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父親已離開我九個月了,今年是多事之年,繼父親走后,家里諸多事皆不順利,一時心力交瘁,嘆息人生之艱難,心之悲涼。真想遁入深山,了卻紅塵俗愿,青燈誦經一生。想想痛苦的母親,尚在求學的兒子,又警醒自己不能做一個自私的懦夫,于他們有責任在身,又怎能逃避。夜里夢見父親,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本書,默默地望著我,父親,您是在提醒我,沉下心來,到書中去,沉浸在詩書的海洋里,自能汲取心靈的力量吧!
? ? ? ? 父親是一個老航運了,生于船民之家,幼時家道殷實,爺爺勤奮堅毅,白手起家創業,擁有一艘五十噸的樟木船,用來跑運輸為生。這艘船在當時的淮河淮濱港是最大的貨運船了。船上雇傭了四五個工人,有做飯的,打雜的,扛貨的。也正是因為這雇傭的五個工人,爺爺被定性為資本家,父親的命運就此改變。六歲以前的父親過著倍受寵愛的幸福生活,晚年的父親常常津津有味的聊起童年的生活。水上的生活平日里單調乏味,一到各個碼頭缷貨,通常要停上十天半個月的,逢著天氣不好時間要一個月也是常有的事,每到這時候,爺爺會讓工人們扛著父親街上溜溜,或去泡澡,聽大鼓書,吃各種各樣的美食。父親得以逛遍了沿淮及大運河各個城市,蚌埠,淮南,洪澤湖,徐州,揚州,鎮江,無錫,父親也嘗遍了各地的美食,蘇州杏花樓的蟹黃包,蚌埠的桂花小湯圓,揚州的溜蟮絲,淮南的牛肉湯,父親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小時候的我,最高興的就是聽父親給我講以前走過的城市,吃過的美食。六歲的父親到了上學的年齡,便跟著姑姑到三河尖學校讀書了。固始三河尖鄉以前是繁華的貨物貿易集散碼頭,來來往往的船只會在三河尖停留,或是貿易,或修整歇息。父親說,那時幼小的他初離開家,飽嘗了思念親人的苦。常常在放學后坐在河灘上望著來來往往的船只流眼淚,遠處的白帆慢慢的近了,卻不是自己心里的那一片白帆!父親小學畢業后,國家政策改變,實行公私合營,所有私人擁有的船只被國家贖買,爺爺因為雇傭的工人而被劃分為資本家,父親幸福的童年生活戛然而止。因為資本家的身份,成績優異的父親輾轉各地求學,均被拒之門外,自此父親便離開了學校。1956年,十三歲的父親,因為會算帳,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被信陽市航運處招聘為正式職工,被分配到航運公司船隊做了一名會計,1959年爺爺病逝,十六歲的父親便同奶奶姑姑一起,承擔起家庭的重任。爺爺去世時,最小的小叔小姑才四五歲,一大家子奶奶連同8個孩子的生計全憑姑姑和父親微薄的工資維持,大姑后來常痛心的說,父親省吃儉用貼?家用,有十年的時間,父親臘月寒冬也只是一條單褲子。船上北風呼嘯,冷極了的時候,十三歲的父親跟著船員們喝一些劣質的酒來御寒,父親也自此和酒解下了不解之緣。
? ? ? 父親家庭成分不好,且家庭負擔重,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而母親那時生得美麗,在姥姥家是第一個孩子,深得爺爺奶寵愛,母親十八歲時,同時有兩家向母親提親,一個是父親,除了肚子里的一點墨水,一貧如洗,另一個高大英俊,家庭富裕,提親便帶了幾套衣服,金耳環一對來。而母親不顧姥姥的反對,堅持要嫁給父親,吵著退回了另一家人的衣服首飾,至此十八歲的母親嫁給了大她六歲的父親,組成家庭,結婚時父親借了別人的一床被子,因為他自己的被子又薄又小,艱苦的環境,但有了兩個人的相伴相依,再苦也依然能苦中作樂吧。母親生了哥哥就搬到陸地上定居了,父親母親開始了長期的分居兩地的生活。母親勤勞樸實,一心一意的操勞呵護著父親和這個家,后來又生了姐姐和我,日子依然艱苦,父親依然在船隊工作,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而父親回來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意外的驚喜,上海的花裙子,扯一扯能扯很長的牛皮糖,小手槍的卷筆刀,家里歡聲笑語,過年一般的熱鬧。可惜那時候父親工資低,每每只能買一件裙子,姐姐穿的小了才能輪到我穿,那個時候多盼望自己快快的長高,超過姐姐,能擁有一件屬于自己的新的裙子呢。經年累月的水上生活,單調而又枯燥,父親得以閑暇之余,看看書,猶愛水滸傳,一百單八將,豹子頭林沖,玉麒麟盧俊義,浪里白條張順,父親探家之余,兩杯酒后,會說書一般講給我們聽,捧著腮幫的我常常聽到癡迷。父親熟悉航道路程的公里數,淺灘的位置,淮南到正陽關,到洪澤湖的里程,有人詢問父親,張口即來,媽常說父親是一幅活的航道圖。我在五歲那年父親曾把我帶到船上生活了幾個月,也是唯一的一次水上旅游,因為怕小孩子頑皮,母親很少讓我們兄妹跟父親去船上玩,但那一次我哭鬧著要和父親一起,才得以成行。我興奮極了,那時候的船舶已由木船改為水泥船了,長長的拖隊,一只接一只首尾相連緩緩行駛,我和父親住在船尾的艙房里,船頭住著袁伯和他胖胖的夫人,還有她的女兒胖妮一家。船上運載的木頭,由固始的往流集發到淮南。每天早上,父親把我從被窩里拉出來,穿上厚厚的棉衣,站在甲板上,迎著朝陽,耐心的給我扎好辮子,在發尾系上蝴蝶結。父親常跟我說,妞,那時候你皮膚白,眼睛大,黃黃的頭發,不知有多可愛,大了,反而變丑了。呵呵,敢情我也曾是美女一枚呢。船隊日夜行船,會在深夜加餐御寒,而饞嘴的我無論如何的熟睡總會準時醒來,夜宵有時是一碗燉小魚,有時是一碗燉白菜,父親會喝上兩杯,我和父親碎碎念著不知所以的語言,艙外是呼呼的河風,艙內昏黃的油燈暖意融融。幾十年過去了,我看日本安倍夜郎同名漫畫改編的電影深夜食堂,驀然想起多年前船上的深夜食堂,溫暖的色調,撫慰人的腸胃與疲憊靈魂的驛站。船行至城市碼頭,父親忙完工作,背著我穿行于城市的繁華街道,蚌埠的二馬路上的糕點,淮南夜市的牛肉湯,濃郁的香味縈繞在記憶里,成為我生命里最濃厚的味道。在我七歲那年,父親被調回城里當了中層管理干部,一家人終于結束了長期分居的生活。正是改革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父親上任伊始,便組建待業青年,開飯店,冰棒廠,父親談笑風生,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小城的那個飯店一時間聲名遠揚,父親指導廚師,引進江浙一帶甜酸口味,融合中原風味,糖醋排骨,糖醋鯉魚,米粉肉,麻辣烏魚片,成為飯店的招牌菜,也推動了小城飲食文化的發展,當年河南日報曾來采訪父親,改革浪潮的弄潮兒,父親很是風光了一陣子。閑睱之余的父親,性格溫順如水,對母親言聽計從,洗衣服,做飯,母親火爆性子,一點就著,父親一味謙讓,奶奶和叔叔笑話父親,妻管嚴,萬能洗衣機,父親也從不辯解,總是呵呵一笑,依然不辭辛苦家里家外的忙碌著。舉止文雅的父親,縱是一件藍色的中山裝,也打理的整整齊齊。每天早上依然會為我變幻各種各樣的辮子,有時是高高的馬尾辮,有時會結一頭小辮類似于西藏小姑娘滿頭的發辮,顯得活潑靈動,吸引了多少家小姑娘艷羨的目光。喝上二兩小酒,興致高了,便會唱卷席筒,拉長了調子,小蒼娃我離了洪洞縣啊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后來我上了中學,處于叛逆期的我和火爆性子的母親屢有沖撞,父親是溫和的調解員。他們倆扮演著慈父嚴母的角色,一個嚴管,一個寵愛,父親縱容且溺愛著我。直到后來,我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我才明白,是愛你,你的一切都是最愛,我的夫君亦和父親結為忘年之交,每至周未翁蝑倆把酒暢飲,總意猶未競。
? ? ? ? ? ? 結婚后有了兒子,夫君工作在外,我亦忙于工作,幫我照顧呵護兒子成為父親最大的樂趣。而今,兒子大了,外出求學,而父親真的老了,經歷了五年的病痛折磨,晚年的父親被母親當寵物一樣的悉心照顧,卻最終離我們而去。那一刻,我的內心猶如打碎了一件珍貴的藍花瓷器,呼喇喇碎了一地。父親這一生艱難創業,熱愛航運事業,他曾經興致勃勃的描繪航運發展的藍圖,今又在當地政府的扶持下,港口又重現往日的繁華,而父親卻再也看不到了,他給予我的溫暖卻足以支撐我走過人生的寒冬,父親是我永遠的深夜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