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
這戚安業聽得此語,停下腳步,手扶身后之劍,緩緩轉身,兩眼直視扈靈葉手中之書,卻是一本《唐詩三百首》。戚安業上前兩步,笑問道:“敢問唐詩之中,何人何首最佳?”
扈靈葉見問,放下笑容,拿起書卷,看了一眼,想了一想,答道:“所愛雖多,然小女生于姑蘇,自然張繼張祠部之《楓橋夜泊》。”
戚安業點頭稱是,拿過其手中之書,翻至《楓橋夜泊》,
詩曰: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戚安業略一沉吟,抬頭言道:“我為書生,詩詞自當不難,適才江南水路而來,一路岸上霜冷秋意,此情此景,正合此詩。容我再次冒犯,竟不換韻腳,不論平仄,顛倒字序,篡而改之,以證本份。”說畢,抬頭遠眺,口占一絕:
滿天霜楓漁火寒,
江船到寺夜對半。
月落姑蘇城山外,
烏啼鐘聲客愁眠。
“改之好極!果然才高八斗,出口成章,令人敬佩!”扈老大早聽得屋外所爭,此時鼓掌出屋,點頭稱贊,轉身言道:“靈兒自恃略知詩詞,傲慢清高,今得遇世賢,始知天外有天矣!”
戚安業作揖謝過。
扈老大又道:“然則帳房先生佩劍,聞所未聞,況姜老爺確因家財萬貫,最忌佩劍之人,故家中常年保鏢數十,日夜守護,只怕求職難成。”
戚安業點頭應道:“謝世父提點。此劍乃先父之物,雖不值幾何,不曾離身,既難進姜府,有礙于我,竟暫存于此,代為保管,待我安于姜府,再當取回,屆時定奉上微薄,以表謝意。”
扈老大擺手不已:“豈敢豈敢,世賢既信于老朽,定當妥善保管,不敢懈怠,酬勞一事,休得再提。”
“多謝!”戚安業立馬解下身后之劍,放于屋外小桌之上。
扈靈葉正待說話,卻被扈老大攔住,眼看著戚安業信步而去,扈氏二人自取劍回屋商量不提。
且說這姜府,建于初元山東北腳,呈長方形,約二十畹。一棟四間北房為主屋,西面倉庫,依山腳而建,堆有絲帛絹綢無數。繞倉庫有小渠一條,料是滅火之用,小渠繞至姜府中央,現一小池,旁有石碣,刻有“淡如”二字,取自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
府之東側略長,樹木繁多,花草茂盛,其中建有廳堂樓房,并有亭閣臺榭,零星分布,假山怪石,參差交錯。流水淙淙,靜木蔥蔥,當下雖是季秋,府內卻草木芾盛,有陽春之感。
南側為正門,卻大門緊閉,只開側門,正門之后,有一假山做屏,山上刻有“朋群如流”四個大字,不知有何它意。西側建有值班房,這日正是武忠武總管親自當值,這武忠不是別人,就是戚安業口中所言之彪形大漢,此人膂力出眾,勇猛過人,深得姜軍信任。當時帳房史先生失蹤,賬目上無人打理,故命其速回姜老爺老家湖州,招穩妥之人,這武總管在酒肆喝酒打聽,機緣巧合,恰遇戚安業倥傯困苦,亦來酒肆喝悶酒。武忠見其臉方身長,雖衣著單薄,隱隱一股浩氣,又聽旁人夸贊,便覺甚妥,忙命其了結當地事務,前來姑蘇城,自己連夜趕回姜府,回稟老爺,也算了結一件公差。
這日武忠正在品茶,百無聊賴,郁郁寡歡,忽見有人來報,言門外有人拜見姜老爺,早知是湖州所招之戚安業,忙說快請。
下人引進值班房內,武忠命奉上龍井好茶,因抱拳言道:“湖州離姑蘇不遠,飲食料也相當,先生又無家眷拖累,今后竟定居姑蘇城內,以此地為故鄉,況戚先生原本即為帳房管理,必能輕車熟路,得心應手,若能以姜老爺為重,謹小慎微,前途自當無量。”
戚安業忙作揖答道:“小生才疏學淺,原之東家,乃小作坊耳,比不得姜府。初來乍到,故還望武總管多加教導,指點提攜。”
“好說,好說。”武忠見其言語乖順,卻也喜歡。一盞茶畢,又道:“今日姜老爺恰有要事在身,不便見客。然先生日后若掌管帳房,將來地位不在我之下,不妨帶你府內一逛,各處人等,一應事物,好叫你知曉。”
戚安業忙起身作揖謝道:“承蒙關愛,不勝感激!”
武忠將杯中龍井一飲而盡,帶著戚安業出了值班房,一路介紹,繞假山,巍峨高上,穿客廳,金碧輝煌,環池塘,殘荷藕香,順小渠,叮咚奏響,踏木橋,秋高氣爽,踱園亭,金菊綻放,游回廊,龍蟠懸梁,走客房,潔凈明亮,步側門,迂回西廂,過書房,百書典藏,望倉庫,房多地廣,回至會客廳。其間所遇之人武總管俱一一介紹引見。這戚安業見府內上下人等對武忠十分尊重,知其為姜老爺心腹,愈發小心謹慎。
武忠讓戚安業候于會客廳雅座。且喝了兩盞茶,又等了半個時辰,始見內屋掀簾走出一人,此人身型中等,邁步穩扎,卻又悄無聲息,手握拳頭,眉頭緊鎖,只見其上穿雙色麒麟綢緞上衣,略顯寬松,下穿青綠百蝠布帛玄裳,項戴金鏈,指扣銀戒,料是姜老爺無疑,忙起身作揖行禮,不覺手中之茶灑了一半。
只見此人蹙眉略展,言道:“先生可姓戚,湖州人氏?在下姜某。”
戚安業忙道:“是,小生姓戚,名安業。姜老爺好。”
姜軍上下打量一番,道:“安業,安業,安居樂業,做人本份,很好。聽聞戚先生舊年即在帳房辦事,不知老東家作何生意,月賬如何?”
戚安業便知姜軍探其底細,不免小心答話:“舊東家乃一小小紙作坊,以供書商、官衙之用。月入多則叁千有余,少則幾百兩,勉強維持生計。天有不測風云,誰料老東家得一瘧疾,竟求醫無效,撒手西去,留下妻兒二人,無所依托,自回娘家去也,故在下無所事事,每日閑游于市。”
姜軍亦不免扼腕嘆息,半響,忽問:“見先生體魄強盛,可曾習得武藝?”
“不曾習武。然小生自幼體弱,問之于醫,言不需草藥,以健身為要,故習得‘八段錦’皮毛,早晚各練,至今不斷。”戚安業側身答道。
姜軍點頭稱是,又細細問些湖州風土人情,戚安業均一一作答。
尚未問完,武忠來請晚宴,姜老爺大笑一聲,連表歉意:“先生莫怪,想是離鄉久矣,不免多問幾句,竟忘了用膳。”又轉身言武忠道:“從今而后,戚安業即為本府帳房先生,總理賬目核對、清點和登記。明日一早,即刻接手。”武忠抱拳答應。
“今日戚先生舟車勞頓,武總管備有酒席,且為先生洗塵,請!”姜軍命下人引路戚安業,正待出廳,復轉身低聲囑咐武忠道:“消息確鑿,明日起多派人丁守護,今晚有宴,你且休息陪同。”武忠略一遲疑,亦緊皺眉頭,點頭應承。
晚宴設于東廂太湖廳,廳不甚大,中有束腰雕花香檀八仙桌,并設雞心形藤扎太師椅四個,墻上掛閻立本之《步輦圖》,左右各放婺源皇菊于木架之上,古色古香,美輪美奐。
晚宴雖只三人,卻豐盛異常:四色火燒麥,棕香糯米藕,菇菌草雞煲,石鍋燉風鵝,蓮子魚翅羹,灌湯大黃魚。自古江南之地,盛產甜蔗,故無論蘇杭,口味偏甜,甚之青菜、茭白,亦加蔗糖。武忠見戚安業淺嘗輒止,又滴酒不沾,以為菜肴偏甜之故,忙說:“此菜特為安業兄洗塵而備,難道不合口味?”
戚安業放下竹筷,道:“滿桌珍饈,醍醐佳釀,不勝感激。只在下今日黎明出門,奔波疲憊,且承蒙賞識,安身于此,激動之余,略有倦怠,還望姜老爺和吳總管勿怪。且問姜老爺一事,聽聞當年……”
話尤未完,忽有一人不及叩門稟告,竟撞門踉蹌而入,姜軍正待發作,只見其青衫黑褲,嘴角滴血,泛有白沫,面色煞白,一手伸向姜軍,一手奮力按桌,俄而兀自倒地,只聽其喊出“五人”兩字,竟已氣絕而亡。
八仙桌上,菜尤溫熱,卻留血印五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