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是不太了解王家衛的。只是依稀有從旁人口中聽到過幾次那個神秘的“他”：氣質冷硬，卻又特立獨行。

而在此之前，我也不太了解這部《東邪西毒》。用我那幼稚的崇拜欲來解釋的話，排斥它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當年墨鏡王一刀剪光王祖賢戲份一事。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至今我們仍舊能在臺版《東邪西毒》里看到王祖賢的驚鴻一瞥。即便她只有短短的一秒鐘鏡頭，但這對于筆者這樣的腦殘粉而言，能欣賞到她的孤芳魅影已然是種莫大的福氣。

再回到內地版《東邪西毒》上來說，讓我重拾王家衛的電影僅僅是出于一種“無因的反叛”。似乎幼稚如我，骨子里依舊在介懷當年墨鏡王痛剪女神戲份的一箭之仇。于是懷揣著“我就要看看王家衛到底拍得有多好”這樣孩子氣的小情緒，擇一個溫吞的靜夜默默啃完了此片。

結果狠狠打臉，從此再也不敢低看王家衛。

其實以前也不是沒看過他的作品，只是很難想象，能把《重慶森林》拍得如此陰冷憂郁的墨鏡王，這部《東邪西毒》卻看得我無比痛快淋漓。

在和朋友東杉君聊起這部電影的時候，她曾說道，這個故事太美，太美。

我卻矢口否認，我說，不，這明明是童話。

是的，這是童話。一個王家衛式的童話，一個惹人傷心的童話。

斑駁迷離的光影，鮮艷明媚的紅妝，風塵浩蕩的黃沙，氣吞天穹的山河。王家衛是擅長雕刻美的，電影里的一切都像是出自他手的精美藝術品。而那些游弋在荒涼大漠里的癡男怨女，正是這個傷心童話真正的主角。

只是，筆者為何會說它像是童話呢？如果硬要找出一個原因的話，只能怪它過分美麗。

無論主角們的愛情結局亦殘酷、亦訣別，單從故事本身出發，《東邪西毒》就給人一種飽含詩意的美感。這種美感不含俗世煙火，連接不了生老病死，更連接不了婚姻與家庭。與柴米油鹽的市井愛情不同，《東邪西毒》的愛情在風沙里，在云浪里，在蟬鳴里，在水漪里，在那片迷人的黃沙里。

這么美的愛情，我想只有童話方能與之比肩吧。而就是這個包裹著唯美意象的絢爛童話，卻表現了金庸十五傳里最蕩氣回腸的江湖愛情。但凡每個人心中的江湖都有幾番這樣醉生夢死的兒女情長，那么我想，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就是一記最好的詮釋。

畢竟最美的童話，都在江湖里。

在我孤獨的時候，即便身邊沒有一個人，也會打開所有房間的電視與燈。看并聽著這些冰冷物什發出的光與聲音，自行安慰這個世界里的我其實并不孤獨。

我想，盲劍客便是如此。

歐陽鋒不懂他明明眼盲為何夜點一支燭，就像我朋友有時也不明白明明我看得見為何還要夜亮一盞燈。說到底不過同一個原因-----我們都太孤獨。

《東邪西毒》里，盲劍客就個孤獨的人。這種孤獨從他背井離鄉置身荒漠開始，這種孤獨從他重見桃花被一劍命送黃泉結束。

還記得他初見歐陽鋒時，說起桃花臉上浮現的微微紅楚。仿佛洛水之北在外千里，說起那一方繽紛總能撫平他內心所有的傷痛。只不過電影里的盲劍客太過癡情，遠望孤女都像是那朵桃花。以致于作為殺手的他在最后一刻出現猶豫，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是那枝桃花的美麗面孔，由此輕易斷送了自己的性命，甚是可惜。

不過，好歹他最終也見到了故鄉的桃花。桃花不是花，桃花是人。是個他愛她、她卻不愛他的女人。而孤獨的盲劍客，到最后也不過成為一則橫尸黃沙的孤獨童話。

堅持的童話：孤女

“你這張臉，比一筐雞蛋更值錢。”

不知在哪曾讀到這樣一句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ta的原則值不值錢。這話如若放在孤女身上，便是為這個苦情凄迷的江湖女子蒙上一層暖光。

畢竟，她一直在堅守自己的原則。

初見孤女時，只見她手持一筐雞蛋、手牽一頭毛驢出現在歐陽鋒家門外。不能怪她過于天真，她只想讓歐陽鋒替她報仇。而歐陽鋒也曾直言，“沒有人會因為一筐雞蛋去得罪太尉府的劍，你要知道，你這張臉比一筐雞蛋更值錢。”

可孤女拒絕了，因為堅守貞潔是她的底線。作為一個固執的女人，孤女沒辦法做到用身體作為籌碼獲取報仇的機會。于是她只能靜靜候在歐陽鋒門外，在她說出那句“我會一直等下去”之后。

于是孤女就站在那里，任黃沙曼舞，隨厲風嘶鳴。大概她就是我們身邊那些永遠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的成熟女子，從一而終，都只抱著一個目的。

沒有什么盛大的目的與幻想，她至始至終只想報仇。

后來，她等來了洪七。上天不負有心人，命運只犧牲了洪七的一根手指，就替孤女完成這個關于堅持的童話。而孤女，自然成了這則童話最大的贏家，她的堅持，得到了理所應得的垂簾與眷顧。

芬芳的童話：桃花

在盲劍客的故鄉，有著這個不施粉黛卻比胭脂更美的女子。仿佛永遠與馬同行，在流竄的光影里，化身性欲與青春。

附身馬背，她就是一朵獨占枝頭的桃花。只是在這人煙罕至的洛水之北，又有哪個采花少年能夠駕馭她的芳心？

桃花，初聞愛的只有黃藥師罷，至此才有盲劍客的黯然神傷。

可是到最后，看見盲劍客的汗巾，卻也會為他的死在眼角眉梢處留下憾色。

我想，她大概就是張躍然曾在書中言過歡愛的女子。“我愛她衣衫上的每個褶皺，以及走路時裙裾摩挲小腿的聲音 ”。喜歡張悅然的這句話。

這種女人，大概就是無數背井離鄉的劍客夢中的故鄉。每每提起時，臉上都帶著微微苦楚的桃花色。她生在在江湖逍客的朦朧夢里，是橫長在回憶盡頭一則遙不可及的芬芳童話。

心酸的童話：慕容嫣/慕容燕/獨孤求敗

“許多年后，江湖上出現了獨孤求敗。”

在成為獨孤求敗之前，她是慕容嫣，也是慕容燕。

當初棧門驚鴻一瞥，她一身公子裝束，英姿勃發。觥籌交錯間，她聽聞心上人說“如果你有個妹妹那該多好”。相對而坐，黃藥師的眼神飽含愛惜。慕容燕深知其意，也明白他的愛不過是對慕容嫣。

而當她長裙加身，紅妝裹面時，她又求歐陽鋒殺了哥哥慕容燕。

一個是揮盡恨意斬斷情絲的絕情女；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纏綿悱惻的癡情男，她是慕容嫣，自然也是慕容燕。

可是到最后呢，連她自己都混淆了他人與自己。對著水中的那個可憐人揮刀練劍，成為了江湖里令人聞風喪膽的“獨孤求敗”。

求敗，求敗，好一個獨孤求敗啊。妄她一生瀟灑痛快，到最后，卻單單輸給了一個“情"字。

于是驀然想起李碧華在《青蛇》里的一句話來，她對“情”字有過深入的見解。只消用“熏神染骨，誤盡蒼生。”八字，就道盡紅塵里的愛恨與歡愉。

這話，原本講的是西湖蓮舟放生碑旁癡情的白蛇，到了這里，我想則成了孤獨求敗最心酸的根源。

風流的童話：黃藥師

“我一定會娶她為妻。”

若論風流，黃藥師必然首當其沖。他就是萬花叢中平步青云的翩翩浪蝶，氣度瀟灑，博群芳垂目流連。

在孤女身邊，他是一盞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清蓮。眉目悻悻望向風中美人，卻舍不得分享半杯甘霖于她的寂寞芳田。

在桃花面前，他便是拈花帶笑的迷人少年。春光大好，他起身折走那支本屬于盲武士的桃花。任失意人在宿醉中沉溺無盡的悲傷，可他獨自風流笑得醉生夢死。

只是，這樣的登徒浪子，心底終究藏著一個想碰不敢碰的女人。即便心向歐陽鋒的大嫂，卻也只能離她的優雅裙邊七尺之遠，眉目所及之處，無不時時收斂自己的愛意于嘴邊。自作瀟灑快活，實則千千萬萬刀刻在心間。

他挑逗孤女，情惹桃花，四處留情，卻又想要忘記一切。

說到底，這哪里是什么瀟灑？只是自私與怯懦罷了，假以為一壺醉生夢死酒就能將回憶化作灰燼，卻只是徒剩一段逞性的風流。

澄澈的童話：洪七

“不如以后，你就做我的殺手吧。”

向來覺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男人甚是可愛。這種可愛止于魯莽，始于英勇。咋咋呼呼間，平添一絲孩子般的天真與無邪。

洪七，便是這樣一個憑著膽量走江湖的人。和無數個立下征服之誓的過客一樣，他也曾有過變大變強的終極夢想。只是頭腦簡單的他以為村莊以外就是江湖，其實不然，村莊以外，還是村莊，就像一座山之后，還是一座山，人生征途永無休止。

何況，他還有個偏執如孤女的妻，同孤女一般，牽著一頭老驢，在凄然的風里默默等待不肯離去。

而洪七固守己見，總以為他能看到他所謂的江湖，他能成為江湖里的強者，就像無數英雄小說的主角一樣，頂天立地，呼風喚雨。

只是，單單一群馬賊就讓他失去一根手指。但值得欣慰的是，他完成了孤女未償的心愿。那個如妻般的苦命少女，是否也能在某個時候勾起他對妻的想念。仿佛全天下女人都對心愛的男人有著近乎瘋狂的執念，于這一點而言，或許孤女打動了闖江湖的洪七。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幫孤女。只是失去了一根手指，換來的良心能讓他心安。當他再次啟程對歐陽鋒說他要繼續闖江湖時，臉上的笑依舊稚氣滿滿。

只是那時的他，身邊多了妻。我想洪七就是一股澄澈的清流，他超脫于糾葛交織的感情世界，就像個永不長大的孩子。環抱著征服世界的夢想，眼低藏著星星與光。

幻想的童話

“我最好的時候，心上人都不在身邊。”

《東邪西毒》里，最經典的形象莫過于大嫂拈花倚在窗邊的一幕。任悵然的情話徐徐從齒間流出，在失意人的閃閃眸色里讀出心底的語句。

于是乎我在想，大嫂是否真的存在。她近乎完美地活在歐陽鋒的回憶里，在姽婳明艷的妝臺前，撫燭摸墻去心上人的房前。她在心上人離去時總會撐起一把傘遠遠觀望，就像蘇童筆下那個煙雨朦朧的江南里，總會有一個撐傘獨立的癡情女人，在煙花三月目送夫君漸行漸遠。

美且動人，流躥在男人的回憶里，就像桃花流躥在盲武士口中的“故鄉”里，每每提及時，總會勾起男人嘴角一抹苦楚的桃花色。

便是這絲笑，漾出那個遙遠的曾經。在那個美若黎明的曾經里，大嫂賭氣嫁給了歐陽鋒的哥哥。她成為了歐陽鋒名副其實的“大嫂”，而歐陽鋒總以為她很快樂。

或許會想，這樣的誤會屢見不鮮。有情人終不成眷屬也并非不無常見。只是來年再去尋她一枝芳，她可還是當年佳人模樣？只怕大嫂也會像自己口中所說的那樣，“我最好的時候，心上人都不在身邊。”到了那個時候，唯有皺紋和歲月用以款待心尖少年。而或許等歐陽再此揚鞭上馬，想要二度尋情，卻發現大嫂不過只是一則活在幻想里的唯美童話，兩人再也無法找回從前。

這便是東邪西毒至恨至情之處：我們總要在失去以后，才明白擁有的美好。

冰冷的童話：歐陽鋒

“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他試過什么叫嫉妒。”

歐陽鋒仿佛永遠就像是一個冰冷的局外人。《東邪西毒》里，由他向大家徐徐鋪開那幾段殘存在黃沙里的風月情詩。而他自己的故事，總是在帷幕將落之前才姍姍來遲。但它的精彩總不會辜負有心的觀眾，你總能在張國榮的一顰一笑里，見證到他絕代的風采。

只是他的歐陽鋒，在我看來卻總是距離感滿滿。哪怕是近在眼前，卻也有相隔千里之嫌。這種若即若離的生疏感源于他那段不太平順的感情。在黃沙之外，也曾有過一個明媚溫存的女子攀上他的心尖。

他做個殺手，隱匿在這燦烈的荒漠之中。好像早就做好被掩蓋的結局，想要連同過去一起被風吹腐吹散。他見證了盲武士、孤女、慕容燕、洪七、黃藥師眾人的愛恨糾纏，自己的陳年情事，卻只在光影斑駁的苦笑里迅速閃過，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

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性，才總使得歐陽鋒能成為一個很好的殺手，卻不能成為一個很好的情人。他對大嫂永遠心存歉疚，不肯放手。外表冷冷酷酷，不愿喝下那壺醉生夢死酒，實則卻為不肯放手那個女人。他也怕大醉幾何之后，連記憶僅存的大嫂也不屬于他。就連占有的方式都這么冰冷，西毒歐陽鋒，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