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天道與長姊不可辜負。
——如若天道負了長姊,該當如何?
——天下再無留戀遷延之處,無不可負。
我收攤的時候,天帝也離開了小茶棚。我背著零零碎碎的雜物,看著這個本該是天地間最偉岸的男人有些佝僂的孤寂的背影,腦海里浮起很久以前關于那個女子的記憶。
也是背影。淡青色的背影,不肯折的脊梁,她仍舊關注著氣象,哪里有洪澇,就匆匆前往,等雨停歇,又悄悄離開。她一直在流浪,被放逐的靈魂,不知道何處才是歸屬。
于是天帝的偉岸又有什么用呢?連為兒女撐起一片天都做不到。他可以說是最不稱職的父親了吧。不知道別人是怎么認為的,反正他的二女兒和三女兒就是這樣看他的。
“都是你的錯。”天帝的心在這個男子裝扮的嬌女冰冷的目光里一點點冷下去。是什么樣的心理,才會叫一個女兒用看仇人一樣的眼光看她的父親。
娥和英是雙生。她們出生的時候,人族與妖族奪取人間權力的斗爭正處于白熱化狀態,大小戰爭不斷,兵火連結,哀鴻遍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天帝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剛出生的一雙女兒。
因此,娥和英是跟著魃長大的。
娥不知何時學會了花妖狐魅那套處事方式,成天價嬌嬌滴滴,蘭花指拈起繡帕一朵,被長長的羽睫斂住了的眸光從下往上一撩,香馥馥清冽冽勾了人的魂去。
英最看不慣娥這一套裝模作樣的做派。她跟著魃在軍營里混久了,沾了一身軍痞子氣,上衫往褲帶里一扎,沒攏緊的發髻落下一縷青絲來,耳畔晃晃悠悠,便紈绔似的一笑,流里流氣地挑了娥的下巴:“哪里來的小娘子,真討爺喜歡。”
一副相看兩相厭的樣子,才證明了吵吵鬧鬧的姐妹倆感情很好。她們跟著魃學法術,一邊想著托對方后腿,一邊又暗自較勁,想要叫長姊多看自己一眼。
“父親是為了維護天道才會這么忙的,我們做女兒的要體諒。我們也該要以天道為己任的。”這樣的告誡,在魃制止兩個小姑娘的明爭暗斗的時候,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
小姑娘一邊一個挽住她的手臂,撒嬌搖晃:“知道啦知道啦,長姊已經說過好多好多遍啦。”
當爹又當娘的姐姐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們作妖,然后一人在額頭上重重地點一下:“說了這么多遍,你們都記下了嗎?”
都記下了嗎?很多年以后再回想,心頭如煮沸的青梅酒,酸酸澀澀,滾燙又不知何解。
彼時,湘君和湘夫人的傳聞已經漸漸傳開去,每年都舉辦盛大的祭禮。
小少年有些緊張且興奮地整理著湘君的面具,第一次得到在祭禮上跟他青梅竹馬的女孩一起跳舞的機會,心里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表現得不夠好,又有些豪情,想著跳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來,叫女孩刮目相看。
少年人不知生計艱難,大人們不會這么天真。湘君湘夫人都不是好相與的,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些,但愿這一場祭禮能叫他們滿意,控制住澧沅瀟湘的水,別叫洪水淹了一年的收成。
巧手的女子采來湖岸的薛荔,纏纏綿綿繞于少年少女的臂膀。蕙為發飾蘭為佩,步落芳洲杜若留。
一邊是湘夫人苦候丈夫,于洞庭瀟湘之上兜兜轉轉,衣帶沾水而不知,秀發散亂而不理,戚戚哀婉,每一步舞都像冷月下的笛音,冰涼地繞在心頭,好像天地都失了色,漸漸變成一片灰,逃不掉,邁不開。
另一邊是湘君尋覓夫人,忐忑心焦,還想著保留一點身為男子的高高在上,又害怕惹怒了心上人,神色變換,如湘水波涌,急欲沖開江面的薄霧。湘君遙遙望著遠處仙姿卓麗的女子,舞步踩出心頭火燙的情意,絲絲縷縷,蒸干了澧沅水,熬枯了瀟湘流。
望眼欲穿,伸出的手總是被無形的屏障隔開,明明咫尺相觸,卻總在相觸前一刻擦身而過。可望不可即的悲哀,求而不得的苦痛,愛戀與孺慕莫名地和諧統一。
祭禮落下帷幕,少年少女手牽手回家去。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怎樣的路?無所謂,無論如何,他們會相依相伴一直走下去。
大概就是這樣,澧沅瀟湘的洪水一直在可控范圍內,很少真的泛濫起來。
英抱怨娥:“又是你的婦人之仁!不是說好了今年發一場洪水嗎?一直等一直等,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長姊。”娥不管英的怒氣沖沖:“總有機會的,沒看今年的孩子特別虔誠嗎?不要傷了他們的心了。”
在英再次發脾氣以前,娥趕緊接上一句:“上兩次我們差點就發起洪水,長姊在夢里罵我們的話你忘了?”
英撇撇嘴,不說話。千年前黃帝蚩尤一戰,長姊為天道犧牲,不僅再也回不到天上,還失去了對法力的控制。只要她到哪里,哪里就會三月不雨,想要見長姊一面,只得先叫這土地發起洪水來,再讓長姊順理成章地過來止水。這樣的事肯定是有違天道的,可不這樣做,她們上哪里去找長姊呢?
天帝曾叫娥和英回天上去,她們沒有聽,而是在洞庭君山落了腳,成了妖。天帝恨鐵不成鋼:“你們這樣怎么對得起魃的教養?好好的天女不當,非要如此自甘墮落。”他大概是氣極了,指著她們的手指都在不停的顫抖。
英冷笑一聲:“天帝大人還記得我們姊妹倆是長姊教養出來的,怎么忘記了這樣一來我們跟您有什么關系?您有什么立場和身份來指責我們?又怎知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天女,然后被您用天道的名義犧牲掉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
娥不像英那樣咄咄逼人。她只是把她一直拿在手里當道具的手帕收起來,斂了一臉浮蕩,端正了神色道:“我們只想與長姊在一起。就算見不到她,也不要緊。”
天帝神思恍惚地回去了,再也沒有下來。
娥和英一直吵吵鬧鬧地住在洞庭,時不時來一段追妻望夫的烏龍事。不知從何時起,英被人叫做了湘君,娥被人叫做了湘夫人。至于后來人類越傳越離譜的二女侍一夫的故事,娥和英表示,如果那個叫舜的男人真有這樣左擁右抱的混賬想法,她們一定好好教教他洞庭湖的深淺。
“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蕪、芍藥、芎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鳥。”——《中山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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