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1911-),本名楊季康,祖籍江蘇無錫,生于北京。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
《我們仨》是楊絳撰寫的家庭生活回憶錄。1998年,錢鐘書逝世,而他和楊絳唯一的女兒錢瑗已于此前(1997年)先他們而去。在人生的伴侶離去四年后,楊絳在92歲高齡的時候用心記述了他們這個特殊家庭63年的風風雨雨、點點滴滴,結成回憶錄《我們仨》。
希望15分鐘的時間,可以了解一記時代的回眸:
一個長達萬里的夢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和鐘書照例一同散步“探險”,說說笑笑間,鐘書卻忽然不見了。我一個人在荒野里四顧尋找,大聲呼喊,喊聲卻好像被曠野吞吃了似的,只留下徹底的寂靜,一聲一聲加深我的孤凄。鐘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
惶急中嚇醒了,鐘書卻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我于是埋怨他為什么撇下我,自己一聲不響地走了。鐘書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同樣的夢,我做過很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夢中總是凄凄惶惶地尋找鐘書,好像只要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鐘書大概是記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
突如其來的電話,帶走了錢鐘書
已經是晚飯以后。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鐘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
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著一只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阿圓的皮鞋,一只鞋里塞一個筆筒,另一只鞋里塞一個笤掃把。沿著枕頭是阿圓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后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得意得說:“當場拿獲!”
鐘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再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著他的肚皮,也能看到里面翻滾的笑浪。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
可是,就在這時,客廳里的電話響了。
對方要鐘書去開會。我說,錢鐘書生病了,去不了。對方說,他們可以派車來接。一聽到這話兒,鐘書小兒賴學似的心虛害怕起來,阿圓想安慰爸爸,就學了幾句安慰小孩子的順口溜:“提勒提勒耳朵,胡嚕胡嚕毛,我們的爸爸嚇不著。”
可是,沒有辦法,鐘書還是被他們帶走了。
終于在古驛道找到鐘書,我們仨團聚了
鐘書走后,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定,吃不下飯。我怎么能讓鐘書上一輛來路不明的車呢?直到第三天,阿圓接到鐘書的電話,我才停止胡思亂想。
阿圓決定一個人去找爸爸,我只好在家一門心思為她做一頓好飯。我退休前曾對他們許過愿。我說:“等我退休了,我補課,我還債,給你們一頓一頓燒好吃的菜。”他們兩個都笑我。這一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頓好飯,叫他們出乎意外。
那天,阿圓回來得很晚,看起來很累,卻很得意地說:“總算給我找著了。”
我無奈說:“我怕爸爸要急壞了——他居然也知道打個電話。也多虧是你接的。我哪里記得清。我現在出門,路都不認識了,車也不會乘了,十足的飯桶了。”阿圓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說:“媽媽這只飯桶里,只有幾顆米粒兒一勺湯。”我給她說得笑了。
第二天,阿圓領著我去找鐘書。阿圓說,爸爸現在在古驛道的一條船上,我們母女倆可以住在附件的客棧里,時時去探望他。我覺得這像綁架案,只是沒敢說,因為阿圓從來不糊涂。
又是坐車,又是出示證件,又是尋找船的號碼。阿圓牽著我,終于在一片煙霧迷蒙的水道上,找到了鐘書的船。船很干凈,鐘書正睡在里面。我摸摸他額上溫度正常,一面在他耳邊輕喚“鐘書,鐘書”。
他立即睜開眼,眼睛睜得好大。沒了眼鏡,可以看到他的眼皮雙得很美,只是面容顯得十分憔悴。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只手,動著指頭,讓我們握握。阿圓坐在床尾抱著他的腳,他還故意把腳動動。我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阿圓抱著爸爸的腳,把臉靠在床尾。
雖然是在古驛道上,我們三人卻也是合家團聚了。即使不說話,大家都覺得心上舒坦。
阿圓去世,我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
那天很冷。阿圓叫的一聲“娘”,比往常更溫軟親熱。
她說:“娘,我請長假了,醫生說我舊病復發,這回在腰椎,得住院。醫院在西山腳下,那里空氣特好,醫生說,休養半年到一年,就能全好。”說完,她負痛小步挨向媽媽,靠在媽媽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間的痛,也能感受到她的不舍。
可是,如今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
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隔壁病房的談話。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嗎?”女的說:“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一直在惦記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握著鐘書的手,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夢是反的。”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里,連夢里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終于有一天,鐘書問我:“阿圓呢?”
我在他床前盤腿坐下,扶著床說:“她回去了。”
女兒沒有了,鐘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我說,自從生了阿圓,永遠牽腸掛肚,以后就不用牽掛了。鐘書點頭,卻閉著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僅痛惜圓圓,也在可憐我。
鐘書也走了,我們仨從此失散了
我剛住在客棧的時候,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到這時,我的夢已經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
我當初還想三個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從失去阿圓,我內臟受傷,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腳一腳在驛道上走,然后走到船上,與鐘書相會。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態龍鐘。他沒有力量說話,還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鐘書卻用一種夢一般溫柔的聲音對我說:“絳,好生過。”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會時,他問我還做夢不做。我這時明白了。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這我愿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越遠,就越怕從此不見。
那天我走出客棧,看到一男一女,女的夾著一條跳板,男的拿著一枝長竹篙。我心里一驚,他們手上的東西,分明是鐘書船上的。我急著往前走,想在河面上尋找鐘書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里飄蕩著一只小船,一會兒給山石擋住,又看不見了。
我們仨從此失散了,家也就沒有了。但是,盡管這么說,我卻覺得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不尋常的遇合。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鐘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圓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
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能不感嘆“人生如夢”?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重溫舊夢,我們在牛津大學的求學生活
一九三五年七月,我和鐘書結了婚,一起到英國牛津求學。
十月前后,鐘書已由官方為他安排停當,入埃克塞特學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而我由于各種考慮,不得已只好安于做一個旁聽生。我占據了圖書館臨窗的一個桌子,滿室滿架都是文學經典,環境非常清靜。能這樣讀書,也就沒什么不滿意的。
牛津的假期相當多。鐘書把假期的全部時間投入讀書。我們每天都出門走走,我們愛說“探險”去。鐘書也愛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戲。滿嘴胡說打趣,還隨口胡謅歪詩。能和鐘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鐘書刻薄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世故、最會做人的人,同樣也遭非議。
后來,我們搬了一次家。住入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鐘書大顯身手。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把早餐端到我的床前。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面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我從沒吃過這么香的早飯!
我聯想起三十多年后,北京開始用煤氣罐代替蜂窩煤。我晚上把煤爐熄了。早起,鐘書照常端上早飯,滿面得瑟。我吃著吃著,忽然詫異說:“誰給你點的火呀?”鐘書等著我問呢,他得意地說:“我會劃火柴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的是做早飯。
我們玩著學做飯,鐘書想吃紅燒肉,我們冒險做成功了,很開心,我們由原始人的烹調漸漸開化,走入文明階段。鐘書吃得飽了,也很開心。那段時期我們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個天地。
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
我們在這一年的暑假,去倫敦、巴黎“探險”遠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鐘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
我以為肚里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么都減退了。鐘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形容我:“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臨產前,鐘書鄭重其事,很早就在醫院定下了單人間和最好的男大夫。生圓圓的時候,遭遇難產,我痛得要死卻一聲不吭。護士很奇怪:“你為什么不叫不喊呀?”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就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
好在,圓圓順利來到了這個世界。剛出生的嬰兒都是又丑又怪,鐘書卻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阿圓長大后,我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
出院回到寓所后,鐘書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好、盛好,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等到圓圓百天,我們輾轉來到巴黎大學。
巴黎大學的學生很自由,所以到了巴黎大學我們只按自己定的課程讀書。鐘書在巴黎的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實實地讀書。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后來又加上意大利文。
我們兩個不合群,又愛惜時間,所以自己做飯。我們用大鍋把雞和暴腌的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湯,他吃肉,圓圓吃我,很快地從一個小動物長成一個好看的瓷人兒。
我們仨一回國,就兩地分居
一九三八年的八月,我們回國了。鐘書回清華教書,船到香港,他就直赴昆明西南聯大。等船到了上海,我則由鐘書的弟弟和另一個親戚接到錢家。這一別,就是兩年,期間,鐘書不僅給我寫信,還為我寫了厚厚的日記。
等到一九四一年暑假,鐘書終于輾轉回到上海。長久不見,女兒好像已經不認識他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視著,晚飯后,圓圓對爸爸發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她要趕爸爸走。
鐘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圓圓神氣地說:“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
然后,鐘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鐘書究竟說了什么話,一下子就贏得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只好存疑,只好永遠是個謎了。
后來上海淪陷,淪陷區生活很艱苦。有一個夏天,鐘書的學生送來一擔西瓜。這么大的瓜!又這么多!這種日子,圓圓沒有見過。晚上她一本正經對爸爸說:“爸爸,這許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兒。”顯然她是覺得“與有榮焉”!她的自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一九四八年夏,鐘書的爺爺百歲冥壽,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無錫老家聚會。這次家人聚會,我公公意外發現了他從未放在心上的女孫,得意非凡。原來他偶在一間廂房里的床上睡著了,醒來看見一個女孩子在他腳頭,為他掖掖夾被,蓋上腳,然后坐著靜靜地看書。她那時候十一周歲,已讀過《西游記》《水滸》等小說,正在爸爸的引誘、媽媽的教導下讀文言的林譯小說。她和鐘書有同樣的習性,到哪里,就找書看。我公公大為驚奇,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認定她是“吾家讀書種子也”!
我們仨在一起,總有無窮的趣味,可是我們失散了
解放后,中國面貌一新。一九四九年夏,我們夫婦得到清華母校的聘請,開始在新中國工作。
我家那時的阿姨不擅做菜。鐘書和我常帶了女兒出去吃館子,在城里一處處吃。吃館子不僅僅吃飯吃菜,還有一項別人所想不到的娛樂。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我們也在觀察其他桌上的吃客。
“那邊兩個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來的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題目———他不就是兩人都說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嗎?……看他們的臉……”
“這一桌是請親戚”——誰是主人,誰是主客,誰和誰是什么關系,誰又專愛說廢話,鐘書說得頭頭是道。
我們的菜一一上來,我們一面吃,一面看。吃完飯算賬的時候,有的“戲”已經下場,有的還演得正熱鬧,還有新上場的。我們吃館子是連著看戲的。我們三人在一起,總有無窮的趣味。
一九七四年的五月,遷入學部一個辦公室后,鐘書繼續寫他的《管錐編》,我繼續翻譯《堂吉訶德》。我們不論在多么艱苦的境地,從不停頓的是讀書和工作,因為這也是我們的樂趣。
工作之余,鐘書常和我同到日壇公園散步。我們仍稱“探險”。因為我們在一起,隨處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們還像年輕時那么興致好,對什么都有興趣。
人世間不會有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
人間沒有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所。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圓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鐘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現在,只剩下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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