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白鹿原》好看,在一定程度上是作家陳忠實成功地塑造了田小娥這個人物形象。而要解讀田小娥,就得從黑娃的故事說開去。
黑娃為了外出熬活掙錢,便跟著嘉道叔下了白鹿原,到了渭北,落腳到一個叫將軍寨的村子里,給一家郭姓的財東做事。財東郭老漢是清朝的一位武舉,他和自己的兩個女人都很喜歡誠實勤快的黑娃。
郭舉人取回那個二房女人即田小娥不是為了睡覺生娃,而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就是每天晚上給二房小女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干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干凈,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六十多快奔七十歲的郭舉人自打吃起田小娥的泡棗兒真的有點返老還童了,臉色紅堂堂,身板硬邦邦,說話像敲鐘,走路刮大風。
所以,田小娥在郭家根本沒有什么地位可言。除了泡棗兒,日常的活就是洗碗做飯,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即使是生理上需要的那事兒,也被大老婆死盯嚴管,只允許郭舉人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才能進田小娥的廂房去逍遙一回,事完之后還得趕快回到大老婆身邊。田小娥根本享受不到郭舉人完事后應給予她的溫存,簡直就成了泄欲的工具。
在這種情況下,田小娥多么渴望被男人寵愛、關心和體貼。要知道,花草需要雨露,女人需要溫撫。一個有男人溫撫的女人定會流露出愉悅的神態(tài)。自從與黑娃有了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后,看看田小娥的變化:“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輕盈了,兩只秀溜的小腳麻利地扭著,胸脯上的那兩團誘人的奶子就顫悠悠彈著,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樣明澈,往日里那種死氣沓沓的神色已經(jīng)掃蕩凈盡?!倍≌f中后半部分寫到相反的例子是,鹿子霖因為兒子鹿兆鵬婚后離家出走,其兒媳長期守活寡,得不到男人的滋潤,生理上的需要也只能通過手淫自慰來解決:“鹿賀氏從窗縫里往里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弊罱K被迫成了淫瘋病,死得相當可憐:“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凈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fā)現(xiàn)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所以,渴望被愛的田小娥向黑娃發(fā)起了愛情攻勢。從“鹿相(黑娃),掃了地,給那棵玉蘭樹澆桶水,樹旱了”那句一語雙關的話開始,遞飯時破例廢掉木盤而與黑娃的手指接觸,摔倒受傷讓黑娃扶她進廂房捶揉腰肋,要黑娃改口叫她“娥兒姐”,主動投進黑娃的懷里親吻他,到手把手地教導黑娃做愛,田小娥對黑娃可謂是步步誘敵深入,并最終擒獲,還試圖與黑娃私奔。
黑娃與田小娥偷情被發(fā)現(xiàn)之后,隨即便遭到郭舉人的解雇,且險些搭上了性命。田小娥自然也被郭舉人休回了家。黑娃被郭舉人解雇之后一直對田小娥牽腸掛肚,經(jīng)原長工頭李相的指點來到田家什字村找田小娥,并受雇于田秀才家。令黑娃萬萬沒想到的是,田秀才的女兒正是田小娥,他因女兒的丑事被氣病了,正急于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兒打發(fā)出門。憐香惜玉的黑娃自己心知肚明,得知田秀才的心思后便自告奮勇說愿意取田小娥。不知就里的田秀才一家當即拍板定奪,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黑娃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子。第二天一大早,黑娃便帶著心愛的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村。
黑娃這次外出打工還不足一年的時間,便引著這個漂亮的娥兒姐回到了白鹿村。其父親鹿三感到驚訝的同時,又心生疑云:“這樣一個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窮家小戶的女子,怎么會愿意跟著自己的窮兒子走呢?”對兒子黑娃半信半疑的鹿三在白嘉軒的提點下,第二天一早便親自去渭北找嘉道問個究竟。鹿三弄清情況回家一進門就抽了黑娃一記耳光,自己也被氣暈倒地。被救醒后斷然要兒子把這個被認為是婊子的女人攆走,并以斷絕父子關系相威脅。無奈,黑娃只能連夜帶著這個媳婦出門,走進村子東頭一孔破塌的窯洞,掏五塊銀元買下安了個家,夫妻倆過起了平凡的家庭生活。黑娃也成了白鹿村頭一個沖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
在白鹿鎮(zhèn)縣立初級小學校長鹿兆鵬的鼓動下,黑娃還有韓裁縫三人一起把駐進白鹿倉那幫反革命軍閥的糧臺一把火給燒掉了。后來,黑娃又在鹿兆鵬的勸告下去城里參加了“農(nóng)講所”的培訓,讓人刮目相看。結束培訓回到原上,黑娃便組織參加鄉(xiāng)村革命運動,建立了農(nóng)民協(xié)會,田小娥也當上了農(nóng)協(xié)的婦女主任。但北伐失敗后,國民革命陷入低潮。黑娃不得不遠走高飛,加入了一支國民革命軍的加強旅,成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貼身警衛(wèi)。而家里的田小娥卻因農(nóng)協(xié)的牽連被鹿子霖和田福賢吊上桿頂受刑。
過了一些時日,眼看與黑娃一起逃躲在外的弟兄回來后都得到了田福賢的寬宥,田小娥多么盼望黑娃也能回到家里來。于是,便去托黑娃的叔叔鹿子霖找田福賢說情饒過黑娃。當察覺到鹿子霖想借此哄她上床時,田小娥“沒有叫喊,沒有朝大大(鹿子霖)臉上吐唾沫,只是站著不動也不吭聲”,更沒有反抗,而是順從了鹿子霖的邪念跟他睡了覺。鹿子霖嘗到了甜頭當然舍不下田小娥,逢五或者逢十的日子便去找她尋歡,儼然成了一對奸夫淫婦。當他們的奸情被三十歲的光棍狗蛋兒發(fā)現(xiàn)后,為了封住狗蛋的口,田小娥竟然同意與他“日了一回”。當狗蛋再次找田小娥揩油水時,卻被鹿子霖從倉里借來的兩個團丁飽打了一頓。這件丑事很快便在白鹿村風傳開了。結果,在族長白嘉軒的組織下,按照鄉(xiāng)約條文和族法條律,田小娥和狗蛋都被懲罰,“用刺刷各打四十”。為掩人耳目,鹿子霖還親自參與了對田小娥和狗蛋的處罰。當天晚上,鹿子霖還假惺惺地去窯洞看護田小娥。經(jīng)不起鹿子霖連哄帶騙的田小娥,醫(yī)好傷之后又與鹿子霖鬼混到了一起。
按照鹿子霖的謀劃指使,田小娥對白嘉軒實施報仇計劃,尋找機會向其已被確立為白鹿兩姓族長繼任人的兒子白孝文下手。一次白孝文在觀看《走南陽》這出酸戲時,下身那東西被挑逗被撩撥得瘋脹起來,站在他左臂旁的田小娥冷不防一手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白孝文最后屈從于那只手固執(zhí)堅定的暗示離開戲場來到了一個破舊廢棄的磚瓦窯里。他逃跑不成,最終卻被裝死的田小娥色誘了。有道是:“男子偷女萬重山,女子偷男一張紙?!倍旁捳f,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要人不聞,除非己不言。待他們的奸情敗露時,父親白嘉軒氣得半死,以更狠的手法懲罰了白孝文。也許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田小娥達到了報復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的快活。她發(fā)現(xiàn)白孝文是個奇怪的男人,“勒上褲子行了解開褲帶兒又不行了”,多回都是興沖沖地來,又敗興失望地離去,他從未成功進入過田小娥的身體。所以,田小娥反而覺得是自己害了白孝文,不禁同情起來,并最終與對報復得逞而感到歡欣得意的主謀者鹿子霖反目成仇。
白孝文在挨過刺刷的抽打之后一個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門就端直走進田小娥的窯洞。這一次,他終于克服了之前那個奇怪的痼疾,第一回在田小娥面前顯示了自己的強大和雄健,雙方獲得了多次性愛的滿足。
又到一年春節(jié)的初一,白孝文去給田小娥拜年。田小娥居然教白孝文抽鴉片。隨后有一夜,當白孝文和田小娥在窯里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著大煙時,他的媳婦找到窯門外頭,跳著罵著,拼死撲進窯去,“一把抓到小娥襠里,抓下一把皮毛來”,上演了一出老婆打小三的古代鬧劇。然而,白孝文依然執(zhí)迷不悟,賣地賣房與田小娥一起抽鴉片,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還差點被餓死。
導致白孝文墮落的主要罪責當然要由田小娥承擔。中國有兩句古話:“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跡,原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話中的淫指的是邪淫。佛教把夫妻之間的性關系叫作正淫,把夫妻之外的性關系叫作邪淫,正淫是允許的,邪淫是不允許的。《法苑珠林》上寫到邪淫有十罪:“第一,常擔心自己丈夫被殺害;第二,夫婦不和睦;第三,惡增善減;第四,子孤妻寡;第五,財產(chǎn)一天天損耗;第六,發(fā)生惡事常被人懷疑;第七,親友誹謗;第八,廣結怨家;第九,死入地獄;第十,業(yè)報盡后投胎為男,妻不貞潔,報盡為女,多人共一夫?!薄栋肆x記》中寫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笨梢?,田小娥必然會遭到惡報。所以,黑娃的父親鹿三說:“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苯Y果自己就擅自把田小娥給殺了,為白鹿村的人們除掉了一個禍害。
不過,后來白鹿原卻招來了一場空前的大瘟疫。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個人正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而鹿三本人也被田小娥鬼魂附體發(fā)瘋說鬼話。鹿三就這樣被折磨得日見萎靡,兩眼失神,木訥遲鈍地度日,直到去世。作家陳忠實這樣寫是在告誡我們,不能以一個錯誤去處置另一個錯誤,否則就會犯下更大的錯誤。同時,我們還要尊重并善待每一個亡靈。田小娥固然犯了錯,要處罰她有鄉(xiāng)規(guī)民約和法律法規(guī),鹿三不能擅自就把田小娥殺了。生死事大,白鹿兩姓的族人也不能對死去的田小娥草草挖崖放土封死了窯洞了事。這個因果惡報的故事太發(fā)人深省了。
當然,必然會遭到惡報的還有與田小娥有過風流史的鹿子霖,陳忠實在小說的最后是這樣寫的:“冷先生的中藥和針灸對鹿子霖全部無能為力,他被家人捆在樹上灌進一碗又一碗湯藥,仍然在褲襠里尿尿屙屎。他的有靈性的生命已經(jīng)宣告結束,沒有一絲靈性的生命繼續(xù)延緩下來。女人鹿賀氏也不再給他換衣?lián)Q褲,只在飯時塞給他一碗飯或一個饃,就把他推出后門,他身上的新屎陳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條黃狗蜷臥在一起,常常從狗食盆里抓起剩飯塞進嘴里。”就這樣,一直拖延到“農(nóng)歷四月以后,氣溫驟升,鹿子霖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滿村亂跑。鹿賀氏把他鎖在柴禾房里,整整鎖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著叫著哭著唱著,村里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襲白鹿原的那天夜里,前半夜還聽見鹿子霖的嚎叫聲,后半夜卻屏聲靜氣了。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里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這就是《白鹿原》這部小說最后的結尾,那六個省略號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沉思……
其實,打開小說最初讀到田小娥的時候,我對她小女人的卑微處境給予了同情;對她大膽追求與黑娃的愛情表示支持;對她對泡棗兒的反抗精神由衷點贊。但是,當田小娥后來半推半就與鹿子霖上床的時候,我對她的觀感便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保持與鹿子霖的私通,勾引族長繼任人白孝文,并引導他吸毒,簡直就是一位淫婦和毒犯,怎不叫人鄙視、指責和唾罵呢?我想,陳忠實為何會塑造這樣一個令讀者前后感到矛盾的人物呢?隨后,我從《白鹿原上》一書中讀到了陳忠實寫的這三段文字:
“看著那三本縣志,我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歷史的灰塵,又是怎樣沉重的一種灰塵??!我的腦海里瞬間又泛起一個女人偷情的故事。在鄉(xiāng)村工作的二十年里,我聽到過許多偷情的故事,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這種民間文學的腳本通常被稱作‘酸黃菜’,歷久不衰。
“官辦的縣志不惜工本記載貞婦烈女的代號和事跡,民間歷久不衰流傳的卻是‘酸黃菜’的故事……人們的面皮和內心的分裂由來已久。
“我突然電擊火迸一樣產(chǎn)生了一種藝術的靈感,眼前就幻化出一個女人來,就是后來寫成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里的田小娥?!?/p>
至此,我終于釋然了。田小娥是陳忠實從偷情故事中聽出來的。由此可見,作家是自己人生閱歷最好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