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陽鎮,地處微山湖西北,數次水患把鎮子變成了湖中孤島,鎮上居民枕水而居。
清晨,島上的霧氣還沒散盡,來鎮上參加親戚婚禮的我,牽著旺兒去趕早市。
南陽鎮的早市在鎮子東南角巷子里,依著湖邊。鮮蝦活魚、鴨蛋鵝蛋、菱角蓮蓬擺了半條街。三歲的旺兒烏溜溜的大眼睛東張西望看不過來。
這時候巷尾一陣喧嘩,一個怪異的聲音嚷嚷著,穿過早市的喧囂,刺入我的耳鼓。
“于四你個王八,你把我推湖里淹死就算啦?我就租你的船賣魚蝦干貨,你見財起意就淹死我?我挎包里裝著1萬塊錢!你在背后下的手,我沒看見也知道是你!”
我眼看著一個頭發蓬亂遮著半張臉的干瘦女人一路罵著,一路瘋瘋癲癲的走過來,身后跟著一個驚慌失措的年輕男子,一直用手拉著女人:“娘!娘!你怎么啦?”
女人繼續叫嚷著,身后跟過來的家人越來越多,有人喊著:“快,送醫院!”
聲音漸遠,只有周圍的漁民小聲議論著:“這是鬼上身啦!于四作孽呀,怪不得前些年手頭突然寬裕了,原來是害人得來的!這是鬼來尋仇了!就不知道這淹死的人,是哪里的?”
女人被人連拉帶扯向鎮上醫院去了,我呆站在巷子里,那個聲音還在耳邊,好熟悉,那是個男人的聲音,那是我丈夫米生的聲音。
三歲的旺兒盯著遠去的女人,一只手抓著我,一只手的食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說了一聲:“爹”。
2
1988年元旦,我出嫁。
頂了大紅蓋頭,坐著喜船,在喜慶嘹亮的鑼鼓聲中,被迎親的米生哥抱進自家的連家船,坐婚床上,期待米生哥來掀我蓋頭。
夜深了,喜船里的喧嘩聲漸漸平息,婆婆和米生哥在送人。婆婆低聲交代著米生哥什么,然后,婆婆的說話聲也遠了,米生哥輕輕推開了房門。
我漲紅了臉,懷里像揣著一頭小鹿,卻聽不見米生哥的腳步,正忐忑,卻見眼前一亮,蓋頭已被挑下,米生哥正站在面前,含笑看著我。
他的眼睛很黑,可是英俊的臉龐卻極為蒼白,就連平日里紅潤的嘴唇,此時也泛著淺淺的一抹水色。他捧起我的臉,用吻碾壓著我的嘴唇,沒有動情的火熱,反倒在我唇邊臉頰留下了一片冰涼。我心疼這幾日操辦婚禮,把他累著了。
一夜的纏綿,他健壯而冰冷滑膩的軀體不停的糾纏著我,無休無止,直到我疲憊不堪的昏睡過去。
婚后的生活蜜里調油。湖邊的日子盡管風吹日曬,卻也明媚美好。枕著濤聲入睡,聞著水腥味兒醒來,湖水,是湖邊人家的命脈,我跟米生的孩子,也在湖水的流淌聲中,呱呱墜地。
這是一個頭發漆黑,皮膚白皙的男孩,白的幾乎透明,眼睛烏溜溜的,像水中的精靈。這孩子怕太陽,一天到晚待在船中,就是外出,也躲在陰涼地里,跟米生很像。因這孩子跟其他漁船上的孩子不一樣,怕難養活,婆婆就給起了個“旺兒”的乳名。
米生自從婚前那次從臨清碼頭回來,就不喜歡在太陽地里呆著,據說在船上被正午的太陽曬傷了,皮膚過敏。他爺倆的皮膚常年不曬太陽,都很蒼白,倒是我風吹日曬,看上去黑里透紅,一副健康的模樣。這爺倆還有個共同的地方,身體都冰冰涼,冬天像冰塊,夏天倒涼爽,挨著他倆,都不用扇扇子。
轉眼又到月初,米生租船外出賣干貨,天蒙蒙亮,船老大就在湖上喊:“米老板,走?哪條路?”
我睜開眼,透過船窗看見米生早收拾利落,站在船頭上應了一聲:“就走,還是上次水路,過南陽,走運河去濟寧碼頭。"
“米老板,我看這兩次你都不走遠路,我家里有病人不走遠,以后你就包我這條船吧!咱們價錢好商量。”
“嗯,你人不錯,可以考慮。”
“米老板,你放心,用我錯不了。聽說你以前雇的叫于四的船老大,最近日子過得才孬,雖說前幾年手頭寬裕點,可是媳婦整天病病歪歪,把錢都折騰干凈了。村子里都說,他娶個賠錢貨,金山銀山也能搬空了。”
“好了,走啦!”
3
“于四……”
我念叨著,原來這瘋癲女人就是于四媳婦。
婚前,米生最后一次賣干貨回來,半夜上船找我,臉色蒼白,穿一身濕衣,身體冰冷。
他說遇到湖上狂風吹翻船落了水,被人救了,但是錢丟了。
我點旺爐火,把他衣服烤干,讓他去被窩里暖著,可暖了一夜也沒捂熱乎。也許養家糊口,置辦婚禮太累,又受了驚嚇風寒。我心疼他,讓他在我船上歇了好幾天。
從那以后,米生就不愛曬太陽了。出門老拿個傘,對我做的飯也不稀罕,落水后,他變了個人。
我向鎮上的人打聽于四一家,聽說于四是個船老大,靠租船幫人送貨為生。三年前,一夜之間發了財,有陣子沒出去租船干活了。說也奇怪,日子剛清閑,媳婦就開始得病,一到半夜就發癔癥,醫院找不出原因,找來神婆看,說招了臟東西了。
于四在家請了神婆裝神弄鬼鼓搗好幾天,家里才安穩,從那時起,于四媳婦就病病歪歪,雖然不鬧騰了,但是逐漸的面容枯槁,精神萎靡。天天吃藥,月月看病,家里的錢很快折騰沒了,于四又干起了老本行。
三年前,發生了這么多事情。
第二天喝完喜酒回家,米生也賣貨回來了,我看著他,欲言又止。
米生看看我,也似有好多話要說。
夜深人靜,等旺兒跟著婆婆睡了,我悄聲問他:“哥,我昨兒在南陽鎮喝喜酒,旺兒看到你了。”
“嚇著你了嗎?”
“沒有,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我只知道,你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爹。”
“菱兒,你什么都知道了?”
“嗯。”
“那你可知道,我要走了?鬼不可能一直不去投胎的。”
我一把摟住米生,把臉貼他懷里:“哥!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們娘倆了?我們這樣,不也很好嗎?”
“菱兒,當年我被于四推到湖里淹死,因為死的冤,加上尸體得不到收斂,成了厲鬼,又舍不得你,所以在塵世流連。現在,有你照顧娘,你有了旺兒,將來也有人照顧你,我也放心了。本來我想弄死于四,可他正當壯年,陽氣太重,我便常常纏著他的媳婦,也讓他把貪我的錢都給他媳婦看病折騰光了。現在,我也想明白了,要弄死了于四媳婦,我也不得轉世投胎,說不定還會魂飛魄散。明天,你去南陽鎮領我尸體,就在鎮邊西北角的水草上,把我安葬了,我也就安心的轉世投胎去了。”
4
南陽鎮。
鎮子西北角水草堆上,浮著一具男人尸體,面容栩栩如生,是夏鎮的干貨老板米生。
于四媳婦鬼上身的說法正在大街小巷傳的沸沸揚揚。
警察打撈尸體,又把于四帶去問話。不知道于四是經不住審問,還是被嚇破了膽,居然一一招供,承認三年前圖財害命殺了米生。
我領了米生的尸體回家安葬,也知道于四這個年紀,即便不判死刑,恐怕也走不出監獄的大門。
聽說于四媳婦在醫院被打了兩針鎮靜的針藥才昏然睡去,醒來后什么都不記得,一直在發呆。
回家安葬了米生,鬼丈夫的故事已經在夏鎮傳的沸沸揚揚,一艘船載著我、婆婆和旺兒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夏鎮。
安靜漆黑的夜晚,我和旺兒躺在船頭靜聽流水,他問我:“娘,爹吶?”
我閉起眼睛,旺兒咯咯笑著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