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自己不羈的想象力來源于父親，更遠(yuǎn)地說，是祖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祖父是個暴躁粗野的男人。祖母在十五歲時嫁給了他，他倆是同村鄰居且還沾親帶故，是否兩小無猜兩情相悅不得而知。總之，祖母奇跡般生下了無數(shù)的孩子，又和祖父一起，奇跡般地養(yǎng)活了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這使我們家與“順母渡”的鄉(xiāng)黨一樣，人丁興旺，子裔繁多。
叔伯們，和祖父一樣方頭大耳，身板寬闊。有著倒拔垂楊柳的氣力，也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漢子。父親相對柔弱一點，卻也手長過膝，兩耳垂肩，祖父說像劉備。我聽過許多他們的回憶、小時候的嬉戲玩樂，無非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貍貓換太子。多年后我對父親癡迷于“咿咿呀呀”的越劇感到不可思議，而對女人作男人相在臺上唱念做打更是油然而起的厭惡。而這些東西，竟然是父親童年時斯所有的樂趣和快活。
據(jù)說祖父有一條船。三帆的木殼“綠眉毛”，裝載量是一百五十噸。這是他賴以養(yǎng)活一大家子的家什，也是他一生的榮耀。除了這條船，他在“順母渡”沒有一寸田地，只有五間瓦房。在“順母渡”他曾自詡為生意人，不過村里人都知道他不過是跑運輸?shù)膯螏汀Ｆ鹣妊b運稻谷、生絲、布匹這些細(xì)軟，后來是木材、石料、桐油石灰等粗笨的物件，每況愈下。我不知他漂洋四海、浪跡天涯是否遇見過長著翅膀的天使、八只腳的海怪、綢緞般的海洋、紫紅色的島礁。是否拜訪過上海灘的黃金榮，流連過沈家門的花船，或者與海上游擊隊劈面相逢。而伯父向我講述的卻是他們在大風(fēng)浪里落入了一個寬大而又多層的旋渦，他們拋掉了船上的貨物，砍斷了船上的主桅，小船還是繞著一艘拋錨駐泊的西洋大貨輪轉(zhuǎn)圈。鐵甲大貨輪兩根巨大的錨鏈在他們跌宕起伏中發(fā)出駭人的“噠噠噠”聲，掌舵的祖父叫大伯換上過年的馬褂長袍等待一死。伯父的故事后來成為我們家憶苦思甜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固然祖父的一葉扁舟早已不知去向，我們這些后輩也沒有一人盡享其余蔭。
事實上，祖父那條破敗的木船參與了合作化，伯父和父親隨船進入了縣里的輪船公司，成了城里人。我感覺祖父在合作化之前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似乎也預(yù)測到父親最終成不了劉備。于是在最后一刻，將從沒有下過海，一生不會游泳的父親塞進了船里。而自己則告老還鄉(xiāng)，做起了寓公。年紀(jì)輕輕的他憑什么做寓公呢？
“順母渡”是三個小山包兩條小山岙一圈濕地海灘圍繞而成的小島，人家是三山六水一分田，而“順母渡”連半分田也沒有。雖然沒有了船，但人定勝天，上山種番薯。不難想象如祖父這類一輩子掌舵的“生意人”，扛著鋤頭在亂石灘中能種出什么樣的番薯來？于是他開始罵罵咧咧了。番薯當(dāng)飯已足夠污辱他了，且番薯還不夠吃。祖父說進入了原始社會。于是念叨起了他的船，他向旁人是這樣描述他的船：它的龍骨是上等的緬甸鐵梨木，而船板則是整根整根的美國紅松，為了候這些木料他足足等了四年，在船廠開工之時已花光了所有的錢。第一趟航程他闖進了極其兇險的老鷹灘，為此搶到了柴橋鎮(zhèn)稻米輸出的穩(wěn)定訂單。而那鳥一樣的瘦削船身使它在杭嘉湖的狹窄河道亦能穿梭自如，祖父稱他坐在船舷上，拍打著兩岸的青草和河堤的壘石，也順手接過村民遞過來的生絲、桑繭乃至整匹整匹的絲綢、棉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說曾用一船的紹酒換回了一整套西式家私，包括彈簧眠床（那時候最值錢）。也被日本人俘虜押運過槍支彈藥。所謂“談虎色變”的呂泗洋不過是四十四座沒于水的沙洲和六十六道泥沙俱下的淺灘，在此擱淺只能是番薯吃得太多而分不出茅臺與二鍋頭的區(qū)別。
當(dāng)時正值“呂泗洋海難”之時，據(jù)說腰挎兩把駁殼槍的二叔公幾次要將祖父綁進村里的禁閉室讓其閉嘴。但畢竟血濃于水，后來二叔公還是領(lǐng)著祖父去一睹那破船的新貌。在鑼鼓喧天，旌旗招展之中，幾百艘嶄新的大型機帆船，劈波斬浪、整齊劃一地穿過老鼠山水道呼嘯而去，二叔公告訴祖父，你的這個兒子在這條船上做大副，你的那個兒子在那條船做輪機長。而祖父的船——時已改稱為“浙普漁運273號”，張著三葉孤獨的風(fēng)帆，晃晃悠悠，極其不合時宜地姍姍來遲，彰顯了落后生產(chǎn)力的窘迫、寒酸和落魄。那么，將一條破船，置換了兩個兒子城里人身份，是不是一樁再好不過的生意？是不是體現(xiàn)了對他個人及家人的體恤、關(guān)懷和既往不咎？若再得寸進尺，得隴望蜀，那就屬于不識好歹了。
而祖母則一針見血地指出祖父對破船的懷念出于內(nèi)心的狂野。浪蕩了一輩子，也不知收收心。祖父則強調(diào)的是生活方式，自己的生活方式與自己的船息息相關(guān)，難分難舍。比如，他一輩子也改不了蹲在地板上吃飯的習(xí)慣，而現(xiàn)在端坐在四方桌前，面對一碗青菜一碗番薯，真是操他娘的。又比如，他喜歡買東西，還挑三撿四。是景德鎮(zhèn)的官瓷還是龍泉的青瓷，是上海的洋布還是湖州的府綢，值得思量、對照和比價。而現(xiàn)在買碗老酒還摻了水，還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祖父覺得苦不堪言。這都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自己困在了“順母渡”，寸步難行。于是天天找祖母撒氣，嫌祖母不刷牙不洗澡，睡在彈簧眠床里鼾聲連天，口氣不清新。嫌祖母的青菜蘿卜不切絲，存心要在他干癟枯燥的腸胃里塞進茅草干柴，以達到慢性謀殺親夫的目的。祖母天不亮就帶著村里的婦女上山墾殖，對祖父突顯尊貴的表現(xiàn)猝不及防。她高度懷疑祖父在柴橋鎮(zhèn)或者梅山鎮(zhèn)養(yǎng)了小，或許與在“順母渡”一樣，有一大家子等著他。自此不管再苦再累，不管寒冬臘月，祖母總是燒一大鍋水，跳進大木盆里把自己洗得白白凈凈。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話雖如此，但舟楫與步輦，非到用時，我們通常不會想起它。因此，我們的舟楫是簡易的，或者是潦草的。船體沒有流線形，也不會考慮抗風(fēng)性。貨艙不密封，也不會切割分開。我們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燒飯，也想不出在哪里拉屎。我們的居艙是大統(tǒng)鋪，幾個船員，或者幾十個船員，天天面面相覷，老死相望。
而祖父的船聽說是新法打造的。或許那時正西風(fēng)東漸，或許是他那亂七八糟的思維忽然開竅了。他的船不但有威嚴(yán)的船長室，有會客廳，還有神秘的海圖室。各個船員都有單獨的艙室，為此不惜削減了貨艙的容積。而貨艙分割精細(xì)，事實上可以攜帶品種更多的貨物。船體更是契合江南深淺不一的水道和若隱若現(xiàn)的洋流，扎實，快捷，如履平地。我依稀地看到，東風(fēng)蠟蠟，波濤滾滾，那個時代的祖父，身披黑府綢襯衫，手扶舵盤，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駕駛臺里，粗壯的手臂，露出一條龍或者一只虎的刺青……這在電影里是常見的鏡頭，一般如此裝扮的人物登場，便會有海盜火拼或者土匪劫掠的大場面出現(xiàn)，而祖父沒瞎一只眼，若能戴上一副眼罩，那就更加活色生香了。
1962年的春末，祖父背著手踱進了二叔公的村辦公室。二叔公當(dāng)時正在開會，祖父當(dāng)著眾人面，宣稱二叔公將他的船貪污了，妄圖偷渡臺灣。據(jù)說二叔公嚇得臉都白了，拍著桌子罵祖父：你污蔑，你污蔑！至此祖父不羈的思想完全打開，忽然間，對著一朵花兒動情，對著一片云兒落淚，將祖母改稱為小花。也宣稱，得到了某個神靈的啟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你們！不孝子孫，等著上天審判吧！
我記得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綁在樹上度過了他最后的日子，而我的祖父則是綁在他自己買的西式彈簧眠床上度過了他最后的日子。他曾對城里來的姑娘——我的母親表示了由衷的歡迎，說他見識過無數(shù)的城里姑娘，他說，上海小娘皮，頂好看。
2019年5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