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傳說強烈的關系,比較容易崩盤,見秀恩愛的人驗證得多了,經常也被傳授經驗:一些從未有過深度交流的關系,伴有差異或未知,會令彼此更充滿著張力。
還記得我那個親戚的女兒,自小長得十分秀氣,后來一次發燒,變為了聾啞人,見人開始不怎么抬頭。
去年拜訪他們家,看到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年紀相當的男生,據說是在某個協會上認識的,兩人各自拿著手機,偶爾打一句話,遞過去給對方看,手機傳來傳去,開心的時候一起抖動著笑,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后來跟男生聊了幾句,他告訴我,其實她可以聽到微弱的聲音,更方便一些的交流,應該是他說話,她打字就可以了,但他們已習慣了這樣。
他們就像兩個陷入愛里的精靈一樣,每天進行著無數個字符的交換。拋棄了所有語言,彼此之間的緘默和愛,更加純凈了。
****插畫:許旺旺****
失 雨 天
下雨天時,我會變成一個啞巴。
我的舌頭上住著一道拉鏈,一下雨,拉鏈就關上門,睡起了覺。我一直覺得,從嘴巴到心臟應該要經過幾扇門,而現在,這些門全都關了,鎖得死死的。
阿明跟我講,人一旦失語,心里頭的聲音就會放大,像一臺裝在胸腔內的擴音器,而這種聲音大到一定程度,將會掀翻外頭那個世界,如同海上的風浪不顧一切撞上巨輪。
我是在一個下雨天撞到阿明的,阿明和我一樣,又不太一樣。他和我一樣,是個典型的失語癥患者,只不過,我在雨天失語,他在晴天失語,每次說到這些,阿明總是笑笑“我比較吃虧。”
說不清是阿明吃虧還是我比較吃虧,因為我倆常因失語吃啞巴虧,有時是春風爛漫的午后,在一個便利店里,付賬時,一道閃電劈下來,雨點落下,突然我就沒法付款了,而這時,阿明從斜刺里殺出來,幫我付了錢,對,我和阿明便是這樣相識的。
我們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戀人,手牽手去了許多地方,朋友們都說我和阿明是天生一對,當然,他們不僅艷羨我們羅曼蒂克式的偶遇,更艷羨我們的相處模式——沒有爭吵。
阿明沒法和我吵架,如果我在晴天發脾氣,那么阿明只能仍由淚水在他眼珠里拼命打轉,他說不出任何辯駁的話,只能歇斯底里地趴在紙上不停寫,可是,我說的永遠比他寫的快,往往我已經脫口而出很多葷話,阿明才寫了不到三句,這樣的爭吵到最后總是不了了之,太像一場鬧劇。
心血來潮時,我會和阿明在咖啡館里討論如何治療失語癥,為了公平起見,我不會開口說一句話,若是雨天來襲,那么阿明也會保持緘默,唯一的交流模式仰賴手機解決,我一段話劈里啪啦打過去,他一段話,劈里啪啦轟過來。
據阿明猜測,失語癥的發生可能與信息過載有關,阿明說,人呢,就像一個水桶,如果水灌得太多,水桶里的水反而會減少,聊天也是這樣,別看我們平時沒有說幾句話,可是在社交網絡或通信工具上,我們無時無刻都在說話,正是這樣浪費時間的交流壓縮了我們真正的交流時間。
“這是文明的懲罰。”阿明露出了一個神神秘秘,又意味深長的表情,在紙上寫下這一切時,阿明已經化身成了另一個人,他不是血肉軀體的總和,而是靈魂與肉體的雜種兒。
“那又怎樣呢?”我啜了口咖啡,蔑視的笑了笑,哦,忘記了,我不該濫用自己在晴天說廢話的權利。對于我的道歉,阿明不以為然,他從手機里調出未來一周的天氣預報,奸詐的指了指,不出意外,這座南方小城將在下周起進入梅雨季節,我要迎來漫長的失語期了。
打字打累了,我便縮在土司面包一樣的沙發里,呆滯地逡巡著周圍眾人,天可憐見,這幫人面對面,一語不發,彼此低著頭,眼睛像長在了手機上一樣,偶爾拇指移上去,跟千里之外的人聊不咸不淡的天。我很想走過去,將他們從沙發拎起來,告訴她們,別玩手機了,你們現在有說話的權利,應該好好利用,別等到哪天得了失語癥,追悔莫及。
阿明一眼看穿了我的嫉妒之心,他在紙上寫了兩個字“走吧。”我不想走,我很憤怒,我想問一下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這種怪病,阿明像啞巴一樣手舞足蹈,不停拍打著他自己,我明白,他是想說他也這樣,他會陪著我。
某種程度上來說,阿明顯然比我更可憐,沒得病之前,阿明是口齒伶俐的銷售,得病之后,他的工作也丟了,整個人潰不成軍,只好開了個網店進貨賣點電子產品養活自己,朋友也漸漸冷落了他,誰也不想見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阿明說,認識我之前,他在網上聊了很多人,可見面后便再無音訊,那些人就像咖啡館里的過客一樣,根本不在乎世上多一個病人。
梅雨季節到來,我的嘴巴上像長了青苔,沒能說出的話一股腦地倒進了垃圾桶里,我向認識的每一個人抱怨這一切,復述每一段早已說過千百遍的話,希望借此博得短暫的同情,但,在她們眼中,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談資而言,一旦八卦失去時效力,我便成了累贅。
阿明不斷安慰我,他抱著吉他,哼唱著歌曲,他自己寫的,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溫順起來,像個小貓一樣縮回沙發里,阿明真好,阿明是我的拐杖。
天晴之后,苔蘚被我鏟去,終于可以復工,閨蜜說雖然她舍不得我,但建議我搬到雨少的城市,她說,北邊那座小城就很好,雖然干燥少雨,但依舊有我喜歡的風致,夏天時候太陽曬就躲在空調房里吃西瓜,這樣豈不是很棒?
那阿明呢?阿明怎么辦?
“阿明晴天的時候沒法講話,開的網店也賺不了幾個錢,你不要同這樣沒用的男人在一起了啦。”
我把和阿明的分手選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季節,天氣預報說,臺風在近島著陸,落水量將接近歷史高位,我已經想好了,到時候我只管哭,只管讓眼淚跟雨水混在一起,以此博得阿明對我的同情,讓他放我一馬,如果去了北方,我就不需要阿明了,不需要這根人骨拐杖。
你知道,南方的雨季總是波詭云譎,如同情侶的爭吵一般,上一秒還烏云密布,下一秒便陽光泄地,就在我以哭泣來痛訴失語癥對我正常生活的剝奪時,天上的雨竟然驟停,日光射進這所小小的房間,然而,不停挽留我的阿明竟然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
“阿明?”
阿明的表情驟變,像一只走進牢籠的貓,他伸出爪子,繳械投降,“其實,我的失語癥早就好了,但是,但是我怕你走,我怕你覺得我和你不一樣……所以…..”
事實上,早在兩個月前,阿明的失語癥便好了,他只是不敢告訴我而已,而就在這個期間,我卻謀劃了逃離這座被濕雨控制的南方小城,我渴求阿明的原諒,而阿明,其實早就已經原諒了我,他把我攬入懷中,摸著我的頭說:“沒什么,沒什么,生了病的人,想法總是很怪。”
和好之后,我和阿明的日子又恢復如初,漸漸地,我的失語癥也不藥而愈,失語癥的愈合與發作一樣,毫無預兆,就在夏天最后一場大雨降臨的那天,我赤腳站在窗邊,倚著雨簾唱起了歌,這都是阿明教的,他說,唱出來,也許就能說出來了,古代人都這么干。
午夜來臨時,我和阿明并肩躺在柔軟的床上,肩抵著肩,手牽著手,我說,你還記得嗎?有一個小女孩曾說過:“我想握住你的手,而不是鼠標。”阿明說:“是啊,我想握住你的手,而不是手機。”那一刻,我們十指交合,緊緊扣在了一起。
夢里,我來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草原,天暗啞著臉,小雨像魚一樣游進我的眼里,遠處,一個很像阿明的男人正在岸邊舀水,草原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不清楚他們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還是天上掉出來的,總之,人越來越多,長成了一片密林,他們勾引著我,引誘我和他們交談,我的同學、同事、網友,甚至不知名的路人,而我一語不發,撥開了茂密的人叢,徑直走向那個舀水的男人。
我想,世上大概沒有不得不說的話,我要把最好的東西藏在口袋里,留給阿明。
(完)
本文作者:兔草
不同口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