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重溫了一遍長篇小說《白鹿原》。
關于褒貶不一的主要人物田小娥，總覺得她的死太可惜，命運太悲慘。
如果換換時代，也許，她的存在，不會像那么沒有尊嚴。
與其說陳忠實筆下的女性，大都充滿欲望，不如說在《白鹿原》里，他替民間謠傳的所謂“蕩婦”們，向專門設置“志”、“節”等道德規章制度，發起的有力抗衡。
很明顯，在塑造田小娥這個人物形象之前，白鹿村貞節牌坊的榜單上，盡是像鹿兆鵬發妻這樣的禁欲系之類的女人。
在丈夫配合她完成包辦婚姻的儀式，又跑出去后，她就成了夫妻之間有名無實的受害者。
作為女人，內心深處多么羨慕田小娥放縱的生活方式，盡管后來還是選擇了堅守。
堅守，內里包含衣食無憂的虛榮心，包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反正白鹿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只她一個人。
一個已婚女人，期盼擁有又難以啟齒的欲念積壓成疾，她瘋了，控制不住地表達了潛意識里連自己也看不起的，那些男女關系的不堪行徑。
為了在神圣的榜單占上幾厘米長的位置，她經歷了非人的、漫長的殘酷煎熬。最終，依然禁欲失敗。
看縣志看到頭暈眼花的陳老，產生了一種完全相背、乃至惡毒的意念：
無以數計躺在封建道德名冊上的女性，難道不應該首先考慮到最基本的、作為女人本能所受的摧殘嗎？
02
于是，“女”加“我”的“娥”，“田小娥”出現了，白嘉軒的女人們出現了。
白嘉軒的七個女人中，除了第四個奉行“不主動，不拒絕”的原則、第五個怕死的心理障礙太大外，其他五個女人，各有風情，卻“隨心所欲不逾矩”。
第一個成了他的啟蒙老師，第二個任性到失去節制，第三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第六個甚至炕塌，第七個仙草更是不顧百日之約，將生死置之度外。
當然，白嘉軒這個負責任的男人，也從不給她們“逾矩”的機會。
與以上的女人們相比，田小娥不同，自我放飛的程度，到了放縱的地步。
郭舉人的“不舉”是她產生勾引黑娃的原動力，后半推半就和鹿子霖狼狽為奸，直到把白孝文的房地產揮霍殆盡，她也沒有悔過自新的念頭。
彼時，她代表正義的公公鹿三實在忍無可忍，清除掉了這個害人精。
過后仍不解恨，以至于連死后的尸骨也不放過，鎮壓在六棱塔下。
田小娥自然死不瞑目，為自己喊冤：“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沒罵過一個長輩，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凈，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黑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不敢去了，咋么著還不容讓俺呢？”
事實上拋開田小娥的風流和叛逆，她挺有上進心的。積極參與農會活動，成為婦女主任。
但出身習慣、本能需求、夫唱婦隨，這三點綜合起來，終究限制了她眼光的不長遠。
她善良主動又劣跡斑斑，某些所作所為屬于傳統女性向新型女性的過渡階段。
原本想做個良家婦女。在與黑娃的相會中想和他長相廝守的愿望是自然而然的：“我看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
更不愿把“卑賤”兩個字朝自己身上攬。和鹿子霖睡過后，本能地縮回手不接他的錢：“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
反抗的勇氣可嘉。把郭舉人的“棗子”泡到自己的尿液里給他喝，承認被男人玩弄著，也毫不客氣地玩弄著男人。
03
那么，像田小娥這樣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究竟有沒有愛情？我覺得是有的。
郭舉人這個變態老男人，根本不把她當人看，只把她當作滋陰壯陽養生的工具。
比較而言，她和黑娃之間的兩情相悅，順理成章。
有鹿兆鵬為證。他很羨慕黑娃，認為他是自由戀愛，面對黑娃的猶豫，他打心眼里安慰說，不進祠堂又怎樣？不入族譜又如何？這輩子，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好。
然而，因鹿兆鵬拉黑娃鬧革命捅了簍子，田小娥向鹿子霖求情，他才上了她，答應她一定在白嘉軒面前說好話。
被拒絕，他只好給她出主意，讓她去扒白孝文的褲子，以此打臉當家的白嘉軒。
她真的很聽話，去了，心甘情愿而又不長腦子地去了。
不管禁欲的鹿兆鵬發妻，還是放縱的田小娥本人，她們起初都是單純的好女人。沒有害人的心思，沒有敗家的念頭，更沒有禍國的動機。
小說里，鹿三為人算善良本分。但正因為如此，他才代表了那個社會對任何膽敢有一絲反抗封建禮教的圍剿，最終導致田小娥不得不向男權的世界徹底妥協。
想想看，倘若田小娥生在現代社會，結局會怎樣？
即便不小心做了別人的小三被發現，也可以選擇放手，尋找自己幸福的過程中，再慢慢洗白。
何況她有顏有貌，到哪兒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不怕養活不了自己。
沒辦法，錯生了時代，悲慘，是注定的結局。
杜拉斯的《情人》有段話：如果那個男人愛你，他的眼神里就有疼惜，如果不愛，就只有欲望。
我們看過不少張愛玲的小說，好多女性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或多或少因為愛情的不如意，逐漸墮落。
比如《金鎖記》的曹七巧，《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半生緣》的曼楨、曼璐姐妹倆，以及，《沉香屑·第一爐香》的葛薇龍。
生在那個年代的田小娥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幸運的。至少，她的墮落不是因為愛情的不如意，反而是對愛的堅持與無悔。
為了一個人，一次次去作踐自己，在她眼里，沒什么不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