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說的真情流露,定中旁觀的王方旋聽來也不禁為之感動。他自幼不為親父嫡母所喜,就是蒙學也只讓他糊涂上了一年,只教他識幾個字便罷了;后來青城學道,無奰子倒是也有一些藏書,也教他讀了,但都是些道藏書籍,無奰子又極為不屑儒家,言語中將什么仁義禮智忠孝節義貶成狗屎一堆,王方旋受他影響,對儒家那些忠君大義愛民仁心也只視為狗屁空談。但這時聽楊慎如此說來,言語真摯,他心里不由想起幼時看的那些戲文來,楊慎當然就是諸葛亮、包公那樣的清官忠臣,劉瑾、江彬等,他雖然之前從未聽過他們名字,但心中自然認定他們都是些白臉貪官奸臣了。忠臣好人,奸臣壞人,這不過是個簡單善惡之分,便是目不識丁的流民乞丐也知道的道理,也不需要多深刻的儒家大義——王方旋想道:這狀元郎倒是個好官兒……心也好,看樣子對娥姐姐也好得很,他們兩人真是相配呢!心中那點殘存的旖念情思,頓時冰消雪解。
“江彬此賊,朝中左右怕的也不過父親一人。”楊慎繼續說道:“只是此賊勢大,又得圣心,父親在朝中縫縫補補,只能將就維持局面。我幾次三番要還京助力,父親卻只是勸阻,圣上有命召我上京翰林復職,父親卻仍寫信來勸我托病辭了。”他踱回案邊,狠狠一掌拍在桌面平鋪信紙上:“哎,想我楊慎上不能為君除奸,下不能助父解憂,不忠不孝,莫此為甚,又說什么學貫古今、圣門心傳,真真慚愧于無地了!”
他悲憤之極,只是不停搖頭,似乎有萬千話語要傾訴,卻怎么也說不出口。黃娥見他如此,勸道:“公公不讓你入京復職,自有他的原因。想來一為避嫌,父子同朝,小人不免有祁黃羊之譏,他又是首輔閣老,不得不顧及擅權之議;二則如今朝中亂象紛生,你又鯁直,當年就為了直諫圣上去職,如今回去免不得又要直諫惹怒圣上,你的性子父親自是知道的,這時不讓你回京復職,想來也是教你避禍之道。”
楊慎聽黃娥此話,嘆息一聲,又坐回椅中,回首看定黃娥道:“你也以為,我不該回京么?”
黃娥且先不答,只從床上坐起,拿著手中詩卷——王方旋定中看到封面題字為《王右丞集》——沉吟一會方道:“王摩詰世稱恬淡,然而也有《少年行》,中有句云‘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功’——”看著楊慎笑道:“云臺封侯、凌煙功名,又是那個好男兒不為之踴躍的?”楊慎悠悠嘆道:“我雖不才,卻也不以功名利祿為俗世牽掛。”又若有所思,緩緩道:“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比及三年,可使足民。”黃娥以書掩嘴笑道:“唯求則非邦也與?”楊慎也是一笑,又道:“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
黃娥一愣,放下書怔怔道:“唯赤則非邦也與……用修……楊郎……你,你……愛民以仁、邦國之臣且也罷了,還要贊君以禮、相國以序,這志向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楊慎緩緩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楊慎終究愧乎圣人。”又向黃娥笑道:“夫人日間所彈‘碣石調﹒幽蘭操’,幽中有烈,想來早知為夫心事了。”黃娥鼻端微皺,哼了一聲道:“你整日介長吁短嘆,那心事都擺在臉上了,誰又不知?今日你詠鮑照句‘長袖暫徘徊,駟馬停路岐’,可是心中尚有躊躇?”楊慎微微一笑,道:“今日子庸勸我,鮑參軍寒酸,需以韓文公之志為是;夫人聰慧,當有以教我。”黃娥嬌嗔一聲,道:“哼,我還問你呢,你倒來考我!”又道:“王子庸人如其字,庸人一個,何足以論道?楊朱公歧路而返,阮步兵歧路慟哭——這兩位古人,楊郎想來都是不取了。”
楊慎嘆息一聲道:“李太白謫仙臨世,歧路當前,尚唱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我幼讀圣人之書,慕君子之道,雖歧路千條,豈可為難駐足不前?”又起身走到床前,與黃娥并排而坐道:“父親心意,我豈不知?昔年我中狀元時,父親即對賀客言‘父作宰相,子魁太庭,盛滿已極,酒闌人散’——我家自祖父時起,世治《周易》,這盛虧盈昃之變,便父親不說,我又如何能無知無感?這次入京,就無江彬此賊,朝中也盡有宵小之輩,朝夕窺視我父子之過,一有機會,群狗吠吠,非構陷我父子于死地不可!”又以手拍床道:“雖然如此,但君子之志,百折而不回也!我楊慎又如何能看著父親在朝中與奸賊竭力周旋,維持局面以至殫心竭慮,甚至傷了身體?又如何能視朝中豺狼遍地,啃噬大明根基而不顧?此等忠孝大事,我心忍退縮,又何以為人?只是,”他話音一轉,看著黃娥道:“別人當官,不過為了富貴,還可封妻蔭子;我家為官,不為富貴,還要拖累妻、子為之擔驚受怕——這次入京,說不得要苦了你了!”
黃娥癡癡看著楊慎道:“用修,楊郎,我雖蒲柳之姿——”楊慎笑著打趣道:“夫人此言差矣!你若是蒲柳之姿,那家家戶戶還不取了蒲草柳枝,在家中供著養著如蘭花一般。”黃娥羞紅了臉,嗔道:“油嘴滑舌,只管打岔。”旋正色道:“做女兒的時候,雖然知道婚姻大事,自然父母做主,但心里終究想著,若嫁便當嫁個奇男子,方不負此生;后來嫁你,你是當世狀元,聞名才子,我心中自然歡喜。可天下之大,才子眾多,章句雕蟲,又如何能稱之為奇男子?”看定楊慎又道:“與你做夫妻一年多來,你胸中丘壑、心里抱負,平日雖不常說,但我也是有眼有心的,如何不見不知?心中早知菩薩保佑,終如我愿,我的良人,文采尚是小事,那以天下為念的心胸氣魄,方不愧奇男子之稱!聽你今日之語,言志而外,尚顧念著我,我心里……真是歡喜的很!”
她又捉緊了楊慎的手道:“我與你即為夫妻,便是一體,你這次上京,我自然陪著你一起……我自會朝夕一炷香,向菩薩祈禱,護佑你……與父親剪除奸賊,一舒胸臆。”楊慎聽她說的真摯深情,將兩只手伸出握住她的手,心中千言萬語,匯成一句道:“夫人知我!”
王方旋定中聽他夫妻說了這一會話,雖然他經史詩書全沒讀過,于當世朝政大事更是一無所知,對他夫妻這番話只聽得懵懵懂懂,卻也為兩人夫妻之情所感動,心想聽這狀元郎的話憂心忡忡,似乎有什么奸賊仇人要惦記著害他,是哪個叫江彬的么?娥姐姐卻又要求什么菩薩,大師父最是討厭和尚尼姑拜的那些土石泥偶,求他們又能有什么用?也不需求,只管給我說一聲,我自去殺了那個什么江彬了事。他們說要上京,是去北京做官么,那個江彬許就在北京,可惜我還要奉師命去塞北找雪峰和尚論道,這一時怕是幫不了他們除去仇敵了。又想北京是天子腳下,一定很好玩兒,師父只說讓去塞北論道,沒說什么時候回青城復命,想來塞北此行半年也就夠了,到時不如先去北京玩玩,順便幫狀元郎娥姐姐除了仇人也是好的。
心下計議一定,想著偷聽他們夫妻閨中夜話總是不好,就要移動神思,另入他境,突然又聽楊慎道:“夫人,日間看子庸三弟似乎與你十分熟悉。我之前只聽子庸說他這個兄弟自幼學道,不想他竟有這般本事,殺那船上賊人只看得我心驚肉跳——你即與他熟悉,可將他學道之事仔細說說。”既說到了他,說不得要再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