裸體圖而被趕出家門,扒車遠地成家后才回到老家………
《孔雀》更像是生活的真實記錄,哥哥笨拙地學騎自行車的場景,一家人做蜂窩煤的畫面,一家人在逼仄的樓道里共進餐飯的情形,為著一個虛幻的夢想把降落傘置于自行車后在大街瘋踩,兀自站在女廁所邊徜徉卻誤認為是流氓,因慪氣不吃不喝被強行吃東西……想來人的一生都是這樣的碎片構成,只是不知道有幾片擊中了你的記憶之弦?
我有些固執地認為,《孔雀》對于那些本來就是草根階層或是經歷過貧苦生活的人來說,它只是人們久違記憶的翻曬,而對于那些富足的城市中堅們來說,這是思甜時的再教育素材,讓他們知道有的人曾經這樣生活過,而且還有人至今還這樣活著,甚至還不如他們那樣的茍且地活著。按照這樣的設想,我顯然是屬于前者。
依然還能記想起我小時候一家人吃飯的情形:一家四口在木桌邊坐定,媽媽先從熬的稀粥里濾出干些的米粥給姐姐和我一人一大碗,她和爸爸只有喝米湯了,里邊米粒少得可憐,飯碗可以當鏡子;我還會記想起一年中最高興的事是過年時定制一套新衣服,最喜歡用小鼻子嗅一種叫的確良或卡其布的布料上的淡淡悠香;我也會記想起在陽光午后看媽媽在打掃干凈的地壩中切煮熟的紅薯為細條,晾曬時有麻雀們來偷吃,曬干后成為我們最愛的零食;也記想起在臘月,遠方的神秘人一年一現,背著黑黑的鉛筒在院子里來爆米花,聲音巨大,結果燦爛,一灣的人都背著玉米或大米來排隊;還記想起我那時喜好留長頭發,爸媽叫了剃頭匠到家里來,我不顧一切地奔跑,結果在河中被捉住,回家一邊流淚一邊理發……
這些記憶碎片早就在我腦海的最底層,只是由于《孔雀》,它是我回到自己過去的引誘因子。想來每個人都像極了公園里的那一只孔雀,在少年時總是有開屏的沖動,最終卻發現自己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到多年后自己真開屏時,才發現還未開屏時最生動,也最值得我們記念。
應該說,中國人是不太喜歡悲劇的,更傾向于完美的故事和完美的結局,這顯然是“喜鵲文化”的傳統使然。《孔雀》顯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中國觀眾的這種審美取向,因而在后半部分淡化了悲劇色彩,哥哥也討到了老婆,開了“高記砂鍋”店盡享天倫之樂,弟弟有一個漂亮的媳婦,還過上了“有閑階級”般的生活。從藝術上說,最悲劇的事物應該是最能震撼人心,但當它作為普羅大眾共享的文化產品(特別是影像產品)時,卻會作一些現實的妥協。在《孔雀》之前,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電影《活著》,作為小說,它是一悲到底的,而為電影改編后的劇本卻是留了兩手,比如福貴的孫子的就沒有讓他死,按老謀子的說法是怕觀眾受不了。
即便這樣,《孔雀》的悲劇力量也已足夠。它照見我們的內心,是否還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否還有內心所向的理想,是否還有堅忍生活的勇氣?一種說法是,“人的一生就是賭注”,關于愛情,關于事業,不是和自己賭,就是和別人賭。孔雀這只桀驁不馴的鳥,又何嘗不是在拿一生去賭呢?為那一瞬間的開屏,為它的開屏能得到別人的艷羨與驚奇,不得不承受那些愛與恨,情與仇。
而處于草根階層的那些人們,則多是落寞的孔雀,甚或麻雀……
2005-4-1下午于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