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從海灘回來,直接去了辦公室。明天一大早要去英國開會,他想把登機牌印出來,順帶把公務了結一下。孟教授的辦公室在一幢大樓的三層。大樓靠窗的一邊是教授們的辦公室,所有的門都關著(教授工作無定時,何況這是星期五的下午)。另一邊是博士生的辦公室,有兩間還亮著燈。不過,因為辦公桌之間的隔板很高,看不見是哪些人在刻苦鉆研。孟教授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嚴,以免學生跑來問些瑣碎的問題。
他在電腦前坐下,打開郵箱,然后不無厭煩地發現,兩個小時不到,他已經收到了九封新郵件(不算那些題為“緊急業務,”或者“確認您的帳號”的)。所幸沒什么要緊事。其中五封是以各位院長的名義,每個工作日下午按時發出的本學院的信息,諸如申請經費的渠道、杰出教授的講座、醫學實驗誠招志愿者等等。有一封來自某華人學者聯合會。這個聯合會每周給孟教授發一些要聞。另一封來自一個編輯部在印度的新刊物。他們向孟教授征稿,同時鼓勵他申請當編委。這也是布告式的,收信人眾多。孟教授和往常一樣,確認了標題,把它們盡數刪除。
剩下兩封來自系里的秘書史密斯女士,都是關于學生的。一封問他下學期是否有博士生要畢業,她知道了好分配助教和助研的名額。另一封是回他的信。他的一位高足不知為什么沒領到夏天的工資,問到他那里。他自然是轉問秘書。秘書于是回了這封信,說和財務分析師聯系了,已經澄清了手續中的某個微細的紕漏。這兩封很輕松。孟教授即刻回了信:沒有學生畢業;非常感謝,給你添麻煩了。
假如沒有史密斯女士,不知系里的學生們會怎樣挨餓或者造反,教授們會怎樣手足無措呢。孟教授把兩手交疊在腦后,仰著頭想。既然去英國,應該給她帶點有特色的禮物。買什么禮物好呢?
屏幕顯示來了三封新郵件。一封來自本校一個他總記不住名字的機關。它提醒孟教授說,門下有位弟子尚未完成有關性騷擾的培訓。孟教授把它當即刪除。另兩封也是提醒式的,卻從不同的角度,增添了孟教授的煩惱。
一封來自系主任(一位待人和氣、眼鏡又厚又圓的中年男人),發給眾位教員。他善意地提醒大家:二年級的資格考試快到了,希望大家按計劃,盡快擬定考題。每年這個時候,孟教授都為這個考試出題。這幾天他隱隱覺得教學方面有什么事還沒辦,多虧系主任提醒。事情不急,因為離考試還有半個月,而出題只需半天時間。實際上,考慮到了眾教員對這類事情“不到最后時刻不出手”的習慣,系主任才早早發信,以免有人拖到最后一天還不知覺。孟教授把這封信挪進了一個名為“月底必須完成”的文檔。
近幾年出這個考題越來越煩心。原因是每年考完后,應學生要求,試題都貼到了網上,所以新題難得。此刻孟教授細想,還有個心理原因。多年前,系里剛開始搞二年級資格考試,主要的出題者是本系最德高望重的一位教授。他感嘆說,如今的博士課程對于理論基礎不夠重視。學生根基不穩,就追求什么奇巧的研究,能成什么大氣?所以他主張加強理論課,同時針對這些課程增加了這個考試。這項主張多數教授們(包括孟教授)也贊同。這位老教授也數年如一日,教理論課,出考題。問題是,近兩年,看著老教授白發漸增,孟教授意識到他即將退休。而他一旦退休,主要的出題者就變成孟教授自己了。這項責任,哪怕只是在將來,也讓孟教授每次想起來都隱隱心煩。
即使如此,他又想,也不過每年多費兩三天工夫。到時候再考慮吧。他接著處理下一封郵件。
郵件來自他編輯的一個期刊。它屬于技術性的,有不少投稿。稿件都先經他這個主編的手,轉發給合適的編委,由編委找幾位評委審稿。這封郵件是以助手的名義發出的,目的是提醒他,有一篇投稿,編委已經把評審意見上交十多天了,希望他盡快做決定。孟教授記起來了,他上星期考慮過這些,只是棘手。事情是這樣的。這篇投稿來自兩位年輕的助理教授。孟教授當時讀過,還不賴,于是發給了一位編委;稿件出手了才記起來:這位編委與其中一位作者的導師不睦。究竟從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原因不睦,誰也說不清;他們發表的文章(多屬同一課題)也并不互相攻擊。但是,和所有中等以上學術刊物的主編一樣,孟教授對這類難以用邏輯解釋的微妙關系都頗有察覺。幾個月后,評審意見交上來了。兩位評委都是本課題的專家,他們的意見趨于一致,說文章總體不錯,修改之后可以發表。類似的情況,編委不過附和兩句,有的懶人連文章也不再讀一遍,就把意見轉抄主編。總之,評審都是順水推舟。可是這回,一看編委那篇長達五頁、顯然費了功夫的意見,孟教授就心說不妙。這位編委先綜述了文章所涉及的課題,說非常重要,如能有所突破,再好不過。然后他簡述了評委的意見,強調了批評的部分,弱化了褒獎的部分。最后詳述了自己的意見,對作者們的方法提出若干質疑,對研究結果則認為“好得難以置信”。以他在本領域的研究經歷,既然這種繁復的方法得不出成果,不如用更簡潔的、二十年前的老辦法。總之,作者們的動機是好的,但是貢獻甚微。這種文章沒有修改的潛力,應該當即退稿。
“還真有不怕麻煩的人啊,”孟教授上星期讀到這個意見時,惱火地想。下一篇稿子要記住,別麻煩這位洋洋灑灑的編委。他惱火,并不是因為他青睞這篇來稿,想為兩位年輕人鳴不平;也不是因為他瞧不起編委的學識與為人。老實說,孟教授既不在意稿件與作者,也不在意編委。他當本刊的主編快三年了,如今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時間。他的目標,就是在卸任前,用最少的時間和精力處理完剩余的稿件。當然,他有起碼的標準,不然老一輩的編輯們也不會把期刊交給他。這位編委給他出了個難題,因為以他的評判——兩個評委也同意——文章絕對不到立即退稿的地步。孟教授經手的文章中,就有過兩三篇,七拼八湊,不知所云,總之比這篇差遠了,他也因為一念之差,沒退稿而發給了編委。編委又發給了評委。這些好好先生們的評語是:雖然有漏洞,但大修改之后仍有潛力。幾個月后,那些害蟲們卷土重來,用修改之后大幅加長了的文章來更有效地吞噬他的時間。
既然這篇不應退稿,就該判個修改或者大修改。判修改并無不妥;正如編委不必遵從評委,他這個主編也不必遵從編委。判修改的麻煩,在于他得寫一個意見,闡明為何不遵從編委。孟教授不想寫這個意見。不是他懦弱;對于自己鄙視的同行,哪怕名頭更響,他也曾寫過措辭委婉但態度堅決的意見。他不想寫,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再讀那篇文章,再讀評委、編委的意見,然后寫自己的意見。有人也許會不讀文章以及評委、編委的意見,直接另寫意見。孟教授再不敬業,也沒有草率到這步田地。
基于以上的考慮,孟教授上星期就把這事擱置了。今天看了郵件,這些考慮又從他腦子里過了一遍。他把眼睛從屏幕挪開,看了看窗外環繞中心公園的柏油路。夕陽下,幾棵楊樹無精打采地立著。已經黃昏了嗎?孟教授沒料到時間過得這樣快。他又添了一層惱火:因為他剛才盯著屏幕、考慮這事的時間,加上一個星期前考慮這事的時間,已經足以寫成一篇令他人信服、也令自己心安的意見了。如今時間花掉了,心里也煩透了,意見(不論正反)卻只字未成。真是愚蠢,愚蠢,愚蠢!
孟教授一邊怨自己,一邊下決心。他幾乎要忍著惱火,把編委的意見原封不動地發給作者們。不過是一次退稿,他心想。作者們都年輕,又是名校出身,前程畢竟是光明的。倒是他的時間,是一分鐘也不能浪費在這上面了。再次讀到作者們的姓名,他又想知道,這兩位并未精心謀劃,就寫出了能夠浪費他如許時間的大作的精靈們,究竟是什么模樣。他去了他們的網頁。一個年輕小伙倒罷了,另一個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她的玉照不在主頁上,叫孟教授一頓好找。然后他怔了:那張俊俏的臉令他回憶起了曾和自己相戀的一位女生。
這張臉讓孟教授下定了決心。他決定寫一篇至少五頁紙的意見,委婉地把那位編委,那位浪費他時間的罪魁,駁斥得體無完膚。寫這篇意見需要時間。他把文章、意見等等下載到筆記本上,準備在飛機上重看一遍,到了英國再落筆。再有一個晚上也能寫成了。
一小時后,孟教授從辦公室出來,吹著舒心的晚風回家。諸事妥貼,他又想起了海灘、戀人們,還有他傾慕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