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驛道上相失
這天很冷。我飯后又特地上樓去,戴上阿圓為我織的巴掌手套。下樓忽見阿圓靠柜臺站著。她叫的一聲“娘”,比往常更溫軟親熱。她前兩天剛來過,不知為什么又來了。她說:“娘,我請長假了,醫生說我舊病復發。”她動動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時候得過指骨節結核,休養了將近一年。“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一點點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說:“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彎,不能走動,只可以站著。現在老偉(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醫院在西山腳下,那里空氣特好。醫生說,休養半年到一年,就會完全好,我特地來告訴一聲,叫爸爸放心。老偉在后門口等著我呢,他也想見見媽媽。”她又提醒我說:“媽媽,你不要走出后門。我們的車就在外面等著。”店家為我們拉開后門。我扶著她慢慢地走。門外我女婿和我說了幾句話,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后門口看他護著圓圓的腰,上了一輛等在路邊的汽車。圓圓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顧揮手。我目送她的車去遠了,退回客棧,后門隨即關上。我惘惘然一個人從前門走上驛道。
? ?驛道上鋪滿落葉,看不清路面,得小心著走。我想,是否該告訴鐘書,還是瞞著他。瞞是瞞不住的,我得告訴,圓圓特地來叫我告訴爸爸的。
? ?鐘書已經在等我,也許有點生氣,故意閉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盤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說:“剛才是阿圓來叫我給爸爸傳幾句話。”他立即張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圓的話,委婉地向他傳達,強調醫生說的休養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養好。我說:從前是沒藥可治的,現在有藥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圓叫爸爸放心。
? ?鐘書聽了好久不說話。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說:“壞事變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擔子。”
? ?這話也給我很大的安慰。因為阿圓胖乎乎的,臉上紅撲撲的,誰也不會讓她休息;現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該是好事。
? ?我們靜靜地回憶舊事:阿圓小時候一次兩次的病,過去的勞累,過去的憂慮,過去的希望……我握著鐘書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別愁。
? ?回客棧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圓住到了醫院去,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個很勞累的夢。我沒吃幾口飯就上床睡了。我變成了一個很沉重的夢。
? ?我的夢跑到客棧的后門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還在招我。恍恍忽忽,總能看見她那只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見的。我一路找去。清華園、圓明園,那一帶我都熟悉,我念著阿圓阿圓,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揮著。我終于找到了她的醫院,在蒼松翠柏間。
? ?進院門,燈光下看見一座牌坊,原來我走進了一座墓院。不好,我夢魘了。可是一拐彎我看見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圓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過門,透過窗,進了阿圓的病房。只見她平躺在一只鋪著白單子的床上,蓋著很厚的被子,沒有枕頭。床看來很硬。屋里有兩張床。另一只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約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護士在她旁邊忙著,我的女婿已經走了。屋里有兩瓶花,還有一束沒有解開的花,大夫和護士輕聲交談,然后一同走出病房,走進一間辦公室。我想跟進去,聽聽他們怎么說,可是我走不進。我回到阿圓的病房里,阿圓閉著眼乖乖地睡呢。我偎著她,我拍著她,她都不知覺。
? ?我不嫌勞累,又趕到西石槽,聽到我女婿和他媽媽在談話,說幸虧帶了那床厚被,他說要為阿圓床頭安個電話,還要了一只冰箱。生活護理今晚托清潔工兼顧,已經約定了一個姓劉的大媽。我又回到阿圓那里,她已經睡熟,我勞累得不想動了,停在她床頭邊消失了。
?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我真的能變成一個夢,隨著阿圓招我的手,找到了醫院里的阿圓嗎?有這種事嗎?我想阿圓只是我夢里的人。她負痛小步挨向媽媽,靠在媽媽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間的痛;我也能感覺到她舍不得離開媽媽去住醫院,舍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驛道上來來往往。但是我只抱著她的腰,緩步走到后門,把她交給了女婿。她上車彎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還是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下手套,伸出一個手向媽媽揮揮,她是依戀不舍。我的阿圓,我唯一的女兒,永遠叫我牽心掛肚的,睡里夢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創造了一個夢境,看見了阿圓。該是我做夢吧?我實在拿不定我的夢是虛是實。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醫院。
? ?我照常到了鐘書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著他的手,手心是燙的。摸摸他的腦門子,也是熱烘烘的。鐘書是在發燒,阿圓也是在發燒,我確實知道的就這一點。
? ?我以前每天總把阿圓在家的情況告訴他。這回我就把夢中所見的阿圓病房,形容給他聽,還說女婿準備為她床頭接電話,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鐘書從來沒問過我怎么會知道這些事。他只在古驛道的一只船里,驛道以外,那邊家里的事,我當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卻已離開了家。我和他講的,都是那邊家里的事。他很關心地聽著。
? ?他嘴里不說,心上和哦一樣惦著阿圓。我每天和他談夢里所見的阿圓。他盡管發燒,精神很萎弱,但總關切地聽。
? ?我每晚做夢,每晚都在阿圓的病房里。電話已經安上了,就在床邊。她房里的花越來越多。睡在小床上的事劉阿姨,管阿圓叫錢教授,阿圓不準她稱教授,她就稱錢老師。劉阿姨和錢老師相處得很好。醫生護士對錢瑗都很好。她們稱她錢瑗。
? ?醫院的規格不高,不能和鐘書動手術的醫院相比。但是小醫院里,管理不嚴,比較亂,也可說很自由。我因為每到阿圓的醫院總在晚間,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變成的夢,不怕勞累,總來回來回跑,看了這邊的圓圓,又到那邊去聽女婿的談話。阿圓的情況我知道得還周全。我盡管拿不穩自己是否真的能變成一個夢,是否看到真的阿圓,也許我自己只在夢中,看到的只是我夢中的阿圓。但是我切記著驛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鐘書提出任何問題,我只可以向他講講他記掛的事,我就把我夢里所看到的,一一講給鐘書聽。
? ?我告訴他,阿圓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為沒有小的了。鄰居要借用冰箱,阿圓都讓人借用,由此結識了幾個朋友。她隔壁住著一個“大款”,是某飯店的經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間,還配備了微波爐和電爐;他的夫人叫小馬,天天帶來新鮮菜蔬,并為丈夫做晚飯。小馬大約是山西人,圓圓常和她講山西四清時期的事,兩人很相投。小馬常借用阿圓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餃子送阿圓吃。醫院管飯的師傅待阿圓極好,一次特地為她做了一尾鮮魚,親自托著送進病房。阿圓吃了半條,剩半條讓劉阿姨幫她吃完。阿圓的婆婆叫兒子送來她拿手的“媽咪雞”,阿圓請小馬吃,但他們夫婦只欣賞餃子。小馬包的餃子很大,阿圓只能吃兩只。醫院里能專為她燉雞湯,每天都給阿圓燉西洋參湯。我女婿為她買了一只很小的電爐,能熱一杯牛奶……
? ?我談到各種吃的東西,注意鐘書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無興趣。
? ?我又告訴他,阿圓住院后還曾為學校審定過什么教學計劃。阿圓天天看半本偵探小說,家里所有的偵探小說都搜羅了送進醫院,連她朋友的偵探小說也送到醫院去了。但阿圓不知是否精力減退,又改讀菜譜了。我怕她是精力減退了,但是我沒有說。也許只是我在擔心。我覺得她臉色漸變蒼白。
? ?我又告訴鐘書,阿圓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獻花。學校的同事、學生不斷去看望。親戚朋友都去,許多中學的老同學都去看她。我認為她太勞神了,應該少見客人。但是我聽西石槽那邊說,圓圓覺得人家遠道來訪不易,她不肯讓他們白跑。
? ?我談到親戚朋友,注意鐘書是否關切。但鐘書漠無表情。以前,每當阿圓到船上看望,他總強打精神。自從阿圓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話也懶說,只聽我講,張開眼又閉上。我雖然天天見到他,只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 ?阿圓呢?是我的夢找到了她,還是她只在我的夢里?我不知道。她脫了手套向我揮手,讓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為我織的手套與我相親了。
? ?快過了半年,我聽見她和我女婿通電話,她很高興地說:醫院特地為她趕制了一個護腰,是量著身體做的;她試過了,很服帖;醫生說,等明天做完CT,讓她換睡軟床,她穿上護腰,可以在床上打滾。
? ?但是阿圓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滿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東西。她正在脫落大把大把的頭發。西石槽那邊,我只聽說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沒敢告訴鐘書。他剛發過一次燒,正漸漸退燒,很倦怠。我靜靜地陪著他,能不說的話,都不說了。我的種種憂慮,自個兒擔著,不叫他分擔了。
? ?第二晚我又到醫院。阿圓戴著個帽子,還睡在硬床上,張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劉阿姨接了電話,說是學校里打來的讓她聽。阿圓接了話筒說:“是的,嗯……我好著。今天護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說還不行呢。老偉過來了。硬床已經拆了,都換上軟床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軟床換去,搭上硬床。”她強打歡笑說:“穿了護腰一點兒不舒服,我寧愿不穿護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滾。”
? ?大夫來問她是否再做一個療程。阿圓很堅強地說:“做了見好,再做。我受得了。頭發掉了會再長出來。”
? ?我聽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馬的談話。
? ?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嗎?”
?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握著鍾書的手,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
?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里,連夢里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連夜做噩夢。阿圓漸漸不進飲食。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輸送到她身上。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只又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沒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著杯子里的清水,潤她的嘴。她直閉著眼睛睡。
? ?
?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疲勞得都走不動了。我坐在鐘書床前,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他的床邊。我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夢是反的。”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我太擔心了。
? ?我抬頭忽見阿圓從斜坡上走來,很輕健。她穩步走過跳板,走入船艙。她溫軟親熱地叫了一聲“娘”,然后挨著我坐下,叫一聲“爸爸”。
? ?鐘書睜開眼,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然后對我說:“叫阿圓回去。”
? ?阿圓笑瞇瞇地說:“我已經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 ?鐘書仍對我說:“叫阿圓回去,回家去。”
? ?我一手摟著阿圓,一面笑說:“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圓回來了,可以陪我來來往往看望爸爸了。
? ?鐘書說:“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 ?阿圓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 ?太陽已照進船頭,我站起身,阿圓也站起身。我說:“該走了,明天見!”
? ?阿圓說:“爸爸,好好休息。”
? ?她先過跳板,我隨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從夢魘中醒來。阿圓病好了!阿圓回來了!
?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里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祝福回去。”我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 ?我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只聽得噼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里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污物都洗干凈了。我一手抓緊裂口,另一手壓在上面護著,覺得惡心頭暈,生怕倒在驛道上,踉踉蹌蹌,奔回客棧,跨進門,店家正要上閂。
? ?我站在燈光下,發現自己手上并沒有血污,身上并沒有裂口。誰也沒看見我有任何異乎尋常的地方。我的晚飯,照常在樓梯下的小桌上等著我。
? ?我上樓倒在床上,抱著滿腔滿腹的痛變了一個痛夢,趕向西山腳下的醫院。
? ?阿圓屋里燈亮著,兩只床都沒有了,清潔工在掃地,正把一堆垃圾掃出門去。我認得一只鞋是阿圓的,她穿著進醫院的。
? ?我聽到鄰室的小馬夫婦的話:“走了,睡著去的,這種病都是睡著去的。”
? ?我的夢趕到西石槽。劉阿姨在我女婿家飯間盡頭的長柜上坐著淌眼抹淚。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著。他媽媽正和一個親戚細談阿圓的病,又談她是怎么去的。她說:錢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驛道上的爹媽當然也不知道。現在,他們也無從通知我們。
? ?我的夢不愿留在那邊,雖然精疲力竭,卻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窩里去,安安靜靜地歇歇。我的夢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頭上消失了。
? ?我睜眼身在客棧。我的心已結成一個疙疙瘩瘩的硬塊,居然還能按規律勻勻地跳動。每跳一跳,就牽扯著肚腸一起痛。阿圓已經不在了,我變了夢也無從找到她;我也疲勞得無力變夢了。
? ?驛道上又飄拂著嫩綠的長條,去年的落葉已經給北風掃凈。我趕到鐘書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燒退盡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復一些。
? ?他問我:“阿圓呢?”
? ?我在他床前盤腿坐下,扶著床說:“她回去了!”
? ?“她什么??”
?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 ?鐘書很詫異地看著我,他說:“你也看見她了?”
? ?我說:“你也看見了。你叫我對她說,叫她回去。”
? ?鐘書著重說:“我看見的不是阿圓,不是實實在在的阿圓,不過我知道她是阿圓。我叫你去對阿圓說,叫她回去吧。”
? ?“你叫阿圓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瞇瞇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來,滿面鮮花一般的笑,我從沒看見她笑得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 ?鐘書凄然看著我說:“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記掛著爸爸,放不下媽媽。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 ?古驛道上夫妻相失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淚。女兒沒有了,鐘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
?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燙,他的脈搏跳得很急促。鐘書又發燒了。
? ?我急忙告訴他,阿圓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細細告訴他。她腰痛住院,已經是病的末期,幸虧病轉入腰椎,只那一節小骨頭痛,以后就上下神經斷連,她沒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趕緊病好,陪媽媽看望爸爸,忍受了幾次治療。現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著急了,也不用起早貪黑忙個沒完沒了了。我說,自從生了阿圓,永遠牽心掛肚腸,以后就不用牽掛了。
? ?我說是這么說,心上卻牽扯得痛。鐘書點頭,卻閉著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僅痛惜圓圓,也在可憐我。
? ?我初住客棧,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到這時,我的夢已經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我當初還想三個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從失去阿圓,我內臟受傷,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腳一腳在驛道上走,總能走到船上,與鐘書相會。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態龍鐘。他沒有力量說話,還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會時,他問我還做夢不做。我這時明白了。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 ?這我愿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 ?楊柳又變成嫩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
? ?那天我走出客棧,忽見門后有個石礅,和鐘書船上的一模一樣。我心里一驚。誰上船偷了船上的東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別針,沒敢問。
? ?我走著走著,看見迎面來了一男一女。我從沒有在驛道上遇見什么過客。女的夾著一條跳板,男的拿著一枝長竹篙,分明是鐘書船上的。我攔住他們說:“你們是什么人?這是船上的東西!”
? ?男女兩個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棧走去。他們大約就是我從未見過的艄公艄婆。
? ?我一想不好,違犯警告了。一遲疑間,那兩人已走遠。
? ?我往前走去,卻找不到慣見的斜坡。一路找去,沒有斜坡,也沒有船。前面沒有路了。我走上一個山坡,攔在面前的是一座亂山。太陽落到山后去了。
? ?我急著往上爬,想尋找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對岸也是山,河里飄蕩著一只小船,一會兒給山石擋住,又看不見了。
?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里攀登,時間是漫長的。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后歇過,我都模糊了。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鐘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 ?他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晨光熹微,背后遠處太陽又出來了。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這邊還要高。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嘩嘩水聲。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沖瀉出來,一道光似的沖入茫茫云海,變成了一個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 ?我但愿我能變成一塊石頭,屹立山頭,守望著那個小點。我自己問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個女人變成的“望夫石”?我實在不想動了,但愿變成一塊石頭,守望著我已經看不見的小船。
? ?但是我只變成了一片黃葉,風一吹,就從亂石間飄落下去。我好勞累地爬上山頭,卻給風一下子掃落到古驛道上,一路上拍打著驛道往回掃去。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
? ?還沒到客棧,一陣旋風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轉,暈眩得閉上眼睛。我睜開眼睛,我正落在往常變了夢歇宿的三里河臥房的床頭。不過三里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
第三部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嘆“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
但是,盡管這么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并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個或四個五個不等。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鐘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 ?(一)
? ?一九三五年七月,鐘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復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作伴,可相依為命。
鐘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個門牙。他是一人出門的,下公共汽車未及站穩,車就開了。他臉朝地摔一大跤。那時我們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們夫婦,還有住單身房的兩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訪問的醫學專家。鐘書摔了跤,自己又走回來,用大手絹捂著嘴。手絹上全是鮮血,抖開手絹,落下半枚斷牙,滿口鮮血。我急得不知怎樣能把斷牙續上。幸同寓都是醫生。他們教我陪鐘書趕快找牙醫,拔去斷牙,然后再鑲假牙。
牛津大學的秋季始業在十月前后。當時還未開學。我們下船后曾在倫敦觀光小住,不等學期開始就到牛津了。鐘書已由官方為他安排停當,入埃克塞特學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我正在接洽入學事。我打算進不供住宿的女子學院,但那里攻讀文學的學額已滿,要入學,只能修歷史。我不愿意。
我曾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美國韋斯利女子學院的獎學金,因為獎學金只供學費。我的母校校長以為我傻,不敢向父親爭求。其實我爸爸早已答應我了。我只是心疼爸爸負擔重,他已年老,我不愿增加他的背累。我指望考入清華研究院,可以公費出國。我居然考上了。可是我們當時的系主任偏重戲劇。外文系研究生沒一個專攻戲劇。他說清華外文系研究生都沒出息,外文系不設出國深造的公費學額。其實,比我高一級的趙蘿蕤和我都是獲得獎學金的優秀生;而清華派送出國的公費生中,有兩人曾和我在東吳同學,我的學業成績至少不輸他們,我是獲得東吳金鑰匙獎的。偏我沒出息?我暗想:假如我上清華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選修了戲劇課,說不定我也能寫出一個小劇本來,說不定系主任會把我做培養對象呢。但是我的興趣不在戲劇而在小說。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覺得很不服氣。既然我無緣公費出國,我就和鐘書一同出國。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費。
可是牛津的學費已較一般學校昂貴,還要另交導師費,房租伙食的費用也較高。假如我到別處上學,兩人分居,就得兩處開銷,再加上來往旅費,并不合算。鐘書磕掉門牙是意外事;但這類意外,也該放在預算之中。這樣一算,他的公費就沒多少能讓我借光的了。萬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辦?我爸爸已經得了高血壓癥。那時候沒有降壓的藥。我離開爸爸媽媽,心上已萬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們要錢?我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于做一個旁聽生,聽幾門課,到大學圖書館自習。
老金家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我們住一間雙人臥房兼起居室,窗臨花園,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我既不是正式學生,就沒有功課,全部時間都可自己支配。我從沒享受過這等自由。我在蘇州上大學時,課余常在圖書館里尋尋覓覓,想走入文學領域而不得其門。考入清華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許多文學課程,來不及補習。這回,在牛津大學圖書館里,滿室滿架都是文學經典,我正可以從容自在地好好補習。
圖書館臨窗有一行單人書桌,我可以占據一個桌子。架上的書,我可以自己取。讀不完的書可以留在桌上。在那里讀書的學生寥寥無幾,環境非常清靜。我為自己定下課程表,一本一本書從頭到尾細讀。能這樣讀書,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學期開始后,鐘書領得一件黑布背心,背上有兩條黑布飄帶。他是我國的庚款公費生,在牛津卻是自費生,自費的男女學生,都穿這種黑布背心。男學生有一只硬的方頂帽子,但誰都不戴。領獎學金的學生穿長袍。女學生都戴軟的方頂帽子。我看到滿街都是穿學生裝的人,大有失學兒童的自卑感,直羨慕人家有而我無份的那件黑布背心。
牛津大學的大課,課堂在大學樓;鐘書所屬學院的課,課堂借用學院的飯廳,都有好些旁聽生。我上的課,鐘書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課。他最吃重的是導師和他一對一的課。我一個人穿著旗袍去上課,經常和兩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課堂側面的旁聽座上,心上充滿了自卑感。
鐘書說我得福不知。他叫我看看他必修的課程。我看了,自幸不在學校管轄之下。他也叫我看看前兩屆的論文題目。這也使我自幸不必費這番工夫。不過,嚴格的訓練,是我欠缺的。他呢,如果他也有我這么多自由閱讀的時間,準會有更大的收獲。反正我們兩個都不怎么稱心,而他的失望更大。
牛津有一位富翁名史博定。據說他將為牛津大學設立一個漢學教授的職位。他弟弟K.J.Spalding是漢學家,專研中國老莊哲學。K.J.是牛津某學院的駐院研究員。富翁請我們夫婦到他家吃茶,勸鐘書放棄中國的獎學金,改行讀哲學,做他弟弟的助手。他口氣里,中國的獎學金區區不足道。鐘書立即拒絕了他的建議。以后,我們和他仍有來往,他弟弟更是經常請我們到他那學院寓所去吃茶,借此請教許多問題。鐘書對于攻讀文學學士雖然不甚樂意,但放棄自己國家的獎學金而投靠外國富翁是決計不干的。
牛津大學的學生,多半是剛從貴族中學畢業的闊人家子弟,開學期間住在各個學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了。牛津學制每年共三個學期,每學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每三個學期之后是長達三個多月的暑假。考試不在學期末而在畢業之前,也就是在入學二至四年之后。年輕學生多半臨時抱佛腳,平時對學業不當一回事。他們晚間愛聚在酒店里喝酒,酒醉后淘氣胡鬧,犯校規是經常的事。所以鐘書所屬的學院里,每個學生有兩位導師:一是學業導師,一是品行導師。如學生淘氣出格被拘,由品行導師保釋。鐘書的品行導師不過經常請我們夫婦吃茶而已。
牛津還有一項必須遵守的規矩。學生每周得在所屬學院的食堂里吃四五次晚飯。吃飯,無非證明這學生住校。吃飯比上課更重要。據鐘書說,獲得優等文科學士學位之后,再吃兩年飯(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碩士;再吃四年飯,就成博士。
當時在牛津的中國留學生,大多是獲得獎學金或領取政府津貼的。他們假期中也離開牛津,別處走走。惟獨鐘書直到三個學期之后的暑假才離開。
這在鐘書并不稀奇。他不愛活動。我在清華借讀半年間,游遍了北京名勝。他在清華待了四年,連玉泉山、八大處都沒去過。清華校慶日,全校游頤和園。鐘書也游過頤和園,他也游過一次香山,別處都沒去過。直到一九三四年春,我在清華上學,他北來看我,才由我帶著遍游北京名勝。他作過一組《北游詩》,有“今年破例作春游”句,如今刪得只剩一首《玉泉山同絳》了。
牛津的假期相當多。鐘書把假期的全部時間投入讀書。大學圖書館的經典以十八世紀為界,館內所藏經典作品,限于十八世紀和十八世紀以前。十九、二十世紀的經典和通俗書籍,只可到市圖書館借閱。那里藏書豐富,借閱限兩星期內歸還。我們往往不到兩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圖書館。我們還有家里帶出來的中國經典以及詩、詞、詩話等書,也有朋友間借閱或寄贈的書,書店也容許站在書架前任意閱讀,反正不愁無書。
我們每天都出門走走,我們愛說“探險”去。早飯后,我們得出門散散步,讓老金妻女收拾房間。晚飯前,我們的散步是養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兩種散步都帶“探險”性質,因為我們總挑不認識的地方走,隨處有所發現。
牛津是個安靜的小地方,我們在大街、小巷、一個個學院門前以及公園、郊區、教堂、鬧市,一處處走,也光顧店鋪。我們看到各區不同類型的房子,能猜想住著什么樣的人家;看著鬧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測各人的身份,并配合書上讀到的人物。
牛津人情味重。郵差半路上碰到我們,就把我們的家信交給我們。小孩子就在旁等著,很客氣地向我們討中國郵票。高大的警察,帶著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門推推,看是否關好;確有人家沒關好門的,警察會客氣地警告。我們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簾,相對讀書。
開學期間,我們稍多些社交活動。同學間最普通的來往是請吃午后茶。師長總在他們家里請吃午后茶,同學在學院的宿舍里請。他們教鐘書和我怎么做茶。先把茶壺溫過,每人用滿滿一茶匙茶葉: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給茶壺一滿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葉,三人用四匙。開水可一次次加,茶總夠濃。
鐘書在牛津上學期間,只穿過一次禮服。因為要到圣喬治大飯店赴宴。主人是C.D.LeGrosClark。他一九三五年曾出版《蘇東坡賦》一小冊,請鐘書寫了序文。他得知錢鐘書在牛津,特偕夫人從巴黎趕到牛津來相會,請我們夫婦吃晚飯。
我在樓上窗口下望,看見飯店門口停下一輛大黑汽車。有人拉開車門,車上出來一個小小個兒的東方女子。LeGrosClark夫人告訴我說:她就是萬金油大王胡文虎之女。LeGrosClark曾任婆羅洲總督府高層官員,所以認得。這位胡小姐也在牛津上學。我們只風聞她鉆石失竊事。這番有緣望見了一瞥。當時中國同學有俞大縝、俞大姊妹,向達、楊人等。我們家的常客是向達。他在倫敦抄敦煌卷子,又來牛津大學圖書館編中文書目。他因牛津生活費用昂貴,所以寄居休士(E.Hughes)牧師家。同學中還有楊憲益,他年歲小,大家稱小楊。
鐘書也愛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戲。滿嘴胡說打趣,還隨口胡謅歪詩。他曾有一首贈向達的打油長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全詩都是胡說八道,他倆都笑得捧腹。向達說鐘書:“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能和鐘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鐘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同樣也遭非議。鐘書和我就以此自解。
作者:楊絳,本名楊季康,祖籍江蘇無錫,生于北京。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1932年畢業于蘇州東吳大學。1935-1938年留學英法,回國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清華大學任教。1949年后,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主要作品有劇本《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長篇小說《洗澡》,散文《干校六記》,隨筆集《將飲茶》,譯作《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小癩子》《斐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