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作者: 成錦翼
一夜朔風盡吹,醒來繁霜滿地,只覺寒更切了,我裹緊大衣,豎著衣領,蜷縮成核桃狀地亂顫,往診所趕去。
本是大寒天氣,又碰上體內風寒,煩惱更勝。
院落空無一物,只有一些落葉、細小垃圾、紙片繞著圈,互相追逐地似要翻飛上屋頂,推門而入,突然被一股暖氣席卷了去。
診所的醫生這幾年換了好幾批了,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為了響應政府醫療政策,定期會有鎮上的醫生輪流過來值班,但沒有人愿意一直待在這里,這里主要也是看些小毛小病,按照以往經驗,去幾次,他們很快就會認識我,我是診所的常客,這次來了個新面孔,他們喊他王恒之醫生。
屋子中零散地坐著各類人,凳子橫七豎八地臥在空地上,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撥開人群,才看到王恒之戴著個老花眼鏡,在那邊開著藥方子,寥寥幾筆,手麻利地在空中比劃著,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一些用藥忌諱。
不管是張開干裂雙唇,豁牙漏齒,咧著嘴有津津唾液順著嘴角流出,努力哈著氣的大媽,還是做工時腿被石塊砸中,指甲發紫,腿間留著汩汩鮮血,有的血已經凝結,厚厚地粘在滿是泥灰的大腿上,肉皮粘連著褲管撕扯得疼痛的大叔,或者是皮膚潰爛、生瘡、密密麻麻長滿各種癬的客人,王醫生總會細細看,或蹲坐,或并步,或直立,或趴臥,或歪斜身子,或雙手交替,一雙指甲縫發黃的手拿起各種工具,變換著各種姿勢幫病人檢查、擦拭、診斷,上藥。
他口中發出的音調像一碗端平的溫水,不起波瀾,但溫和有力,聲音一字一頓流出,清晰沉穩,安撫病人時,又柔聲細語。他治療客人的明癥部位時像在雕琢一件工藝品,病人臉色舒展開,還跟病友繪聲繪色聊起病癥的感受,看有沒有可以警戒他人的地方,屋子里一團和氣。
遇到年齡大、耳聾、目暝、花白的孤寡老人,他會湊到他們耳邊,把手捂成燈籠狀,將自己想說的話團成一股氣,耐心解釋清楚,老人眉開眼笑,眼里滿是感激。他在桌上壓著的玻璃下拿出兩張有顏色的紙,寫著劃著,一張包好藥劑,一張遞給老人,湊到他們耳邊提醒用量,不忘囑咐回去把紙交給子女,方便提醒監督,再拍拍老人肩膀,幫他們撣撣塵,送他們到門口。
有些人費力地描述自己的病癥,表象與常人無異,說不清道不明的局促不安讓他們面露難色,此刻,醫生跟病人之間,有一道鴻溝需要逾越。王醫生將他們雜亂無章的只言片語的表述拼湊完整,定了下神,開始卷起袖子,給他們把脈,屋子里安靜下來,他一步步追問,幾個回合下來胸中了然,做出診斷。我不由感慨:這需要多少的傾聽、判斷、學識的積累才能抵達到彼岸。
農人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來看病時腳丫上的泥垢剛干;有的一臉凹陷,枯瘦的臉上就包了一層皮的樣相;有的結結巴巴,擰著手,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有的頭發滿是灰塵污垢,頭發來不及打理;有的突遇意外趕來,身上殘有豬食味、油漆味、淡淡的農藥味等,有的伸出來的手干裂潰爛。各種味道、色彩、情緒在這小小的空間釋放,這個診所成為他們唯一愛過自己的證明。
王醫生就在這里接納了他們所有的生活。
很快就輪到我了。
“醫生啊,我這孩子經常打針,最怕打針了,你看能不能慢點?”媽媽直截了當。
以前的醫生給我打針像在拉灶臺旁邊的火箱,下手又快又猛,雖會讓我疼痛快速終結,但后面給我帶來的長長久久的心有余悸,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了。
我怕打針,也是來源于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無力感。
他半蹲下來,與我打針點齊平,提醒我打針就當被蚊子蟄了一口,然后跟我聊起打完針想吃些什么,在我憧憬間隙,針眼被輕輕戳進去,一丁點的疼痛我來不及避讓,他開始用左手在針眼旁邊輕輕地揉著,針眼緩慢向前推進,疼痛察覺不到了。
他就這樣推著。
我注意到屋內鋁鍋的水燒開了,噗嗤噗嗤冒著氣,里面燒著很多個針管,以前沒有一次性注射器,都通過高溫煮沸消毒,器械消毒往往用酒精點燃燒燒,靜脈注射用的大針管和膠管輸液器來不及消毒時就用開水涮幾下。他把剛煮過針管的鍋倒掉沸水后,重新再煮沸一次,直到針管在鋁鍋里跳躍著,蒸氣直直往上竄,煙霧在屋頂變成舞動的各種獸蟲的形狀,他才安心。
屋內立著幾個簡單的輸液掛水的木架子,兩個出診箱,旁邊是血壓計、聽診器、方盤、鑷子、手術刀具、拔牙鉗、還有一些針灸針,一些藥劑瓶被鎖在半截高的有透明玻璃的柜子里,一些裝著藥水的棕色瓶子放在看病的桌子上,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屋角有個小書架,很多書的邊角已經磨損,紙張凸出來很多,裝訂線歪斜著,書桌里有一些家人的照片,有的已經褪色泛黃,有些年代了。
我的眼神就在他不大的屋子里流轉,旁邊人等得不耐煩了,嘟嚷著,問什么時候好,隨后神色變悠然,微笑著說:“王醫生,我第一次看到打針這么有耐心的。”
他就這樣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有十多分鐘,在這十多分鐘里,暖陽滿目,風聲撞擊玻璃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了,流云飛掠,只留片片藍天,把窗臺印染得幽雅,窗外變成巨大的藍色幕布。
我知道,以后除了身體上受點疼痛,心理上的疼痛會隨著這些扎進去的針眼,慢慢變成希望,滲透到全身,跟藥物一起。
冬景暖而清,那些回去的崎嶇的明晃晃的道路,連落葉都泛著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