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仲春拉著嘴上還沾著飯粒的黒瘦大叔,風風火火的跑來時,只見云天一個人從緩坡走上來。
“呼呼……小肖,村里的王大夫昨天去鄉里進藥了……不在家,我把畜牧站的獸醫劉叔拽來了……三丫呢?撈上來沒?情況咋樣啊?”
黒大叔激動萬分,一邊擼袖子一邊往河岸瞅,“人呢!?溺水得趕緊做人工呼吸啊!別耽誤!快快快……”
大叔從業經驗豐富,二十多年來給豬、給牛、給羊、給馬甚至給驢都對嘴兒吹過氣兒,給人做還是頭一次,更何況還是個漂亮大閨女,內心的喜悅簡直溢于言表。
“三丫回去了。”云天低頭遮掩。
“啥,回去了!”黑大叔明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她沒啥大礙,醒過來了……就……回去了……”
離的近了,梁仲春注意到他的臉,“你那只眼咋也青了!?”
“三丫又打我了……”
“為啥!你可是救了她的命!?”
“因為人工呼吸!”黑大叔硬邦邦的插了一句,面色凝重。他畢竟是過來人,經驗豐富,閱盡千帆。
三個人都沉默了,暗自決定守口如瓶,畢竟關乎人家姑娘的名聲。
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問題,從云天的住處到老支書家,需要穿過整個村子。
大早上,曼麗揪著衣襟,拽著褲子,渾身濕淋淋的,慌里慌張跑回家。
這一路上,地里鏟草的老頭,荷鋤下地的爺們兒,當院里喂雞的嬸子,門口晾衣服的媳婦全都把她看的真真的。
這衣衫不整的,是打哪兒來?村民們偷偷議論。
嗨,還能從哪來,不就是城里那個俊鵝倌兒那兒嘛。
啥?你可瞧仔細了?
可不,我去河邊挑水澆地,親眼見著他和三丫滾在車軸草里親嘴兒呢!!!
哎呀媽呀,臊死個人了,我原來瞧著娟兒總勾搭那小鵝倌兒上不了手,還以為是個老實的,沒想到這么風流。
什么老實人,那是看不上娟兒,看上了何止是風流,就是下流也沒問題。
不過說來也怪,三丫脾氣挺厲害的,怎么倆人這么快,不會是那小子強來吧?
誒,女大不中留,我雖然離得遠,但是看著一點也沒反抗,應該是愿意的……
這話咱們說說就算了,留神可別傳到老支書耳朵里。
那是,我嫌自己命太長嗎?
……
流言漸漸傳遍了小村。
在村民眼里,云天從幾天前靦腆規矩的老實孩子,變成了知情識趣的風流小哥。
他在村里走動時,從姑娘們羞答答的打量,媳婦兒們火辣辣的飛眼,還有爺們兒們警惕的神情里,覺察到了一絲異樣,一種類似西門大官人上街的詭異氛圍和處境令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此時的曼麗并不知道村里發生的變化,她換了身干衣,就急忙坐最近一趟公共汽車回了學校。
當曼麗蔫頭耷腦的推門進來時,靜秋正在低頭系鞋帶,準備去食堂吃午飯。
“咦!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不是明天嗎?”
曼麗不理她,扔下書包趴在床上,一聲不吭。
靜秋奇怪,起身湊近看她的臉,眼睛腫的像兩只爛桃兒。
“天哪,你眼睛怎么了,怎么哭成這樣?”
曼麗把臉埋在枕頭里,“嗚嗚……你別管我了,讓我自己待會兒吧。”
靜秋哄了半天,一點用都沒有,她就是不抬頭。這個時間,食堂快關門了,靜秋無法,只好去抽屜里多拿了兩張飯票出門,不一會兒就拎著兩個飯盒回來。
她把飯盒放下,看見曼麗靠著墻坐在床上抹眼淚,也坐過去。
“到底怎么了?出啥事了?你倒是說話啊。”
曼麗瞇縫著腫脹的眼皮看了靜秋一會兒,就一頭扎進她懷里哭嚎,“靜秋,我被人占大便宜了,嗚嗷……”
曼麗一向把靜秋當做自己的紅粉知己,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向她講。
這件事是她有生以來的奇恥大辱,壓在自己心里憋悶的很,十分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可是有些經過又實在太羞臊了,趁著中午寢室里沒有其他人,她抽抽搭搭,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跟靜秋說了個大概,至于吸胸脯,解褲帶這些關鍵細節都被她隱去了。
靜秋也聽了個稀里糊涂,拍著她的背安慰,“算了,算了,不哭啦,咱們先吃飯……不管怎么說那人也算救了你兩回,而且聽你說的也沒做什么嘛,人命關天情急之中碰幾下也是在所難免嘛……”
“你知道什么呀!他……他……他……哎呀我跟你說不明白……”曼麗氣的臉又皺起來了。
“別生氣了,來吃飯吧,都要涼了。”
“吃不下,氣都被你氣飽了。”曼麗賭氣扭頭不理她。
靜秋看著她的后腦勺說,“你看你臟的,頭發上都是河里的蒿草葉兒,要不我們先去洗澡吧,正好現在這個點兒有熱水,洗干凈了,吃飽飯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沒事了。”
說著就拉她起來,可是曼麗雙手護胸,死活都不動。
靜秋奇怪,曼麗一向是最愛干凈的,洗澡比誰都積極。今天這一反常態的勁兒……
靜秋突然扳過她的臉,腦門頂著腦門,一臉嚴肅的質問她,
“曼麗,你有事兒瞞著我!”
“我沒有……”曼麗心虛的低下了頭。
“你就是有!你還把我當最好的朋友嗎?敢不敢發誓說一點都沒隱瞞!”
“我……我……我真沒有……”曼麗不敢看她,聲音小小的。
見這情形,靜秋二話不說,連推帶拽,非要拉她去洗澡。
曼麗抱著床柱就快頂不住了,只好告饒,“行了,行了,我說還不行嘛……你……你……先把門鎖上。”
門鎖好,曼麗趴過去向她耳語了幾句。
靜秋一臉震驚,“真的假的!快給我瞧瞧!”
曼麗忍羞解了衣扣給她看。
“你看……這個樣子我怎么去洗澡啊……”
北方的公共浴池都沒有隔斷,大家紛紛坦誠相見。開學第一天,只要你去過澡堂,誰的大腿白不白,屁股上有什么顏色的胎記,肚子上有幾顆痣,胸脯是啥形狀的全都一清二楚。
曼麗胸前這一大片,要是去洗澡,不到晚飯,就會全校皆知。
“哇哦!”靜秋盯直了眼睛,湊近了細看,“是那個家伙弄的?怎么弄的?”
“就……就……用嘴……”曼麗垂著頭,臉漲的通紅。
靜秋右手攤平,伸過去比了比,不禁贊嘆“好大一片啊,比我手都大……疼不疼?”
“誒呀,別用手戳,當然疼了!”
“也是,都紫了……”
也不知道是被靜秋戳疼了,還是因為那羞人的記憶涌了上來,曼麗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啪嗒啪嗒的滴在胸脯上。
靜秋幫她把衣扣系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把她的小腦袋摟在自己懷里安慰。
搖著搖著,她忽然靈機一動,
“曼麗別哭,我有辦法了!”
她跳下床,打開自己的儲物柜,從里面掏出厚厚的一大疊毛巾。
“你哪兒來的這么多毛巾?”曼麗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花貓臉。
“什么這么多啊!這是一整條,我姐在南方給我買的,叫浴巾,洗澡時候用的。你看這么大,披在身上正好能幫你擋住。”
女寢301的佳佳和秀珍最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同寢室原本活潑開朗的于曼麗最近總是發呆愣神,時而長吁短嘆,時而憤起錘墻,被撞破時卻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臉還憋的通紅。
這事兒已經被班里的同學們嘲笑過好多次了。大家都說葦子村的貍貓多,于曼麗別是撞了妖精,給魔怔住了吧。
如果單單只是這樣倒也不算特別可疑,還有人發現于曼麗最近總是下意識的做護胸的姿勢,念書的時候夾著胳膊在胸前,走路的時候抱著胳膊在胸前,上課的時候也雙手交疊放到腿上,大臂緊緊地貼在胸口。
佳佳是最先發現這一情況的,她曾和靜秋還有秀珍都說過,然而靜秋不以為然,還叫她不要到處亂說。可是她說的沒錯嘛,佳佳有點迷茫。
別聽她的,她和曼麗肯定有事兒。秀珍力挺佳佳。
最近你沒發現她們兩個都鬼鬼祟祟的嘛,洗澡都避人耳目,專挑飯點去。
是啊,是啊,飯都不怎么吃了,不知道是不是要做神仙。
我覺得啊,她身上,尤其是前胸,肯定有問題……
兩個姑娘在寢室里竊竊私語,討論的焦點于曼麗同學此時沒精打采的推門進來了。
她上次回家走的急,忘了帶生活費,沒錢買飯票,靜秋的生活費也花的差不多了,要下禮拜才能回家拿錢,兩個人只能湊合著用靜秋月底剩的那點錢,一天只吃一頓飯,餓的走路都發飄。
秀珍沖佳佳使了個眼色,佳佳會意,
“曼麗,曼麗,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啊!”
“啊?我現在不想去……我還不餓……”
“現在不去,一會兒就沒飯了。”秀珍站起來說。
曼麗把胸前的書本放到桌上,秀珍看準時機一個踉蹌跌過去,肩膀正好撞上了曼麗胸前的“涼皮兒”上。
“誒呦~”曼麗疼的捂住“涼皮兒”蜷起身子。
秀珍一個勁兒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看我站也沒站穩差點跌了一跤,還撞到你了,疼不疼?呀!你都哭了!撞的這么厲害!來,快讓我看看,嚴重不嚴重。”伸手就要去解曼麗的扣子。
“不嚴重!不嚴重!真的不嚴重!你們快去吃飯吧……不用管我……”曼麗嚇的推開秀珍,趴到床上,強忍淚水,表情痛苦,
“我……我……緩一緩就好了……你們去吃飯吧……”
突然一團黑影撲過來,不由分說就來解曼麗衣服。
“啊!!秀珍你干嘛?”
“我早就看出來你有事兒了,快給我看看你到底怎么啦?”
“哪有啊!不要鬧了!”曼麗死死揪住衣領推拒登徒子之手。
“呼!沒吃中飯勁兒還挺大的呢!佳佳!干啥呢?快來幫我呀!”
佳佳正要把門鎖上,趕巧靜秋回來了。
“你們這是干什么?怎么都欺負起曼麗了!”
“靜秋快來!救我啊!”曼麗呼叫。
于是靜秋沖過去拉,佳佳跑過去擋,四個姑娘在床上鬧做一團,滿頭大汗,橫躺豎歪。
正在僵持之中,樓下一個男聲喊道:“于曼麗!于曼麗!外面有人找!”
被擠到邊上的佳佳跳下床,趴窗戶一看,是同班的栓柱,站在發了嫩葉的老楊樹下仰頭叫人。
“男的女的?什么人啊?”佳佳探頭問。
“是男的!什么人他也沒說啊……哦,他說是于曼麗的手下敗將。你讓她快點下來吧,人家還在外面等著呢。”說完栓柱就往男寢去了。
男的,不明身份。
全樓的小姑娘們支著耳朵聽的清清楚楚,都偷偷的激動起來,這個神秘訪客的來歷激起了他們的好奇心,暗自希望他是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
畢竟高中生活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實在是太枯燥、太沉悶了,還有什么能比緋聞更解悶兒有趣的呢?
同樣的,這也引起了秀珍的興趣,她對于這位訪客的好奇心要大大高于曼麗本身,反正曼麗也跑不了,晚一點搜身也沒什么,可是如果錯過這個機會,那可是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
于是她從曼麗身上爬起來,拉起她就要下樓。
“走啊,走啊,去看看是誰找你?”
“著什么急,我的小辮兒都被你弄散了,等我梳梳再下去。”曼麗拿了木梳站在鏡子前,整了整衣服,把散亂的發辮又扎好。
三個姑娘圍在她身后,打聽起來。
“曼麗,來找你的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
“是男的呢,不會是你在哪里新認下的小哥哥吧?”佳佳吃吃的笑著說。
“你看看你!”曼麗在鏡子里嫌棄的看了佳佳一眼,“一說起男的來就這么興奮,我爹也是男的,我大哥也是男的,我弟弟也是男的,瞎想什么呢你?”
“肯定不是你們家的,栓柱不是說他自稱是你的手下敗將嘛?”
“就是!就是!你想想有沒有什么線索?”
曼麗歪頭想了會兒,她雖然看著纖弱,可是脾氣倔強,從小和村里的小孩兒打架都沒輸過,所以說她手底下的敗將還真不少,這叫她怎么猜。
“有什么可想的,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曼麗放下木梳,四個姑娘一起出了寢室。
三樓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寢室。
有的開著門,她經過時,門里的姑娘們都掩飾著偷瞟她;
有的關著門,她一回頭,就只見門縫里幾雙窺探的眼睛。
綠欄桿白墻壁的樓梯上,走對面的女孩們盯著她竊竊私語。
曼麗疑惑的轉頭觀察,碰上了同樣回頭偷看她的女孩們,目光一觸,女孩們就馬上避開視線,迅速溜走了。
曼麗覺得自己成了關注的焦點,渾身不自在起來。
剛出樓門,她又覺的不對。
“你們幾個跟著我干嘛?不去吃飯了?”
“誒呀,你就讓我們跟去看看嘛!”三個姑娘求知若渴,央求她。
“有什么好看的呀!”
“我們不說話,就看看,走吧,走吧,人家還在外頭等著呢,中午太陽這么毒,我們趕緊點……”
三個女孩像三條甩不掉的尾巴,推著曼麗穿過操場上幾個玩足球的男生,繞過籃球架,經過柳樹邊踢毽子的姑娘們,來到了學校大門口。
一個穿著藍色薄夾克衫的瘦高背影漸漸清晰起來。
待曼麗看清了來人,驚得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
靜秋和佳佳趕緊扶住她,關心的問:“曼麗,你怎么了?”瘦高個的小伙子聽見動靜也轉過身來。
圓臉、熊貓眼、尖鼻子、可不就是那個小毛賊!
曼麗嚇得一個健步沖過去,把他推的倒退了幾步,貼近他恨恨的小聲質問,“你怎么還敢來!?”
云天低頭含笑,也學著她的樣子,好像說悄悄話一樣,“我為什么不敢來?我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你……你……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哦……你是說人工呼吸那事嗎?”
“人工呼吸!?”秀珍重復著,她別著紅發卡的腦袋伸到兩人中間嚇了曼麗一跳。不知什么時候,三個姑娘已經緊緊的圍了過來。
“這么說……你們兩個……已經……親過嘴兒了!!!”佳佳掩嘴大叫。
“啊!!!”姑娘們不禁興奮的尖叫起來,曼麗簡直就是六中的前衛人物。
當大多數女高中生還在和心儀的男生傳紙條,說悄悄話,頂多在黑暗的角落里拉拉小手的時候,于曼麗同學已經和漂亮的校外男青年發展到親嘴的程度了!這是要做勇立時代潮頭的少女啊!
此刻弄潮少女臊的根本待不住了,轉身就跑,被云天一把抓住胳膊。
“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放手……”
“要走也要先把這個拿走啊。”云天舉起右手拎的碎花小布兜,那是她二姐還沒出嫁的時候給她縫的。
“你爹說前幾天你走的急,他給你炒的豬肉小咸菜還有生活費你都沒帶,讓我這次捎給你。”
接過小花兜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個裝滿咸菜的玻璃罐頭瓶,上面放著一個藍花布手絹的小包,應該是生活費了。
“東西也送到了,你還不趕緊走!”
“你們吃午飯了嗎?餓不餓?要不一起出去吃點東西吧。”云天抬手看了看表。
“好啊!好啊!我們都沒吃呢!”秀珍趕緊接話。
“那大家一起去吧,你們想吃什么?”
“要去你們去!我可不去!”曼麗抱著花兜就要回去。
“你回去吃什么啊?食堂這個點兒都沒飯了,你干吃咸菜啊!”靜秋攔住她。
靜秋這幾天跟著她挨餓,眼睛都藍了,再不吃點好的補補就要發狂了。
“再說你現在自己一個人回去能招架住她們嗎?”她碰了碰曼麗,沖寢室樓的方向努了努嘴。
要不要這么夸張啊!曼麗被女寢樓的風景嚇的倒退了兩步。
沖著學校大門的寢室樓窗戶幾乎都打開了,每個窗戶里都有幾個腦袋探出來奮力向她們這邊張望。
更有甚者,還拿出了望遠鏡,雙桶的,單桶的,型號各異,像是一個龐大的娘子軍團,仿佛隨時都會包圍她,殲滅之!
曼麗打了個寒噤,她才不要獨自面對一群好奇心爆棚的姑娘呢!
于是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和大家一起去了附近新開的西安菜館。
五個人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定。秀珍和靜秋研究菜單點菜,云天靜靜的觀察著曼麗,曼麗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兩個人都默不作聲。
佳佳雙肘支在桌子上,陶醉捧臉,笑瞇瞇的問:“小哥哥,你和曼麗是怎么認識的啊?”
“你不是有哥嗎?亂認什么哥哥!”曼麗氣哼哼的掐了佳佳大腿一下。
佳佳叫他親哥都是直呼其名,從來沒聽過她這么嗲的叫人哥哥。
“誒呦!誒呦!是我錯了……我的錯……人家能和我有什么關系,是不是呀,曼麗的小哥哥?”
這一句“曼麗的小哥哥”讓云天也繃不住笑了,覺得這個叫佳佳的女孩子嘴巴真是刻薄的有趣。
曼麗雙手握拳,捶桌大窘,叫道:“瞎說什么!我和他沒關系!”
“沒關系……沒關系……你說沒關系就沒關系……”佳佳捋著曼麗的后背安撫。
說是這么說,三個姑娘卻沒閑著。
等菜的功夫,把云天家住何處、姓甚名誰、年方幾何、作何營生、有無婚配、可有意嫁娶等等問了底掉,比查戶口的都周到,儼然一副娘家人選女婿的架勢。
云天被這幾個小孩兒弄的哭笑不得,只得如實作答。
“你臉上這幾塊紫是咋回事?”秀珍好奇了好久,憋不住問。
云天不再開口,只是笑著目視曼麗。
“手下敗將!手下敗將啊!”佳佳提醒道。
“嘖嘖嘖,曼麗你下手也太狠了。”秀珍用食指輕輕戳了戳她氣鼓鼓的小臉蛋。
“你懂什么啊?打是親罵是愛!再說了,小樹不修不直溜 ,人不修理哏赳赳,曼麗這是在打基礎,打基礎!小哥哥懂的!”佳佳沖曼麗擠了擠眼睛。
忍不了了!我忍不了了!
曼麗的眼睛越翻越白,內心咆哮著,感覺自己像一只馬上就要被怒氣撐破氣囊的小蛤蟆,而小姐妹們的每一句調笑,都是沖她刺過來的繡花針。
自從和大家一起過來,曼麗就一直被室友們調戲嘲弄。
她想要反抗,可是又不能說出真相。
名節!都是為了該死的名節!!!
現在她一刻也憋不下去了,啪的一排桌子,氣急敗壞的喊:“胡說八道!都是胡說八道!你們還說是我的好姐妹呢,關鍵時刻,統統叛變……”
跑堂的大嬸端過菜,大家紛紛起身,手忙腳亂的幫著擺盤布菜。
葫蘆雞、奶湯鍋子魚、回民粉蒸肉、烤羊腿、涼拌大拉皮、十個肉夾饃、五碗biangbiang面,外加一大盆羊雜湯。
曼麗坐在位子上生氣時的一頓手舞足蹈,被站起來的幾個姑娘擋的嚴嚴實實,剛剛一通激憤的言論也被布菜時的說說笑笑給淹沒了。
沒人發現她在發火。
她被徹底忽略了。
漠視才是最鋒利的鋼針。
它能刺破自信、幻想和雄心,自然也能對付撒嬌賭氣性質的小情緒。
當大家再次坐定的時候,發現曼麗脫力的癱在座位上,像撒了氣的皮球,剛剛那股逗人的惱怒勁兒全消了。
“曼麗,你怎么了?咋沒精打采的!”
“還能怎么,餓了唄,餓的沒精神了,來曼麗,動筷子,快吃……哼哼哈……”靜秋往嘴里塞肉夾饃塞出了豬叫聲。
她在朋友們的心中都不如肉夾饃來得重要嗎!?
她陷入了深深悲哀,這悲哀是如此的深重而絕望,導致她破罐破摔的對現實屈服了,老老實實拿起筷子,把頭埋進面碗里默默吃起來。
她眼也不抬一下,佳佳和秀珍給她夾什么,她就機械的吃。至于吃的是啥,什么味道,都不大有知覺了。
秀珍又往她盤子里夾了點涼菜。
曼麗突然炸毛。
“我不吃拉皮!不要!拿走!!!”
大家嚇了一跳,連鄰桌的食客都側目看過來。
“不吃就不吃嘛,干嘛發那么大火啊?你今天好奇怪呀。”秀珍訝然。
云天知道原委,伸筷子把拉皮夾起來想放自己碗里,哄她說:
“不吃,不吃,你別生氣……”
不想曼麗忽的一下抬頭,兩手抓住他伸過來的胳膊,惡狠狠的盯著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你更不許吃!!!”
云天也反應過來,要是吃了她盤子里的“拉皮”,他……吃了……她的……
云天看著她紅咖格子的外套,視線不自覺的溜到半高的小領子上,里面襯衫的衣領露出一個白邊。雖然那里扣的嚴嚴實實,可是她的脖子纖細,自然就和領口之間空出了一小塊。
他順著那兒往下瞄,明明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可不知怎的,就莫名的燥熱起來,口中干渴,喉頭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
這里面的典故姑娘們怎么能夠了解呢,大家會錯了意。
“呦~~~”幾個女孩子拖長聲調笑嘻嘻的起哄。
“這么早就管起來了呢!”
“連吃什么都要規定就太嚴格了。”
“就是,男人只要沒有惡習,其他不要管得太嚴嘛!”
“女孩子還是要賢惠一點才好,你這么霸道該把小哥哥嚇跑了……”
趕快松了手,曼麗急紅了臉,絕望而虛弱的反抗,“我沒有,你們不要再胡說了。。。”
“誒呀,害臊了呢。”
“不好意思啦,嘻嘻!”
跑堂的大嬸適時出現,曼麗以為自己被解救了。
“小店開業大酬賓,贈送招牌涼皮一份……”大嬸舉著托盤就要把碗放下。
“不要!” “要!” 二人異口同聲。
云天失了口,發現曼麗向他投來復雜的目光,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怎么還敢要!?你心里沒點數兒嗎!?壞人!壞人!壞人!
圓圓臉的大嬸懵了,反應了一下,把涼皮放到說“要”的云天面前,拿著托盤上的一小碟辣椒油問,
“要辣子嗎?”
“不要……”
云天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了,說話完全不過腦子。
曼麗徹底炸了!這是挑釁,赤裸裸的挑釁!!!
她突然就哭了,從沒覺得這么委屈,這么氣憤。一下子躥起來爬到桌子上,也不顧菜盤湯碗,撲過去就要打他。
這個小賊,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眾人的面,用隱秘的暗語調戲她,羞臊她,吃她的豆腐,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惡的了。
這比那些真流氓還要壞一百倍,流氓當街調戲婦女,眾人見了還能打抱不平,懲處教訓。
他表面上斯斯文文,外人什么也看不出來,實際卻在精神上不知道占了人家多少便宜。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玻璃房子里,看得見外面,外面卻看不見她。她在玻璃里被欺負玩弄,玻璃外的人卻視而不見。
她十分的無助,進而加倍的羞恥。
曼麗暴怒的太突然,多虧專心吃飯的靜秋及時攔住她,保住了大部分菜肴,除了曼麗的面碗外。
佳佳和秀珍隨后反應過來,趕忙把她抱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歇斯底里的曼麗拉下餐桌。
云天胸口只挨了兩拳,被她隨手抓起的醋瓶潑了個滿臉花。
站在桌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大嬸想不明白,為什么因為一碗免費的涼皮,就能引發這樣激烈的后果。
“那個……涼皮……你們……還……要不?”
“要!給我打包!”靜秋嚼著手里第五個肉夾饃,霸氣的終結了涼皮之戰。
這頓飯隨后的氣氛十分詭異。
姑娘們雖然埋怨曼麗喜怒無常,性情暴戾,可是她一直默默哭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可憐見的,也不好再教育她。
倒是小哥哥,性格真是溫柔可親,曼麗那么無理取鬧,也不見他生氣。不僅不生氣,還伸手幫她擦臉上的淚珠兒。
曼麗大概是哭傻了,也不避,也不惱了,無知無覺,昏昏沉沉。
唉!這對小情人兒,鬧個別扭最后都這么情意綿綿。
三個姑娘覺得這一對兒旁若無人的樣兒,他們再插嘴就太沒眼色了。
大家草草吃完了午飯,一行人穿過小市場往學校走。
云天經過賣零食的攤位,買了好些瓜子、花生、餅干、糖果,和著兩大網兜的水果給姑娘們帶了回去。
女孩兒們也十分有眼力價,拎著大包小裹的往學校跑,把他倆遠遠的甩在了后面。
兩個人并排無聲的走著,快進校門口時,云天擋在她面前。
曼麗往左他也向左,曼麗往右他也向右。
她垂著頭,伸直雙臂使勁兒推他,帶著哭腔。
“干嘛!你快走開!”
云天握住她的小手,低頭看她的臉。
此時此刻,他是一副正正經經的小哥哥模樣,曼麗稍稍覺得安心了些。
只要他不撩撥她,不引誘她,不惹她害羞,她就不會害怕,也就不容易失控激動。
這世上的人往往都會有點怪癖,有的人一高興就要唱歌,有的人一犯愁就要喝酒,有的人一難過就要吃東西……
還有一種人,一害羞就想打人……
而云天,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會讓她害羞……
“你也該消消氣了吧。”他那帶著金屬音色的聲音又要撩撥她了。
云天掏出手絹,擦干凈她臉上的眼淚。
“不用你假好心,拿開你的手。”她無力的推拒他。
他握著她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前,低頭逼她和自己對視。
“于曼麗同學,我打也讓你打了,罵也被你罵了。就算我之前多有得罪,也是無心之失,況且看在我曾救過你兩次命的份兒上,咱倆就不能和解嗎?”
他說的誠懇有理,她一時竟不能回答了。
總是這樣跟他發脾氣,是顯得自己太小氣了些。
她看著等著她回話的小哥哥,即便烏眼青著,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有一雙溫柔好看的眼睛。
“叮鈴鈴……”下午的上課鈴響了,驚醒了兩人。
云天松開手,曼麗抽身繞過她往學校跑去了。
他望著她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離開了。
曼麗本來以為,結束了和他的這次會面,就能從中午的混亂煩躁中解脫出來,可是并沒有。
她剛剛轉身往回走的一霎,竟然沒來由的寂寞起來,莫名的想要回頭看看他。
她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回身去找他。
可是他已經走遠了,只留一個背影。
學校附近的磁帶攤位,老板按開了雙卡錄音機,填進去一盤剛剛開封的新磁帶。
按下開關,活潑甜膩的女聲響起來: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
“壓心底, 壓心底, 不能告訴你。
晚風春過溫暖我心底, 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 多甜蜜, 怎能忘記。
不能忘記你, 把你寫在日記里。
不能忘記你, 心里想的還是你。
浪漫的夏季, 還有浪漫的一個你。
給我一個粉紅的回憶。
……”
已經是夏天了呢,
曼麗聞著空氣中青草的氣味,呆呆的站在校門口,悵然的想……
BGM:經典甜歌《粉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