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菊,開在水墨里。別具姿容。
童年時,祖母帶我去鄰家,她與伙伴奶奶炕頭嘮家常,我遠遠地盯著那家兒子于窗下畫畫。那是個天生對美的事物專注入心的軍人,從部隊轉業回小鎮,即將任職美術教師,為此苦練勤學,桌案筆墨,耕耘不休。畫菊是必修課。未印刷的空白報紙,不消半小時堆了一桌,泛黃的頁面上,同樣的半壁怪石,長著同樣的一簇黃菊。那花,不過石角傾探的三朵四朵,寥寥幾筆的濃淡墨色,又配以姜黃略加渲染,竟活脫脫生出許多神韻來。就像行路的人偶遇驚鴻,競相觀望,流連忘返。這寫意之美的印象,使我對菊的回憶充滿著墨香。
祖母的菊,常常是三株并做兩株的樣子,長在紅瓦盆里,周圍撒上護盆草,置于南窗。日月交替的時光中,草望菊,我也望菊。眼見它們逐漸蓬勃,郁郁蔥蔥。我問祖母,它什么時候開?答曰:九月呢。那時老奶家的兒子已成為正式老師。瘦高的個子,一頭垂肩長發,頗有藝術家的氣質。因為生性隨和,學生自然多。依舊日日研習畫風。后來才知道,他二十二退役入校,因校區缺一位國畫老師,他被指定任教跟著老畫家從頭學習國畫。因為年長羞澀,他幾乎推辭掉這份機遇。老畫家鼓勵他說,畫畫不僅是份職業,畫是用尊嚴創造美。用美創造尊嚴。
菊開時,果真正值九月,天空高而遙遠,萬木將欲凋零,唯有盆中一朵朵的黃,醒目得豁然,嬌艷得出色。我已是能夠背誦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小學生。祖母不知陶淵明,也不曉得詩人胸懷的境界。她只靜靜地等盆花飽滿欲墜,三兩株變作六七株時將它們分盆。那菊,便由一盆復制成為幾盆。待到冬去東風送暖,她又將盆依次擺在庭園東邊的木籬下,清晨澆水,夕下除草。這菊也秉承桀驁的生性,不逢時節絕不盛開。無論夏園多么繁茂昌盛,蝶舞蜓飛得多么動人,它們只是,從容地自籬笆縫隙中伸出深綠的枝葉,執著地預告自己的花期。不嫉妒,不羨慕,像極了修行的道人。
生命的出生都帶著偶然性和必然性。它于哪個路口降生,本身沒有選擇,可選的是,日后你要走哪條路途,并認真地走下去。不留遺憾。成年后去異鄉的小城生活。有次在堆滿青菜的清晨集市邂逅黃菊,一大束一大束的燦爛切花,開在尋常人家的水桶里。心下歡喜,便買了一束,置于窗臺上的空寂的玻璃瓶,日日賞花,令我單調的生活平添許多喜色。然而,畢竟是春季棚花逆期的結果,這菊的壽命僅維持一周就陸續蔫萎,最后以一副無勝凄美的模樣被丟掉。我未破解原因,只道可惜。直到有朋寄來上海菊花展會的明信片,那菊叢可謂是風情萬種,千嬌百媚,左側空白更有八字倍添風韻:季秋之月,菊有黃花。原來,萬菊之中雖有極品,又渾然到姹紫嫣紅,卻仍要視以秋期的黃菊為經典,月華一般,平常但經久。感嘆溫室里的花草,究竟是違背了自然,因而缺少堅韌的風骨。此時我的童年已遙遙過期,畫菊的人也因一場癌癥離開人世。他死時,不到三十五歲,在教育界也頗具名氣。據說,癌細胞在他體內潛藏的時間,竟然是十年。因為對妻兒的愛。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生前的志愿,用尊嚴創造生命的美。年輕的妻子也沒有改嫁他家。我想,他的兒子畫中也應有菊,也必定似他的那幅,半壁怪石,角跟斜探著一叢黃菊花,墨香清幽,耐人尋味。
推薦閱讀:
———謝謝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