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叫云飛起》之14 心中的菜地(外1篇)
范國強
父親已是古稀高齡,住在武漢古田四路,是三弟單位分的房子。那日我到武漢出差順便去看他,竟意外發(fā)現(xiàn)父親正興致勃勃地在鼓搗一塊菜地。菜地上郁郁蔥蔥,父親面帶笑容,這情景一時竟使我激動起來。我知道父親是從13歲起就離開農(nóng)村到城里了,現(xiàn)在竟種起了菜,父親說是活動活動筋骨,其中自然也有那么一點告老歸田的意思。
我心中久已關(guān)閉的那道柵欄門被父親無意間給撞開了,我似乎又看到了我曾夢魂縈繞的那一塊菜地,那一塊曾屬于我們——準確地說,在一段時間里曾僅屬于我一個人的——菜地。
那一塊菜地究竟有多大面積,我從沒有丈量過。它由兩長溜菜地合成,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開墾。它離我們居住的村子有兩三百米遠,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鄉(xiāng)時生產(chǎn)隊將它分給了我們,從此它便成了我們的“自留地”,我們在農(nóng)村兩年的蔬菜來源幾乎全仰賴于它。三十年前我臨離開農(nóng)村的最后一個黃昏,曾獨自一人久久地在這塊菜地留連,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時而下意識地蹲下身子摸摸地里長勢正好的大白菜,時而又抬起頭望望遠處村落上空正隨風飄散的夕煙。臨離開時也沒忘輕輕地關(guān)上用雜樹棵扎成的柵欄門,這門乃是為防雞,并非為防賊。我知道從此我將很難有機會再到這塊菜地上來了,一股依依惜別的感覺襲擾著我心頭。真的,我竟舍不得離開這菜地。
這塊菜地當初分給我們時還很貧瘠,菜地里光禿禿的,許是撂荒好久了。那也是一個黃昏,我們幾位知青扛著鋤頭鐵鍬,興沖沖地把整個菜地深翻了一遍。我們擔來塘泥,摻和在菜地里。也學著老農(nóng)把晾干了的牛屎粑架在菜地里焚燒。將菜地精心整理成長長方方模樣。然后就是下種。我記得辣椒是有規(guī)律地一行行掏小坑點籽,而莧菜則是散播。在這塊菜地上,我們先后種的菜的品種還有南瓜、絲瓜、黃瓜、茄子、豆角、扁豆等等。菜地的下方是條小河溝,一年四季都有清泉在汩汩流淌,我們只要略需舉腳之勞便能挑水灌溉——那正是1969年的春天。
這塊菜地曾留給我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我們這些在城里時本來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青年,親眼看到光禿禿的菜地一天天泛青,神奇般地凸出一蔸蔸青菜,一條條絲瓜,一株株辣椒樹,我們是何等的驚喜。燈籠辣椒籽是我從武漢帶去的,在這山區(qū)卻因氣候原因再也長不到上一代那么大的個頭。肉肉的扁豆卻不知不覺地環(huán)繞著菜地四圍的籬笆叢長得特歡。最有趣的是黃瓜,雨后長得特別快,我們每天趕大的摘,也趕不上它生長的速度。幾乎每天下工后,我們把時間都花在這塊菜地上了。除了留一人在家里弄飯,我們其他人或挑水,或澆水,或松土,或補苗。天煞黑后則順便摘點瓜果蔬菜回來。城里人有錢嘗個鮮,而我們卻是天天可以吃新鮮的。
我們把滿腔熱情傾注在了這塊菜地。我們畢竟和山農(nóng)不同,我們是一個剛組成不久的知青群體,對農(nóng)村生活和集體生活都有一種新鮮感,而且都曾讀過那么一點點書。我們從種菜里追求到了一種野趣,尋找到了一種浪漫,從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當時我們空虛乏味的精神生活。我們常常邊拾掇菜地邊信口朗誦著剛從書本上學來的詩:
小園煙草接鄰家,
桑柘陰陰一徑斜。
臥讀陶詩未終卷,
又乘微雨去鋤瓜。
百錢新買綠蓑衣,
不羨黃金帶十圍。
枯柳坡頭風雨急,
憑誰畫我荷鋤歸?
古詩詞的薰陶使得我們也開始躍躍欲試地東施效顰學著寫詩了,種菜自然也成了我們寫詩抒發(fā)感情的對象。我就曾寫過一首仿七律,依稀記得前四句為:
百忙之中也有閑,
風卷詩句涌筆尖。
羊腸多曲樵夫路,
半弓俱綠戰(zhàn)士園……
詩中的“半弓”一詞出自于宋人楊萬里的詩,他曾在一首詩里把菜地比喻為“半弓”,我在此生搬活用,也算是表達了我當時對種菜的欣喜之情。我寫這篇小文時恰好看到一則資料,說是已故上將楊勇出差在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菜地,甚至不進屋,把菜地忙活完才像是完成了任務(wù)。也怪,他不在,那些菜就像蔫了似的,再怎么澆水也打不起精神。只要他在,那些菜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水靈靈的,充滿生機活力。看來,青菜也像人一樣是有感情的啊。
我對這塊菜地的感情在一九七零年下半年可以說到了極致。連續(xù)兩次招工卷走了我的所有知青伙伴,我因近視的原因兩次未招上工,知青組僅剩下我一個人。那段時間我情緒非常低落,常常在夜色蒼茫中獨自一人來到這塊菜地,久久地站在菜地邊發(fā)呆。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孤獨。伙伴們都已經(jīng)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去了,把剛做起不久的新房連同這一塊菜地都留給了我。當時我還不滿18歲,卻產(chǎn)生了一種似乎已被社會拋棄了的感覺。失望、迷茫、悲觀、痛苦使我恍惚忘記了周圍的存在,也沒有了以往那種給菜地澆水施肥的興致。至今回想起來,在我這一生中,我曾經(jīng)面臨過許多選擇,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第一次面臨如何選擇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也是在一個寧靜的傍晚,我不知不覺地又移步到了這塊菜地,心事重重中我驟然發(fā)現(xiàn),盡管幾天來我再沒有給菜地施過肥澆過水,但菜地里依然是那樣郁郁蔥蔥,而且仿佛顯得比以往更青翠了。我的心陡然一顫,這菜地莫非真的是有感情的么?它并沒有因為我的漠然不顧而黯然枯萎,而是依然順其自然地該結(jié)瓜的結(jié)瓜,該生長的生長。而這一切,顯然一個目標只是為了我,為了我這唯一留下來的菜地的主人。它是那樣忠誠,那樣守職,那樣無知無覺然而又有情有意,我的心一下子激動了,這菜地沒有拋棄我,它在默默地慰藉著我的孤獨,似乎又在隱隱地向我昭示著如何面對人生。恍惚之間我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有什么值得悲觀的呢?一個人的一生那樣漫長,生活的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我還很年輕,生活還剛剛開始。這社會不會拋棄我,我也決不能拋棄社會。伙伴們雖然走了,我還要生活下去,而且還要生活得更好。退一步來說,就算我一個人最終真正成了“扎根派”,農(nóng)村不也要活人么?我的心坦然了,眼前仿佛走馬燈似地出現(xiàn)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鐘情于種菜的陸游、楊萬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我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怎么突然想到了他們呢?我怎么這么不自量力敢和他們相比呢?直到多少年后我偶然讀到高爾基說過的“一個人追求的目標越高,就成熟得越快,對社會就越有益”那段話,我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個人在年輕時確定理想座標的重要。真的,就是這些古代哲人的示范,就是這塊菜地的啟示,使我對今后的生活重新又充滿了信心。
從那以后,我和這塊菜地又相處了好幾個月。每天的傍晚,我又一如既往地背著鋤頭挑著水桶來到菜地,干著我該干的事,唱著我愛唱的歌,仿佛我仍然是和伙伴們在一起,又仿佛我是在完成著伙伴們遺交給我的任務(wù)。我干得更加虔心,更加努力。我并不是僅僅是為了單純的生存所需,我一個人又能吃得多少呢?我是在有意識地鍛煉我的意志,磨練我的品格,我是在訓練我自己如何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一直篤信“生活是一部教科書”的古訓,我也堅信逆境是這教科書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我相信在我這一輩人中許多人一定都讀過屬于他自己的那部教科書,而我尤其不能忘記屬于我個人的這教科書中的重要一頁,那便是我心目中的這塊菜地!
(2001年5月22日)
學樵
古書中常可見到描寫樵夫,即專以砍柴賣柴為生的一類人,高人隱士多隱身其中。一個人挑著柴,哼著歌,樂陶陶,笑呵呵,在山中自由自在走。迷路了,問樵夫,保準能給你個滿意的回答。古書指給我們的印象,樵夫當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自由人,很使人向往的。
下鄉(xiāng)后不久我這印象便改變了,當今社會早已沒有了原來意義上的樵夫,樵夫已成為單純砍柴人的代名詞,山里離不了燒柴,因此每個人都難免充當樵夫的角色。山里人趁早晚出工收工間隙,腰里別把樵斧,肩上著根沖擔,提上兩個草腰,急匆匆便進山了。要不了一兩個時辰,便顫顫悠悠挑著一擔柴回來,那擔柴是緊緊扎扎的,多屬栗樹棵或松樹枝之類,隨便估個一百四、五十斤保準左右不到哪里去。山里人千錘百煉,再小的個子也不會輕飄飄地回來。除了滿足自家燒柴以外,就是賣柴換點油鹽錢了。當日砍回的柴連沖擔也不抽出,就這么往屋中間一靠,次日起個大早即原覆上肩,又顫顫悠悠地挑到十數(shù)里外的鎮(zhèn)上趕集,遇上吃皇糧需要柴燒的主顧,三言兩語即可成交,也就一元四五角錢左右。山里人憨厚,從不屑于討價還價的。
山里人對砍柴視為平常,而我們對砍柴卻畏之如虎。在城里時我僅間或挑過水,一擔水也就百八十斤,離家也近。而山區(qū)就不同了,由于靠近公路,近山已無柴可砍,要砍柴須得到七八里以外的深山里去。記得第一次進山時有山民引路,打草腰、砍柴、捆柴及上肩都有他們幫忙,我們無非就是磨磨肩膀而已。但盡管如此,七八里的山路也折磨得我們夠嗆。由于擔子沉重,我們一個個都被壓得呲牙裂嘴,不停地將柴擔左肩換到右肩,又右肩換到左肩。好不容易捱到家里,將柴擔往院里一撂,便躺到床上再也不想起來了。
我們真正學會生活上自立可以說就是從砍柴開始的。砍柴是我們面臨的第一道關(guān)口。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呵,這道關(guān)口倘若過不去,就休想闖過后面更為嚴峻的“雙搶”了。砍柴先得準備草腰,草腰須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并放在水里浸上一陣,以增強拉力,避免捆柴用勁時扯斷。學著打草腰因此成了我們下鄉(xiāng)后的必修課目。盡管我們并不怎么熱心學,但為了生計需要,也只得逼著苦練,總算都勉強過關(guān)。有時偶爾打上一把上好的草腰,便喜形于色,比之今天的中了博彩還要高興。
一年有四季,四季里最難耐的是冬夏兩季。冬季砍柴,穿著臃腫,一件棉襖總有上十斤重。砍柴時尚可以脫掉,但返回時卻純粹成為一種多余的負擔了。穿著覺得燥熱,掛在柴捆上又增加了重量,真叫我們左右為難。夏季砍柴則完全是對我們意志和體力的嚴峻考驗了。火辣辣的太陽高掛在天空,汗水不住地在身下流淌,砍下的松枝在光禿禿的身體上磨來擦去,你想那該是一種什么滋味?
砍柴雖然苦煞,但其中也有樂處。山里空氣清新,柴山更是人跡罕至,沉浸于那種“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覆照青苔上”的詩情畫意,是我們最感愜意的時刻了。砍柴時的樵斧聲有時會驚起林中的松鼠或野兔,腳下有時會踩到蜈蚣或草蛇,給我們憑添了許多欣喜或虛驚。有時遇上雨后,看到倒下的栗樹身上長出一朵朵黑呼呼柔絨絨的東西,我們不知是什么,覺得挺新奇,山民們說那就是黑木耳。尤其可樂的是,山民砍柴多是單兵作戰(zhàn),可謂枯燥得很了,而我們則每次都是全組傾巢出動,五個后生肩扛沖擔,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山間的小路上,邊走還邊大聲地唱著歌。有時我們還會對著大山吼幾嗓子,然后再屏息聽這吼聲在大山里的回響。
我永遠記得我在農(nóng)村最后的一次砍柴,那是在我也成了“單兵”的時候。伙伴們都招進了工廠,臨走時留給我的最好紀念是又集體進山專為我砍了一次柴,一年多朝夕相伴的情誼都在這一大堆柴中了。這一大堆柴一直燒到了年底。嚴冬將至,我獨自一人進山砍柴,身邊少了伙伴們的歡笑,陪伴著我的只有清冷的山風。山道彎彎,我心意沉沉。我不再歌唱,不再吼叫,只默默前行,默默思考,我認真地思考到了今后的人生,無意之間將今后的人生和現(xiàn)實的砍柴聯(lián)系了起來。我驟然發(fā)現(xiàn)這二者竟是何等的相似!砍柴的道路充滿著荊棘坎坷,不正像征著我的人生道路充滿著荊棘坎坷么?盡管我當時剛剛邁上這人生道路的第一步,但這第一步的嚴峻卻讓我深深感受到了。砍柴必須披荊斬棘,他才有可能砍下柴來;人的一生中也必須不斷地披荊斬棘,他才有可能打通前行的道路。這一聯(lián)想竟一下子使我茅塞洞開,信心陡長,壓在我心頭多日的陰翳也隨之散開了。
三十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隨著我經(jīng)歷和閱歷的加深,我越來越感到人生就像砍柴,人的一生所走的就是一段漫長的樵夫路。砍柴的經(jīng)驗就類似于人生的經(jīng)驗。不論你在現(xiàn)實社會中擔任著什么角色,從骨子里你終究還是一名樵夫,只不過存在著素質(zhì)的高下優(yōu)劣和經(jīng)驗的正誤多寡罷了。有的人不愿意當這個樵夫,吃不得披荊斬棘的苦,當然就不會用心去砍柴。他們從一開始就學著繞道,繞來繞去繞了一輩子,結(jié)果沒有學到一點砍柴的實際本領(lǐng),到老時當然只會一事無成。這只能怪他自己,絲毫怪別人不得的。
好友東方樵,原家住黃石東方山下,現(xiàn)為某技校高級教師。他取其筆名即含“東方山下一樵夫”之意。他當了大半輩子樵夫,門下弟子成群,篋中著作無數(shù),我自愧弗如。我雖然對學樵意識較早,但自感碌碌半生砍“柴”無多。看來真得要好好向他學習,爭取在后半輩子中能成為一名合格樵夫的。
(2004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