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在一條不起眼的街道,蹲著一個不起眼的人。他沒有名字,如果非要有,那么就是別人嘴里的“傻子”,穿著一身破舊衣服,春夏秋冬總是這一套,餓了就去翻垃圾桶,生活中的娛樂就是追著狗跑,或者被一群小孩追著跑。
他站起身,留下一個用手挖出的小土坑,開始在大街上晃悠,光著腳。
“傻子”,小孩們興奮地喊叫著,手里拿著小木棍在傻子身上亂戳,他有些慌亂,嘴里嗚嗚地叫著,腿打著哆嗦,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幾個小孩擋在他面前,向他身上吐著口水,傻子只好蹲在地上,承受著他看不懂的惡意。
就在這時,老劉拿著搟面杖走了出來,他是劉記面館的老板,沖著那群小孩喊著:“造孽呀,你們是誰家的孩子,欺負一個傻子算什么,都給我滾開。”小孩一哄而散,只留下渾身打著哆嗦的傻子。
老劉將他扶起,嘴里嘟囔著“造孽”,又把他領到面館,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面。
傻子笑了,開心得像個娃娃。三年前他突然出現在街頭,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上次有人問他爹是誰,傻子或許根本就不理解這個“爹”是什么,只會在那里“嗚嗚”亂叫,有人起哄說,
“傻子,我是你爹,知道不?”
傻子茫然,看見對面那群人在笑,他也跟著笑,這時候不知道誰拿石頭扔他,他撿了起來又扔回去,然后就傻笑地等著石頭再扔回來,他認為這是個游戲。但是石頭沒有回來,而是一頓拳打腳踢,他疼了,帶著渾身腳印,“啊嗚啊嗚”地跑開了。
老劉看著他,說道:“以后別人叫你傻子就別答應,我也不知道你叫啥,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叫來福吧。”
傻子吃著面,沒有抬頭。
老劉輕輕叫道:“來福,來福?!?/p>
傻子吃著面,沒有抬頭。
這時候,那群小孩又跑到面館門口,大聲嚷嚷著,“傻子?!?/p>
傻子抬起頭,笑了笑,又低頭繼續吃面。老劉嘆了口氣,走到門口,把那群孩子趕走。
面總有吃完的時候,傻子在那里舔碗,不肯離去。老劉不是養不起他,只不過家里是堅決反對的。那次他對媳婦說:“要不在屋外搭個小棚子,讓他睡里面。”老劉媳婦也是個暴脾氣,還沒商量就大喊大叫,“你是有錢人嗎?養這么個累贅,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劉只好作罷。
他現在能給來福飯吃,也是乘他媳婦不在。老劉將來福扶起來,送到門口,擺著手說道:“去吧,我也不能收留你?!?/p>
來福聽不懂,用手指著煮面的鍋,嗚嗚亂叫。老劉媳婦從集市上回來,看見傻子在面館門口站著,兩步并作一步地跑到來福面前,露出兇狠的目光,喊道“傻子,趕緊滾開?!?/p>
來福有些害怕,正要離開,但是又猶豫了一下,指了指煮面的鍋。老劉媳婦像是被火點了尾巴的公雞,拿起門口的棍子就要打,老劉趕緊跑出來,搶下棍子,說道:“成天和一個傻子計較干嘛,讓他走就是了嘛?!?/p>
老劉說完,推了推來福,揮了揮手,指向遠方。傻子走了,去追街上的一條狗。
“喂,傻子,你要不要娶媳婦?”
來??粗f話的人,指了指跑遠的狗,他快要追不上了。
“對,那條母狗就是你媳婦,快去追吧?!?/p>
來??茨菞l狗越跑越遠,再不走就真的追不上了,于是撒腿就跑。那個人站在原地哈哈大笑,笑彎了腰。
來福很少生病,但那次寒冬臘月,在大街上被人潑了一盆冷水,第二天打起了噴嚏。老劉偷偷從家拿了藥讓來福吃,沒過多久病就好了。每次看見老劉,來福都特別興奮,因為只要他一出現,痛苦就少一些。
比如上次,因為刮風倒了一棵樹,連根拔起,樹干有小孩的腰一般粗細,有人就讓來福去抬,拿著一塊糖去誘惑他。來福來到樹的旁邊,回頭看了看那人手里的糖,笑了笑,便彎下腰,環抱住樹干,青筋像小蛇爬在胳膊,猛地一起,還真抬了起來,不過還沒走兩步,他就被絆倒了,腦袋直接仰在后面,整個樹全部壓到他身上,動彈不得,胳膊根本使不上力氣,只好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拿著糖的人,那人笑了一會,說了句“真是個傻子”,便離開了,沒有回頭。來福又看著過往的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躺在那里,嘴里嗚嗚叫個不停,四肢胡亂地晃動著,但是目光卻始終望著行人,從路上傳來的聲音,要不就是一句“傻子”,要不就是一句“活該”,當然,不會少了笑聲,這時候,來福是個喜劇演員。
當老劉出現在視線里,來福笑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笑,只是見到老劉總覺著應該要笑一笑才行。老劉看見來福躺在樹下,花錢找了幾個人,把樹抬走,來福自由了。
有一天,來福在大街上例行晃悠,碰巧來到劉記面館。門口圍著一堆人,來福就湊上前去,看見老劉和一個人在面對面大喊,來福就跟著嗚嗚大叫。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和老劉對喊的那個人是小鎮里的賴皮,名叫黑子,不過好像上面有人,做了一些違法的事也沒人管,不過都是些小事,欺負欺負鄉里鄉親。這天他去老劉的面館吃飯,非說老劉家的面是長了毛的,老劉就理論了幾句。這賴皮豈能讓老劉占了理,于是就吵了起來。
吵架并不是黑子的作風,他喜歡動手。老劉還沒說幾句,黑子就忍不住了,一下子就把老劉推在地上,他媳婦嚇得在屋里不敢出來,周圍的人也不敢上前勸說,招惹黑子可不是樂意發生的事情。
來福可不管這些,他見老劉被推在地上,一下子就沖上前,把黑子也推到地上。黑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罵了幾句,走到來福跟前,一巴掌上去,打出了血,來福好像不怕疼似得,面無表情,一巴掌還了回去。還真奇怪,來福渾身都是傻力氣,黑子又踹了他一腳,來福正要踹回去,黑子像袋鼠一樣向后跳了一步,來福就追上來,嘴里嗚嗚地叫著,他可是追狗的能手,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得那賴皮抱頭鼠竄。
老劉把來福叫了回來,親自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面,這次他的媳婦再沒有阻止。吃完飯老劉塞給來福一塊糖,并打算要在自己屋子邊搭一個棚子,讓來福睡在里面,他媳婦也沒有阻止。
當天夜里,來福隨便找了個角落就要入睡。這時有幾個人影在大街上晃動,手電筒的燈光照到來福的臉上,那人發出驚喜的聲音,像是發現了久別的親人。其中一個人拿著一塊糖,在來福面前來回晃,來福憨厚地笑著,正要去接,那塊糖突然變得更遠了,他就站起身,追著那塊越來越遠的糖。
直至追到小鎮外的荒野,糖終于停下了,并跑到他的腳下,來福開心地彎下腰,正準備要撿,那幾個人中突然爆發出一個聲音:“他媽的,給我打?!?/p>
冷冽的刀光在月亮的照耀下,像一個幽冥,烏黑的鐵棍發出沉悶的聲音,拳打腳踢更像是大雨瓢潑,來福嗚嗚的叫聲,被拳腳的雨聲遮掩,迸出的鮮血染紅地面,破爛的衣服下,體無完膚,聲音消失,在這寂靜的田野,得勝而歸的人,吹著口哨,向遠方走去。
躺在血泊里的來福,周圍掉落著兩塊糖,一塊正準備要撿,一塊從口袋里掉落,來自老劉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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