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很喜歡手抄一類的書。
有時候我也自己抄寫,先沐浴,再點上一支邁索爾老山檀香,選一些唐朝故事。
念及唐朝,不免總要提一些女子,譬如武則天、上官婉兒、魚玄機、劉采春等等,而中我對上官婉兒這位既是詩人、女官和皇妃的女子尤為感興趣。
近日找來趙玫寫的《上官婉兒》一書拜讀至半,老友來電話說,他那兒有一本手抄的《上官婉兒》,心下怡悅非常,即刻收拾好,便向老友居住的古鎮出發了。
到了老友的小院住下幾天,飽含不舍地閱讀完了。
心緒頗是微妙,這上官婉兒不失為一位好的古代復仇者啊,卻也生出些疑問來。
忽又想起,老友說此書是臨街一說書先生所謄抄。
來了這里,還不曾好好出去看看。
遂閑步到臨街茶館,未踏入,便聽一聲驚堂木拍案聲響亮。當即快步入內,前排人已滿滿當當,只好尋了一處角落坐靠在燒制的竹椅上,同前面人一樣安靜聽臺上穿著舊時灰色長衫的寸頭老先生講。
老先生先是一笑,露出寥寥僅剩的幾顆牙齒,爾后正色說道:“話說這上官婉兒乃是唐代著名才女…”
聞聽“上官婉兒”四個字,我突地直了直身子,凝神細聽。
【貳】
掖庭內所有奴婢跪了俯首跪了一地,一位太監宣讀完懿旨后便離開了。
諸宮奴里猶如炸開了鍋,上官婉兒扶著母親鄭氏起身,幾個老婆子立于一旁酸溜溜地道:“哼,看那小蹄子得意的樣兒,指不定是不是騙她去要殺了呢!”
鄭氏亦喜憂參半。
“走吧母親,我們先回房。”上官婉兒不予理會幾個婆子。
這幾個婆子仗著他們娘倆是罪人身份,平日里沒少欺負她們,她之前下過決心總有一日,她要幾個婆子后悔自己的言行。
回到房內,鄭氏瞅瞅四周,握著婉兒的手嘆道:“雖傳旨太監說武媚娘想見識你的才華召見你,可為娘還是擔心你啊。”
“娘,武后的性子您是明曉的,極度自信和愛才。”婉兒抽出一只手拍了拍鄭氏的手,“況且您這些年,辛辛苦苦培養我不就是為得能讓我替家族報仇嗎?”
她為前宰相上官儀的孫女,祖父因替高宗皇帝起草將廢武后的詔書,被武后所殺。那時她剛剛出生就與母親鄭氏同被配沒掖庭,為奴期間母親鄭氏精心培養她,令她熟讀詩書,盼有朝一日,能夠出了這罪犯之所,接近武后復仇。
她天資聰穎,文采過人,得掖庭頗多人喜歡。這件事落入了武后耳中,今日宣旨太監便是武后遣來召她覲見。
鄭氏面露愁悶:“可是…”
婉兒安慰道:“好了,母親您放心好了,武后若要殺我,我們能在這掖庭活過十多年嗎?”
末了,鄭氏嘆點頭,囑咐她一切小心,切莫心急。
上官婉兒及至殿上,規矩行李,不卑不亢。
見她這般神態,武后眸中一亮,開口問道:“今年幾歲了?”
“回稟天后陛下,奴婢今年十四歲了。”
武后頜首,再問到她讀了些什么詩書,有何專長,上官婉兒皆一一從容應答。
實則內心自見武后起,就鼓動了一團恨火,怨懟。
武后甚覺心歡,便說道:“那本宮考考你,以剪彩花為題,作一首五律詩如何?”
上官婉兒頓了頓:“是。”
武后輕輕揮手,立即宮人抬來桌案筆墨紙俱全。
上官婉兒執筆,細眉輕蹙,似是經歷一番掙扎,最終洋洋灑灑寫下。
宮婢把寫好的詩恭敬呈予武后,詩牋上幾行娟秀帶著風骨的詩:
密葉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智虛。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武后讀罷,放聲暢笑,念問:“‘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這尾聯是何意啊?”
兩旁人一聽,自認懂了的通通大驚失色,這是在質問天后陛下嗎?!
上官婉兒面不改色,答曰:“回稟天后陛下,奴婢聽聞詩沒有一定的解釋,全憑解詩的人之心境,倘若陛下認為奴婢在含沙射影,奴婢也不敢詭辯。”
她的確未有含沙射影的意思,起先她曾有過一瞬間的念頭,詩中怒罵武后。可一想及掖庭的母親和母親囑咐,便壓下了不智的想法。
武后大笑,下階至她的面前,贊賞道:“好!本宮喜歡你這性子!”
這時的武后看著上官婉兒,仿佛看到了當初年輕的自己,她想起十四歲時被太宗皇帝召去訓獅子驄,性情與而今眼前的上官婉兒如出一轍。
當下,武后下令免去上官婉兒奴婢的卑微身份,賜其五品才人,留在身邊讓她掌管宮中誥命。
“啪!”
講到這兒,老先生一拍驚堂木,婉轉起來:“各位,這武則天是清楚上官婉兒的身份的,她為什么要把一位同自己有仇恨的女子留在身側?”
我左前方一位著白褂老人,才喝了一口茶,馬上放下茶碗:“您也說了,武帝自信、愛才呀。她留上官婉兒也可看是對己身是一種監督和鞭策。”
“誒!”老先生露出稀松的牙齒笑了笑,“您說得不錯,只是您說得的不全對。”
老者疑惑,我也跟著疑惑。
難道不是?
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老先生方伸出一根手指解說道:“其一因為上官儀的緣故,其二上官婉兒確實聰明。這其三上官婉兒的性格與武則天相似。”
經他一說,我恍然明了了。
緊接著,老先生便繼續講道上官婉兒準備利用太子李賢復仇之事。
【叁】
上官婉兒回了掖庭,見著母親在洗衣服,那幾個婆子又欺負鄭氏碰掉了鄭氏才晾上竿的衣服。
上官婉兒霎時有氣,沖過去將鄭氏護與身后,斥道:“素來你們欺負我們,我不作計較,現今你們仍然無半點善心,絲毫不怕遭報應嗎!”
一個老婆子啐了一口:“老娘在這里比你們大頭…”
話沒說話,驀地太監高呼懿旨到。
宣布了上官婉兒和鄭氏的赦令及品階,準許搬出掖庭。
宣旨太監走后,先前囂張的幾位婆子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上官婉兒免去奴婢的身份為五品才人,那么在這等級制度森嚴的皇朝,她們為奴再不敢隨意造次。
幾個婆子瑟瑟發抖的樣子,上官婉兒原本之前有要懲治幾人的怨氣,突然沒了。
不久,武后讓上官婉兒參與政事,為武后文筆上的得力助手。
隨著她跟隨武后出入宮廷,接觸的人愈來愈多,皇帝、大臣、皇子。太子李賢向來與武后不和,盡管上官婉兒目前在武后身畔,但終究太過弱小了。
通過身份之便,她意會上了李賢。
一個是心懷遠大抱負,一心想推翻親生母親的太子。
一個是背負家族大仇的女官。
結盟地毫無嫌隙。
奈何,當初唐高宗高贊李賢封為太子后令其監國期間,他時常擺出一副明君架勢,處理政務,明審有度,深得大臣們的稱頌。
唐高宗亦親筆詔書表揚,這使得武后心中不愉。
上官婉兒常常給太子李賢傳達宮中消息,武后的一些決策,不承想反倒令李賢氣盛,武后時不時做了不利于他的決斷,故他便作出一首膾炙人口的母子相殘寫照的《黃臺瓜辭》。
武后更是心頭震怒。
上官婉兒一再叮嚀李賢小心收斂,誰知一位喚作明崇儼的術士因“符咒之術”深得武后寵信,他曾私下對武后說李賢神似唐太宗。
不日,明崇儼在家中被盜賊所殺,武后便疑為李賢所為。
當時,上官婉兒生出一計,這明擺著是陷害,何不就此讓武后冤枉了李賢,兩人關系徹底分裂,再策劃一出東宮起義。
思來想去她還是就連夜出宮,告與李賢這些事情和武后的猜疑,警戒他千萬小心行徑,特別是府中人不可隨意信任。
哪料,武后派了人來搜查,于東宮的馬棚搜出數百件鎧甲,李賢拒不承認。卻不想被他的男寵趙道生背叛,親自指控了他,臨了李賢落得個貶謫庶人的下場。
上官婉兒逃回宮中,為李賢嘆惋。
與李賢接觸的幾年,她了解他多加磨煉切實可堪當一代明君,所以她才不想他背上弒父殺母的污名,再者武后的性情必定不甘,一旦做出反謀之事,當生不如死。
跟隨武后身邊幾年,不知為何,她對于武后的仇恨之心逐漸被武后的才智和能力削弱。
想要復仇,卻不愿武后就此死去。
她認定自己是恨念之深想手刃武后罷了。
再后來,上官婉兒愈發得武后寵信,她的權利上升到一個高峰點。
幫武帝批閱奏章,任何奏折都要在她那兒過一遍,武后才會看。以及起草召令,參議軍國大事。
上官婉兒一邊心底里生出高興,一邊頭腦里反饋出煎熬。
她發現自己對武后竟然愛多于恨了。
而她徹底承認自己根本不再恨武帝,源于駱賓王事件。
嗣圣元年二月,武后廢中宗為廬陵王,自己稱帝,號武曌。
揚州司馬徐敬業率領十萬之眾討伐武帝,那時四杰之一的駱賓王寫了一篇《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上官婉兒自宮人手中得到,喜于駱賓王文采出眾,愛不釋手。
同武帝談論中,她婉轉講說愛護人才之語。
怎料武帝早已知曉了駱賓王一文,要上官婉兒讀出來,上官婉兒嚇得趕忙下跪請罪。武帝堅持讓她讀出來。
聽完之后,武帝地神采飛揚:“好文采!”
上官婉兒錯愕武帝竟忽視文中敵意,稱贊其文采。上官婉兒也難得碰到這般好文采的文人,匆匆在腦中過濾幾番利害,大著膽子為駱賓王求情。
哪料,武帝非但不怪罪駱賓王,反而有意讓駱賓王來朝做官。
經過駱賓王一事,上官婉兒徹徹底底對自己的仇恨,放縱了一回。認認真真做起實事,諫言武帝應重視科舉,興詩社,鼓勵文人志士創作,這些建議武帝一一通過并施行。
天下一派興盛。
上官婉兒佩服至極。
“啪。”講到這兒,老先生又恰到好處的拿起驚堂木往桌上一拍,笑著道:“各位,您們說上官婉兒為何漸漸對武帝的仇恨泯滅了?”
他笑的臉上皺紋皺到了一堆,瘦瘦地倒顯溫和寬潤。
仍舊是那白褂老人開口:“這武帝接鄭氏母女出掖庭,安撫了上官儀,安撫了上官婉兒。而上官婉兒日夜伴武帝左右,武帝的政績是她有目共睹的。不可抹殺的是武帝使黎明百姓有衣穿、有飯吃,天下太平,如若殺死了這樣的皇帝,百姓們怎么辦?”
老先生一拍手,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誒!今兒您又只說對了一半。”
“怎么只對一半?”白褂老人似乎不服氣,較起真:“如果上官婉兒不是因為,認識到私人恩怨跟國家安危百姓樂足比起來微不足道了,您又說是如何?”
老先生請茶館小伙子給茶碗加了點水,慢悠悠地吃了口茶,久久不語。那倒茶小伙子靠在一邊墻棱,靜待下文。
許久,大家耐不住了,紛紛說道:“您請接著往下說啊。”
老先生端起茶碗抿小口茶水,眼睛落在白褂老人身上。
結果,白褂老人孩子氣般說,“怕了你,請您為大家解惑吧。”嘟囔了句,“為什么專挑我的刺兒,聽了這么多年,回回針對我。”
老先生右手掃了掃半白的寸頭,嘿嘿一笑:“我認為啊,她不僅僅只打心眼里服了武帝,還因為啊,她看到了社會和自己的本心,仇恨并不能給她一丁點兒東西。”
我向著老先生會心一笑,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了。
人說上官婉兒敬佩于武帝,我反敬佩起了上官婉兒。
記得曾看過這樣一句話:當一個不幸降臨了,最好的辦法是讓它過去,這樣你才有更多的時間去做更有價值的事情,你才會活得更有效率,更有好心情。
眾人皆說上官婉兒對武帝沒了仇恨是敬佩于武帝,她在施展才能,且對天下有所用的時候,是開心的,自在的。
不是掙扎于復仇和放下間的。
她是一位聰慧的女子。
老先生復一拍案,大家的注意力回到他那兒了。
他說:“咱們談到了上官婉兒對武帝逐步沒了仇恨是否真的沒了‘仇恨’?她該是一心一意輔助武帝了?”
這次沒人接話。
老先生掃視人們,最終含笑的眼神落到白褂老人的身上,白褂老人賭氣地一口干了茶水不看他。
老先生嚅著笑,道:“行,咱們啊,接續講。”
【肆】
上官婉兒放縱了仇恨就再找不回來了,她知道自己對武帝的仇恨已全無,為了撫慰內心的缺失與掙扎,她捏造了一個新的“還恨武帝”的假仇恨。
憑借這種假仇恨,她暫時的以為得到安穩,而一面她的潛意識里是亮堂堂的。
后因武帝欲有給她婚配之意,同武帝日間交談言辭中表示自己還不想婚配,但武帝依然還是有點給她婚配的意思。
由此,上官婉兒是憂也喜,憂的是她不想草草許了自己的婚配。喜的是為“假仇恨”再次添上了一重借口:武帝是霸道的,她仍然是狠心的人,不容人反駁她,一如祖父上官儀起草詔書一般,她若違抗她終究只剩死路一條。
借著這個想法和“假仇恨”,上官婉兒自覺能繼續復仇之路,她不斷地給自己的“假仇恨”增加重量,以此壓制無恨的心。
她先是假意批錯奏章,起草詔書時又大大違逆武帝旨意,武則天大怒本該問斬了她,但因惜才,施以黥刑——用朱砂在額前刺梅的刑罰,沒有殺上官婉兒。
即便這般了,上官婉兒對武帝的“假仇恨”并沒有增加什么重量。
她卻預感自己的“假仇恨”,要不了多久同樣會消失。
武帝罰了上官婉兒,還如往日般信任她,事事都和她相談,越是地器重她。
上官婉兒沉醉,她想從“美好的武帝”這個漩渦里面跳脫出來,所以她決定假意勾引武帝身邊的當紅男寵張昌宗。
因上官婉兒黥刑反而使她更美,張昌宗說到底不過是個古代中的男子,上了她的鉤。
于是在一次晨膳時,上官婉兒特意當著武帝的面給張昌宗暗送秋波,服侍的宮女太監們看的是一清二楚,武帝自當如何?
關于上官婉兒與張昌宗的事,早有人告訴了武帝,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這次卻不能,她拔簪刺了上官婉兒,讓她滾下去。
夜里又召見了上官婉兒來,問她傷還好嗎?
拿出一瓶藥,招她來塌前,親手給她上藥:“你啊,不知道收一收,今日這么多宮婢的面朕若不給你點懲罰,不出半天你便要背上一個‘權利滔天,無視武皇’的罵名,宮中對你也會有淫刺穢語。”
此意,上官婉兒哪里不明了,是說她勾搭張昌宗武帝是明曉了的,前未曾怪罪她而已。
上完了藥,武帝對上官婉兒說了些話,便讓她好生回去歇息了。
上官婉兒壓著聲音:“是。”
她走出殿外,便蹲下來,雙手掩面再遏制不住的哭了。
她的“假仇恨”,終是轟然粉碎。
翌日起。
上官婉兒一心輔助武帝,忠實于武帝。
到這兒,老先生一拍驚堂木,戛然而止。
我剛從喟嘆:古往不乏像上官婉兒一樣滿腹才華的女子,恰恰因為她們有了普通女子所沒有的才識與思想,故她們才更難在現實中尋求夢寐以求的理想和平衡吧。之中回過神來,老先生便說,明日再見。
【伍】
我往外望天欲黑黑,雨不知何時下了。
人們津津樂道地散去了。
我趕前喊住老人,他祥笑看我。
我說:“多謝老先生的書。”
老友口中的說書先生,怕就是他了。
老先生哈哈一笑:“我贈與人的書多,記不清你是哪位了。”
我正要解釋。
他擺擺手:“啊,雨大了,小伙子明日再會。”
我點點頭。
老先生抬步,我再喊住了他,問出心中一個疑問:“請問老先生,這上官婉兒前面是在復仇中掙扎,那她放下仇恨,不就成了和自己掙扎了啊?”
她放下仇恨后,但母親鄭氏的存在,不正像是一個警示,提醒著她家族的血海深仇嗎?
老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何不看作她放下仇恨之后是要掙脫凡俗,追求一片自由的樂土?”
看著他無遮蔽地跑入細雨中,暗色里朦朦朧朧消失的身影。
我忽然記起了上官婉兒寫的《游長寧公主流杯池》其十一有云:
霞窗明月滿,澗戶白云飛。
書引藤為架,人將薛作衣。
【陸】
我笑了笑。
欣悅滿足地踏雨回去了。
真正的“仇恨者”,亦是真正的“大度者”。
(注:文章皆為原創,因注冊簡書時筆名已被使用,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