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積雪覆蓋著杏桃村黑漆漆的、僵裂的泥地,十六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冬季,村里的瘸子李那過門不到一年的媳婦秀枝生下一男娃,瘸子李歡天喜地在雪地里劃了半天火柴才把炮竹芯點燃,炮竹噼噼啪啪炸裂,紅花瓣一樣灑落在棉花般潔白松軟的雪地上,秀枝躺在熱炕上,親了一口襁褓里同樣紅撲撲的小臉蛋,瞧那顏色,好像在預示以后紅紅火火的日子就要來了,那日子,不會再像秀枝和她前一個男人一起過活的時候一樣。
秀枝的前一個男人,是村里的木匠,那時候的秀枝還是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歡歡喜喜地嫁給了緊緊盯了她兩年的木匠,一開始日子過得像整日泡在蜜里一樣,直到后來,秀枝為木匠生下一個兒子,村里人都管那娃叫“大傻子”,因為那娃的腦袋跟個小臉盆一般大,三歲半還不會開口叫一聲“娘”,咧著終日閉不上的歪嘴巴,口水滴進自己的衣兜里也不知道抹一把。
打那以后,木匠終日一聲不吭躲在玉米地里抽旱煙,甚至晚上也在田邊的寬木長凳上睡,秀枝天天蹲在小溪邊抹眼淚,盼著那潺潺的溪水能順走她的苦,木匠的苦,和大傻子那即將迎來的一輩子的苦。也許那溪水真是通人性的,大傻子在四歲時的那個冬天走夜路,一腳踩空掉進了冰窟窿,連撲騰的聲響也沒發出,就整個淹進了深河里。第二年春天,村口幾個小年輕找木匠一起去鎮上打零工,開始些日子,木匠還給秀枝寄幾個錢回來,漸漸地就沒了消息。秀枝并不感到意外,也沒太多難過,她是個順從天命的女人,老天給她什么,她都盡力承載下來。媒婆來替瘸子李說親的時候,捂著嘴小聲在秀枝耳邊嘀咕——村里的娘們兒都說,是木匠的種,下得不好……于是秀枝就信了,心里又燃起了對紅火日子就要到來的期望。
“二傻子”這個名兒,也是村里人給起的,雖然那么多年來,從未有人在秀枝跟前提過“大傻子”,但是大家心里都敞亮得跟明鏡似的。二傻子的腦袋和他爹的一樣大,嘴巴也不歪,口水也不流,他會叫爹,會叫娘,但不知為什么,眼睛里就缺了尋常娃娃那股活潑伶俐氣兒,上了幾年學,就被先生勸退了。二傻子和大傻子不一樣,雖然他腦子不像同齡孩子那么好使,但心里面,是曉得的。退學以后,他跟著瘸子李在玉米地里起早貪黑,干得比他爹還要賣命,好像要把憋了一肚子的怨恨,一鋤頭一鋤頭從心竅里開鑿出來。就這樣又過了三年,日子倒也平順,直到后來有一天,二傻子見到穿著花裙子的春梅,動了那心思,瘸子李被春梅爹媽奚落了一番,回到家見著二傻子,撩起一把鐮刀要砍,二傻子正值青春旺年,蠻力大得很,推推搡搡間,瘸子李被刀柄戳著了,往后退了半步,絆在麻繩堆上跌了一跤,后腦勺“嘭”一下撞上了凸起的桌角。秀枝聞聲急急從后院趕來,鮮紅的血已經流了一地。
秀枝揪著二傻子的脖子,讓他跪在瘸子李的墳堆前磕頭,大夏天的傍晚,蒼蠅圍著泥地上還沒有擦拭干凈的血漬嗡嗡地打轉,秀枝望著光禿禿的墳頭發愣,“可只剩我們娘兒倆了…傻娃啊…”
從此以后,二傻子變得比以前順從母親了,他獨自挑起了田里的活兒,像一只光知道吃飯和鋤地的牲口,春梅和一群村里的姑娘從田埂間走過的時候,他把頭低下,臉漲得通紅,鋤頭揮得更猛了,風里飄過春梅勾魂兒的放肆的笑聲——“身子板兒倒是挺硬的…就是不知道那地方硬不硬……”
有一天下午,二傻子很往常一樣在田里干活,看見成群的蜻蜓低低地飛著,正想著可能要下大雨了,一大片黑云倏忽間就遮住了太陽。緊接著雷聲滾滾而來,二傻子急忙往家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田間四面也沒個躲雨的地兒,急跑了幾步,看見前面有棵老槐樹,二傻子沖了過去,依傍著粗壯的樹桿蹲了下去,大口大口喘著氣,他渾身淋得濕透,雷聲從他頭頂滾過,一道道閃電豎在他面前,仿佛要把大地劈成幾瓣兒。二傻子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看過閃電,他的后背緊緊靠在槐樹桿上,他抬起頭,槐樹茂密的枝葉高聳入云,在風雨中翻覆飄搖,他漸漸看得出了神,仿佛已經與這樹木的蒼翠和雨水的濕潤融為一體。突然間,一道比點燃夜空的煙火更凜冽更透亮的光,迅猛地朝自己的雙眼劈頭蓋臉打過來,像刀刃一樣無聲而鋒利,二傻子只覺得心頭一股熾熱直入肝腸,雷聲隨即震響,但二傻子沒有聽到,他已然橫臥在樹下,他的意念抽離,陷進了天地間巨大的寂靜之中。
二傻子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母親的大床上,他側過頭去,敷在額頭的熱毛巾滑落到竹枕邊,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門廊上,母親端著一碗熱湯,從光暈中走進來,“傻娃呀總算醒了…頭痛不?”二傻子坐起身來,呼哧呼哧把熱湯一飲而盡。
“你要去謝謝春梅他爹,他一路把你從樹下背回來,水也沒肯喝一口就走了。”
“謝他啥,又不是他尋見的我。”
“凈瞎扯,不是他尋見的你,那咋是他背你回來的?”
“小黑子趕著牛從樹下路過時候瞧見的我,他嚇蒙了,以為我被雷劈死了,這才跑回去告訴的春梅他爹。”
秀枝驚訝地望著二傻子,眼珠子一動不動瞪了他老半天,“傻娃,你是咋知道這些的??”
“我…我也不曉得,反正就像過電影似的,啥事情只要一想到,來龍去脈就都裝在腦袋里了。”
“二傻子不傻了,他的腦袋被雷劈好了”,杏桃村里的人們都這樣傳言,而且不止不傻,還比哪家的娃兒都聰明——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這倒并不是說他懂得多少書本里的知識,而是說,那些藏在人們心底的秘密、那些早就被人們遺忘的事兒、那些將來才會發生的、誰都心里沒個數的事兒,二傻子都知道。二傻子不傻了,二傻子成了預言家。
村頭的桂花嬸嬸來問二傻子,“傻娃傻娃,你說說,嬸兒啥時候能替你翔子叔懷上個兒子?”
“明年,明年正月初七那會兒。”二傻子說。
到了第二年年初,桂花果然懷上了,生了個大胖小子。
村南的蘭姨來問二傻子,“傻娃,你姨伯都癱了小半年了,你瞧他還能站起來不?”
“能呢,蘭姨,再有個小半年。”二傻子說。
五個半把月后,蘭姨家那口子撐著拐棍,顫顫巍巍從床頭走到床尾,又從床尾走到床頭。
村北的石老伯來問二傻子,“咱家小孫子天華,能考上城里的大學么?要是考不上,我得盤算盤算,叫他爹托人給他在鎮上找個像樣點兒的工作,好歹這幾年學不能白上…”
“我估摸著,上不了了,不過這還真不是件壞事兒,您早做打算也好。”二傻子說。
那年夏天,天華高考落榜了,秋天的時候去了鎮上的汽配廠,和廠長的女兒談起了戀愛。
村西的水蓮姐來問二傻子,“傻娃,告訴姐,村東頭兒的孝天哥哥…就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他…你說他心里……”
“放心吧姐,啥都別說了,他心里有你,他心里只有你呢。”二傻子笑呵呵地說。
“可是大伙兒不都說村長家的艾雯早看上他了么……”
“看上又能咋樣,艾雯姐和孝天哥不是一路人,成得了才怪。”
二傻子家的門被踏破了檻兒,剛送走一批來問事兒的人,又迎來一批成了事兒來答謝的人。二傻子家的灶爐上放滿了桂花嬸送來的玉米和雞蛋,蘭姨送來的臘肉和香腸,石老伯家的小孫子天華特意從鎮上買來孝敬秀枝的奶油蛋糕,還有水蓮姐和孝天哥捧來的一大籃子喜糖。秀枝每天迎進送出,笑得眼角都瞇花地起了皺,“傻娃啊,娘想著…下個月咱雇兩個長工,以后地里的活兒就由他們干了…”一陣風吹過,傻娃晃兩下身子,抖落了粘在新夾襖上的柳絮,太陽底下,娘頸脖上簇新的紫紅色毛圍巾透著暖意,二傻子點了點頭,望著娘紅艷艷的、彎揚的嘴角,他以前從來沒見娘笑得那么舒展過。
長壽和長江比二傻子大幾歲,幫著東家干活很是賣力。艷陽天里,年輕結實的身體在水稻田里俯仰,他們棕褐的脊背像兩座移動的山脈綿延在風景畫里。二傻子遠遠望著,想起了從前的自己,想起瘸子李扛著鋤頭,帶著年幼的他在地里翻土、撒種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他,像嬰兒一樣懵懂,腦袋里霧蒙蒙一片,卻也沒有什么太多的思量與哀愁。而現如今,他已知道得太多,一切關于曾經與將來。他知道關于“大傻子”的一切,知道母親曾流著淚,在湍急的小溪邊發愿,知道“大傻子”呆癡的模樣和村里人背后的譏笑,也知道木匠整日整夜在田邊抽煙,是誰給他送去的宵夜,摟著他,從天黑到天亮。長江長壽從小沒了爹,打出生后就和娘一起住在村西面那間石頭老窯里,來二傻子家做了長工以后,晚上就在瘸子李很早以前搭建的后屋住下了。他們的娘比秀枝小五歲,二傻子管她叫秋霞嬸兒,每次秋霞嬸兒過來給兒子們送換洗的衣服,二傻子總是在遠處瞅她幾眼,他心里知道,若不是她,木匠興許不會夜不歸宿,留著娘一人守著夜色,孤單單飲泣,若木匠顧念這個家,大傻子也興許不會掉進冰窟窿里,就算到后來身子終歸不濟了,至少不會連個墳頭都沒有,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連根頭發絲,都沒給他娘留下。二傻子和長江長壽同桌吃飯,總是有說有笑,他對他們既有不濃不淺的怨意,又有著手足間親近的情意,但這一切起伏的心潮,他不能讓娘知道,不能讓長江長壽知道,不能讓秋霞嬸兒知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家里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了,就像秀枝當年心里期盼的那樣。村里的人看見秀枝,眼睛里都多了幾分敬意,這是秀枝從十八歲嫁給木匠起,從來都沒有過的事。他們提起秀枝那個聰明又良善的兒子,都不再叫他二傻子了,都改口叫他“咱杏桃村的預言家”,秀枝每每回到家里,都樂得喜上眉梢,二傻子看著母親笑,自己也跟著笑笑,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是更愿意避開那些夸贊,一個人靜靜站在母親年輕時常去的小溪流旁,默不作聲,看著溪水流淌。他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幾年前那場雷雨,讓他和他母親,在這世上,真真正正活了一回,他覺得自己應該感到自豪,木匠沒做到的,他爹瘸子李沒做到的,大傻子沒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他說不清為什么,自己很不快樂,覺得腦子里裝了太多東西,太多他根本不想知道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壓得他想嘔吐,想拉稀,甚至想念以前傻乎乎的自己,那個在稻田里揮著鋤頭像牲口一樣干活的自己,那個頭腦空蕩蕩,心里卻舒展展的自己。
春梅穿著花裙子站在他面前,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鄙夷,她撫摸著二傻子結實的前胸,輕笑聲依然勾魂兒似的,“我爹娘都說你聰明又能干,身子板兒…也夠硬朗…”她的手一路下滑,裙裾飄飛起來,觸著二傻子的小腿瘙癢起來。他扯住春梅的裙子,往下一拽,春梅順從地倒在他懷里,在寒冷的冬日,他真切地感受著臂彎里這個紅唇微啟,兩頰像晚霞般艷麗的,渾身滾燙的女人,她穿著花裙子在冷風中瑟瑟顫栗的樣子再一次飄進他的腦海,正當他血脈噴張之時,耳邊泛起的卻是春梅爹娘竊笑的聲音,他們揣度著秀枝存折上的數字,細數二傻子家田地有幾畝,每年產些啥,產多少,將來能給置辦多少彩禮,老兩口下半輩子能跟著沾多少光…緊接著,春梅爹娘的聲音消失了…又響起的,是春梅海一洋深藏的心思——將來…我要像城里人那樣,穿高檔的皮衣皮靴,用艾雯用的那種香氣撲鼻的洗發水,抹深紫紅的唇膏,到時候,我一定會出落得比水蓮還要漂亮得多,我讓孝天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二傻子的臉,依然像當年那樣漲得通紅,不是因為歡情,而是因為惱怒。他把春梅的花裙子拉上,機械一般扶著她站穩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凜冽的冬夜,晚風吹起路邊的散沙,二傻子越走越快,到最后一路狂奔,他感到他的歡情泯滅了,惱怒也泯滅了,留下的,只有傷痛。
二傻子家里依然每天門庭若市,絡繹不絕的人流來了又去,二傻子每天要回答的問題越來越多,每回答一個問題,無形中都要負擔起保守一個秘密,藏匿一個真相,懷揣一段隱情的責任,而所有真實的東西,都處處充滿著丑陋、虛假、破碎和痛楚。天華是怎么進的汽配廠?又為什么要和廠長的女兒談戀愛?蘭姨家的姨伯為什么會癱在床上?讓蘭姨心憂的,究竟是姨伯不能下床還是他能下床?水蓮姐和孝天哥真的能幸福過一生么?如果換做艾雯姐和孝天哥呢?如果換做春梅和孝天哥呢?桂花嬸嬸如愿生下了兒子,最高興的是誰?是翔子叔么?還是長壽??還是長江??
在二傻子腦海中,所有的事實,都像是微小的匕首,雖然不致命,但一刀一刀插上去,殷殷血斑。“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他獨自站在高高的山丘上,用盡力氣大聲呼喊。那聲音里帶著無助與憂懼,帶著世事的無限蒼涼與乖張的扭曲。一群灰色的鴉雀被驚起了,撲打著翅膀簌簌地飛過,遠處,夕陽染紅了寬闊無垠的田野,空曠的天地間傳來一陣陣呼喊的回聲。
夜深了,下起大雪來。二傻子獨自呆坐著,淚水堙沒了他的眼眶。他是多么希望多年以前,老槐樹下那段謎一般的遭遇,能從他人生當中抹去,縱然母親仍會和以前一樣,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但倘若我勤懇勞動,兢兢業業,或許也能讓她過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同中了魔咒似的,在暗不見底的人間真相里,日日承載,永無安寧。二傻子思量著,要怎樣做,才能重新成為過去的自己,他的思緒回溯,把他帶回到那個電閃雷鳴的午后,他隱約記得暈厥前,自己遭受了某種擊打,是閃電,是風暴,甚至是利器,他不確定,總之,他感受到的是一下重擊,從頭頂穿梭而下直抵心臟的一下重擊。如果,能再次被擊打,也許…也許我能變回原來的自己……想到這些,二傻子的眼睛亮了,他瞥見了墻角落里,那把瘸子李生前在田間除草時用的鐮刀,仿佛冥冥中自有應許吧,這把將瘸子李帶離人間疾難的鐮刀,興許,也能還回二傻子向往的單純、輕快的人生。
里屋忙碌了一天的娘早已入眠,長江長壽也在后房中安然地熟睡著,屋外雪越下越大,二傻子把門輕輕拉攏,提起鐮刀扛在肩上,踏著厚重的積雪,向老槐樹走去。風越刮越猛,二傻子來到老槐樹下,雙眼已被飛雪撲打地幾乎睜不開,銀色的雪野,被這把許久未使的鐮刀拖刮出道道深痕,凌厲的刀刃非但沒有銹跡,反而在雪色中顯得涔涔發亮,二傻子努了把力在雪地里站穩腳跟,雙手牢牢握住鐮刀的刀柄,心里懷著深深的,對輕快的生活就要到來的幸福與興奮,以及夾雜在其間的對母親的一點點歉疚,他用盡全身力氣,向著頭頂這個靶心,重重地掄去。
二傻子倒地橫臥在老槐樹下,像多年前一樣。殷紅的血,滲透進白茫茫的雪地里,隨即新下的雪就把它覆蓋住了,過了一會兒,也漸漸把二傻子的身體覆蓋住了。天慢慢亮起來,小黑子打從老槐樹下路過,他沒有趕牛,也沒有發現被大雪淹沒的二傻子。整個冬天,雪一直下個不停,村里的人們都躲進自家屋里,圍著火爐取暖,再也沒人見過二傻子,他們都說,咱杏桃村的預言家,不知怎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