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到鹽城,人生地不熟,我和父親轉悠到一家餐廳,其滾動的紅色LED上顯示“牛肉面、大排面……”既然是面食,總錯不了,于是點了一碗,熱氣騰騰,香郁撲鼻,只是“醬油湯”作底,和吃了二十多年的家鄉面食有所不同。上放幾片切片醬牛肉,面條是如家鄉掛面般的細面,挑一筷,甜!我一口吐出:“放糖了。”
新生報道之后,我和父親在學校周邊閑逛,父親在耳邊諄諄教誨“大學更要好好努力”之類言語,我左耳聽進,右耳聽出,腦袋里無限憧憬著大學生活。兩人走到學校旁育才路西頭臨街處,父親停住腳,手指著說:“吃這地方保準錯不了。”
是家面館:陜西面館。四個大字用一塊紅布作襯,懸于飯館門中間,很顯眼(之后一個寒假歸來,卻換成了黑底白字,字依然是陜西面館,也依然醒目,卻總覺黑白搭色怪異,欠妥當)店面設在臨街,但不是門面鋪,進門后是一條短廊,貼了青灰墻紙。掛幾張食物圖,畫有涼皮、肉夾饃等。
至收銀臺,一個青年后生迎上來問:“吃什么?”
父親聽出了西北口音,就此和他閑聊起來,原來是寶雞人,在此讀書,畢業已一年,又在此教書。是名體育老師。我有幾位同學后來學了他的課,說他古板,嚴苛,不通情達理。
我和父親點了兩碗面:油潑辣子面和西紅柿雞蛋面。從柜臺走過,再往里,一拐彎,又顯出一番天地來:木桌木凳,上了漆,頗為厚實、大氣,也端莊,還透著幾分古典;頂上裝了紅綠的彩燈,并配以其他飾物,平添幾分現代氣息。我那時不知往里走,再一拐,又是別有洞天:兩人桌,四人桌,八人桌,電視風扇,一應俱全,還有一間包廂……
父親和我那頓飯吃得舒坦至極,我點的西紅柿雞蛋面,湯料足,吃飽了,也喝飽了;父親的油潑辣子面,辣,沒有湯,自己倒了兩碗面湯喝,喝完打響嗝,還勸我也喝一碗:“吃面不喝面湯,跟沒吃一樣。”
吃罷,父親遞煙與那后生聊話,不時地看看我,說些“一個人”“非跑這兒來!”“多照顧照顧……”,諸多啰嗦話。我覺得好笑,他怎么照顧我呢?況且,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二
我吃了陜西面館幾乎所有的面,隔三差五的,總得去吃一次。要是碰著了端午、中秋,室友紛紛回家了,我更得去。去了點一碗面,吃罷,念家的思緒就少了大半。
陜西面館也賣蓋澆飯、炒飯,畢竟,南方人以米飯為主食。我也吃了一回,不太美味,炒的太油膩,量也少,我是吃不飽的。唯有面,全都吃得精光。陜西面館的面,都是用一種外紅內黑的塑料海碗裝著,粗的,細的,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有湯的,沒湯的……
biangbibang面是西安名吃,biang字難寫,有繞口令:“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道灣,八字大張口,言字往上走,左一扭,右一扭,你一長我一長,中間住個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個小勾掛麻糖,推著車車走咸陽。”
只見碗里盛著一碗揪出來的厚面片,上頭擱著蔥段、豆角丁、土豆片、蘿卜丁、間或夾有瘦肉片或肥肉丁,再上頭,澆一勺油潑辣子。吃的時候要自己拌:挑一筷子碗底的面,再挑一筷子上頭的面,攪一攪,拌一拌,讓食材與面條混合,味道香極了。我嘴饞,先得吃點兒上面的澆頭,而后再吃面,一片一片的,或幾片幾片。一會兒工夫,一碗面吃得精光了,再拿一只小碗倒滿解油膩的面湯,咕嚕咕嚕喝到肚子里,胃登時暖了,渾身毛孔大張,說不出的舒坦。
西紅柿雞蛋面不算特色面食,但飽含陜西風味,面條筋道,吸足了湯汁,一碗西紅柿雞蛋面上桌,取雙筷子,挑一挑,熱氣直冒。燙嘴,于是先吹一吹。喝口湯,再吃面,哧溜哧溜,連湯帶面,一滴不剩。
北方面與南方面是不同的,南方的面,湯是湯,澆頭是澆頭,面就是面,不搭。北方面食則講究融合,湯和面,面和湯,湯和澆頭,澆頭和面,本就是一體的,因此便說不上誰奪了誰的味,又吃不出誰的味。
油潑面,辣子油講究十足的火候,潑早了不香,潑晚了也不香,要“將將好”。幾勺新磨的辣椒面,紅艷艷的,似火,油熱了,冒青煙,往上一潑,“滋!”,香辣四溢。要再配幾瓣大蒜嚼著吃,就更好。吃完一碗油潑面,眉頭豎著,額頭直淌汗珠,嘴里“絲”、“絲”吸涼氣。
蘸水面,全稱“楊凌蘸水面”,想來是楊凌市面食一絕。要是從沒吃過的見了,定要大呼:好大的鍋!這怎么吃得完!其實只有不多不少十根面條,似褲帶寬,似褲帶長,卻滿滿煮了一鍋,再給你一碗酸酸辣辣的臊子湯,吃時拿筷子挑一根寬面出來——往往得站起來才能完全挑起,挑進臊子湯里,面條沾了湯汁,換了顏色,也換了味道,吃到嘴里,開胃,有味,有嚼勁。再來一鍋也能吃!
還有涼面、臊子面、酸湯面……
三
大一下學期,我談了戀愛,泡泡是個貪吃鬼,也愛吃面,常去的還是陜西面館。
陜西面館新增了重慶烤魚,吃了兩三次,味道麻、辣、香。魚肉肥腴,配菜也好吃,有金針菇、土豆、冬瓜、火腿、蘿卜等,兩個人吃顯得多了,常又不愿剩余,于是和泡泡總要吃得肚子撐脹,幾乎走不動路。
自大二起,那師傅在面館我不多見了,只是常在操場和體育樓見他:手握羽毛球拍,面對著一群學生,大聲說著握拍要點……臨近放假,我跟泡泡計劃著再吃一回烤魚,卻發現美團上陜西面館的烤魚下架了。倒也無妨,我沒放在心上,想去店里直接消費即可。
然而,那天中午,我們去陜西面館,才發現竟關了門,門上貼一張紙,寫著白底黑字“育才路飯店轉讓”以及聯系方式。
泡泡感到驚訝,說:“生意明明很不錯嘛!怎么會關了門?”
那頓烤魚,我們去市中心吃了。轉眼又開學,陜西面館依然沒有開。我頗為失落,開學后許多日子,我無論在鹽城吃什么,在哪里吃,食堂、飯館、餐廳,都覺得缺點什么味道。吃飯在我看來成了一種奇怪的尋味之旅,總想通過食物刺激味蕾,找到一點家鄉味。
在學校里,我碰見了幾次那陜西面館的師傅,卻沒有攔住說幾句話。有一回,我下了晚自習,因沒吃晚飯,去育才路買夜宵吃,碰見了他。他也來買吃的,我就跟他寒暄起來,他想起我是他的“老鄉”。我問:“面館怎么不開了,我都好久沒吃到陜西的面了!想得很!”
他說:“開不成!學校里工作太忙,沒時間打理!在這兒吃得慣嗎?”
我點了點頭。他說:“慢慢就習慣了。”提著飯,“有什么事來體育樓找我。”先走一步。
之后,泡泡在美團上發現了好幾家陜西風味的飯店,有的在市中心,有的則更遠,在先鋒廣場、寶龍廣場……我們都去吃過,涼皮、肉夾饃、油潑面、biangbiang面,但我總覺得不對胃口,少點意味。甚至,覺得距離太遠,吃一次不太方便而不愿去……
今天,我去學校西門口工商銀行取錢,路過陜西面館,發現店鋪還未轉讓出去,牌匾蒙了一層灰,兩扇門緊閉了,套著鎖。我看著,突然想到在里頭吃面的那些日子。
我終于明白,父親讓他照顧我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