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做了母親的人會對親情生出更多的理解和感懷,我每每看到兒子小牛犢兒一樣地抵住他姥爺嬉鬧,就會記起與爺爺奶奶共度的幼年時光。那個時光里沒有許多的零食和玩具,卻有花、有樹、有小貓小狗和大公雞、有滿院瘋跑的小丫頭和眼里心里都是小丫頭的爺爺奶奶。那時光與今天隔了三十年,抽屜里的老照片都已泛黃,當我提筆要記錄這段記憶時,一切卻仍歷歷在目。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已回到大學教書,住在分配給教授的平房院。整個大院分為兩列五行,共十排坐北朝南的平房,每排又由左至右隔成兩家或三家,每家打理各自的小院兒,每個小院兒都是自家的風格,我幼年時的伙伴都來自這一個個小院兒。
大院的東墻和西墻外各是梨園和校園的主路,南墻是校園外墻,最北邊平房的后墻權做圍墻。兩列之間相距甚寬,形成天然的通道。通道入口處的一對大榕樹是建校時種下的,仿佛守門的石獅子,一到夏季滿樹粉色的繡球。往南走,道兩邊都是法桐,每一棵都比我父親更年長。一對,兩對,三對.....數到第十對即向左轉,沿小路走到盡頭是一扇郵綠色的鐵門,推開門便是我的樂園。
院門在西南角,站在門口往里看,并不能看盡小院兒的風景。就像電影里的神秘美人總是蒙著面紗出場,進門左手邊的一道籬笆就是院子的面紗,面貌隱約可見,卻不能一眼看透。籬笆約半人高,與右手邊的圍墻夾成一條小道。沿著墻根下是一溜白色的韭葉蓮,因葉子形似韭菜而得名。夜來香攀在墻上,與韭葉蓮對望著延伸到小道盡頭,到了晚間,紫色的小花香了整個庭院。小道盡頭是依墻而建的柴棚,也是燒地鍋的灶間。每到年節,全家人聚齊,地鍋灶便成了奶奶最忙碌的地方。
沿著籬笆往前走,只四五步,再一轉彎,便到了一座葡萄架下。在我的記憶里,葡萄樹甚是稀罕,整座大院只這里能尋到。冬季葡萄架上只是幾根枯藤,夏季便鋪滿了葉,秋季又掛滿了果。每年,還不及葡萄成熟,我就會扣下一顆嘗嘗,往往是酸得眉毛、眼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可過不了幾日,我又會忍不住嘗一顆,直到葡萄成熟。如今,葡萄的酸澀好像還在舌根,甜味倒淡忘了。
葡萄架西邊是籬笆圍起的小花園,東邊是一塊菜地。花園里有牡丹、月季和薔薇。牡丹是大家閨秀,花期短,卻最嬌貴,占據花園的中心位置。兩株月季低矮些,長在籬笆旁邊,像極了牡丹的婢女。薔薇是從鄰家蔓過來的,花開得旺,爬滿靠墻的木架,成就了一座花墻。牡丹旁有棵香椿樹,不高,站在花間很是特別,仿佛大觀園里的賈寶玉。每年四月,牡丹花開,團團簇簇,姹紫嫣紅。大人們愛讓我和牡丹留影,可我最喜歡的,卻是攀繞籬笆上的牽牛。小小的花兒在清晨托著露珠開放,摘一朵別在辮子上,比絹紗頭花更讓我歡喜。
我對東邊菜地的記憶不深,大概種過的品種比較多,不拘種什么,奶奶總不會讓菜地荒廢著。菜地北邊的兩株芍藥我卻記得清楚,絳紅色的花,似牡丹,但比牡丹更清麗脫俗。
穿過葡萄架,一棵蘋果樹占據院子中心,主干低矮,沒有刻意的修剪,使得樹冠自由舒展。我們居住的平房正對著蘋果樹,房子有長長的門廊。逢天氣好的日子,屋里的文竹和茉莉會挪到臺階上見見陽光,我的樂趣是騎著兒童三輪車圍著蘋果樹打轉,一圈圈得不知疲倦,奶奶就坐在門廊望著我,一天天得不厭其煩。
平房西頭是爺爺的書房,爺爺總是坐在滿屋的書中間,做學問做到忘了晨昏;平房東頭的套間是客廳兼臥室,每當飯菜做得,奶奶就遣我到西屋拉爺爺來吃飯。書房的窗下有一從玫瑰,客廳的窗前有幾株夾竹桃。玫瑰從夏開到秋,既可觀賞,亦可入饌。花兒將謝未謝時,奶奶會摘下花瓣兒,經白糖腌漬成醬,只有這種玫瑰醬和面烙餅方配得上“鮮花餅”的美名。夾竹桃的花期更長,能開到深秋,花雖美,卻有毒,總是不碰為妙。
靠著西邊院墻,在書房和小花園之間開了另一塊菜地。這兒也種過不少品種,最后定居的是油菜和草莓,一個花開得耀眼,一個果結得嬌艷。挨著東墻,在客廳窗外三五米遠的地方,搭了一座雞舍,墻外是學校的梨園。說是梨園,并不只梨樹,還有不少桃樹,樹枝從矮墻上露出頭來。往往冬天剛走,桃花就紅了,稍待幾天,更是“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常想著,房子和雞舍之間空出的這段墻頭該不是專為看花所留。一看到桃花紅梨花白,我便知道和小伙伴一起撒歡兒的季節又到了。
從桃花初綻到玫瑰凋謝,榮枯之間,年復一年,老人們離開,大人們變老,孩子們長大,小院兒也變成了樓房。只有樹和花還是舊模樣,不經意間在每個人的心里發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