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峰背著雙肩包出了門。屋外,陽光明媚,徐風輕拂。他站在樓道口,仰起頭,張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尚有睡意的腦袋被灌進早晨溫潤的空氣,頓時清爽了許多,仿佛一只正在冬眠的動物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掙扎著慵懶的身體,睜開了眼睛,在初春時節恢復了它的活力。
陸峰環顧著四周,小區的路邊,柏槐櫸樟,青翠綠蔥,枝曲葉揚,發出低聲的吟唱。他微微地抿動著雙唇,跟著風音的節奏輕哼著自己都說不出名兒的小曲,邁開雙腿,精神抖擻地向小區外走去。
小區的大門朝著主干道,但離大路還有一段百十來米的小路。路的一側停滿了車子,只留下一輛車寬的地兒讓車子進出。兩邊路牙的人行道上是一排垂柳,細細的枝條抽出嫩葉,柳尖搖曳,有一搭無一搭地敲打著車窗。
小路上,行人神態各有不同。有的行色匆匆,這是上班一族的腳步;有的慢慢騰騰,這是退休大媽的自在;有的著急催促,這是媽媽在攆著孩子上學;有的輕松悠閑,這是爺爺帶著孫子在溜達玩耍。
陸峰倒是不慌不忙的。他上班的地兒離他住的小區四五公里,開車路上不堵也就二十來分鐘,遇上堵車四五十分鐘一個小時的時候也有。天氣不錯的時候他一般就走著上班,一是鍛煉身體,二是可以看看路上的風景。
與郊外的田園風光相比,小鎮的街頭少了一份天然的樸實,多了一份人為的熱鬧。陸峰喜歡旅行,喜歡在山川江河間游走,喜歡在古鎮村落里閑逛,只是他要賺錢,要為生計奔波,每天也是早出晚歸。疲憊低落之時,他倒愿意慢步在街頭巷尾,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人間百態,覽世事萬千。
陸峰今天的心情很不錯,昨天女朋友從外地突然跑了來,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女朋友是陸峰大學時的校友,畢業前兩個人為了去向鬧起了矛盾,陸峰渴望家鄉小鎮閑致慢節奏的生活;女朋友是大城市的女孩,從小深受都市繁華時尚的熏陶,喜歡燈紅酒綠的激蕩,向往小資情調的高雅。一番爭吵和冷戰之后,兩個人選擇了各自離開,彼此沒有說再見,一如熱戀時的默契。
陸峰沿著街邊晃悠悠地走著。早晨的太陽在大街的一邊投下淺黃色的光線,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幾家流動的早點攤全都挪到了有太陽的路邊,一輛老舊的三輪車上架著爐灶,灶上的一口大鐵鍋冒著熱騰騰的水氣,鍋里的面湯翻著浪花。旁邊的不銹鋼灶臺上放著油鹽醬醋,蔥花姜末,長方形的餐盤里擱著已經分好份的面條餛飩。
中年大姐將面條撒進鍋里,左手拿起湯瓢,從鍋里舀起半勺面湯倒進碗里,右手握著長長的木筷子不停地攪著面條。分把鐘的時間,她左手上換了一把漏勺,抄起煮好的面條上下顛了顛,倒進碗里,用木筷挑了挑,倒了點醬油,撒了些蔥花,端到灶邊的簡易桌上。桌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從筷筒里抽出筷子,插到碗里,挑起面條拌了幾下,埋頭吃吸起來。
陸峰走過早點攤,拐過一個十字路口,上了鎮子的主街。路上的車子多了起來,臨街的商鋪一家挨著一家擠在一起,大多卻還沒有開門。路邊的行人也不少,年輕的女孩結伴從店前走過,雖是初春,早上還挺涼的,但愛美的女孩根本不會在意,她們想的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這一刻,質樸無華的小鎮搖身變成了時尚炫麗的都市。長袖短裙,披肩秀發,尖細高跟,精致挎包,再加上美妝潔顏,緊跟時尚是漂亮女孩每天的必修課;年輕男孩沒有女孩那么多的選擇,但也不愿辜負春天的好意,前邊的幾個小伙子,筆挺的黑色西裝,白色的襯衫,藍底黃色條紋的領帶,并肩走過,腳步匆匆,聊得火熱;還有兩個小桿子穿著藍色的運動服,應該是高中學生,走得倒也不急,邊走邊說著校園里的趣事,偶爾還會聽到什么女孩什么好看的字眼。
陸峰想起昨天女友偷偷出現在他面前的情景。一時的驚訝,然后是相視無語,短暫的沉默之后,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久違的發香讓他已漸漸平復的心湖又蕩起了圈圈漣漪。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他在家鄉的小鎮度過了三百多個漫長的孤夜,冬去春來,夏過秋至,愛情的堅守最終戰勝了現實的束縛,換來彼此之間的重逢。
不遠處是鎮上的一所小學校。路上的車堵了起來,還有電動車自行車在車流里橫沖直撞,雜亂無序。一輛紅色的小車擠到路邊停了下來,車門開了,從車里爬出一個小姑娘,一身粉色的蓬蓬公主裙,白色的長襪包著細藕般的小腿,淺紅色的皮鞋,鞋尖扎著兩朵七彩的蝴蝶結,烏黑的頭發搭在肩膀上,別著一支白色的發卡。
小女孩站在路牙邊等著媽媽下車。年輕的媽媽一身淡紫色的套裙,襯出苗條露曲的身材,清秀的面容略施粉黛,透著職場女性的氣質。媽媽右肩搭著卡通圖案的書包,走到女兒的身邊,左手牽起女兒的小手,穿過人群走到校門口,松開女兒的手,彎下腰,把書包背在她的肩頭,理了理她的頭發,拉了拉她的裙擺,拍了拍她的臉蛋,直起身朝她微微一笑,擺了擺手。小女孩沖著媽媽甜甜一笑,揮了揮手,轉身朝校門口走去。年輕的媽媽目視著女兒嬌小的身影擠進一幫小同學中,轉身匆匆地離開了。
陸峰在擁擠的人群中走著。不遠處,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站在路邊的電動車旁,稚嫩的臉上帶著還沒睡醒的表情,一雙小眼睛無助地望著身邊的媽媽。媽媽一臉的疼愛,左手放在兒子的頭上輕輕地撫摸,低聲和兒子說著什么。小男孩聽到媽媽的話,臉蛋上的倦意瞬間消失了,綻放出天真無邪的笑容,眼睛變得明亮透澈,閃著渴望和久盼的光芒。他高高興興地背過藍色的書包,蹦蹦跳跳地朝校門跑去。年輕的媽媽望著兒子嫩弱的小身板,無奈地搖了搖頭,疲憊的面容露出勝利的竊笑。
陸峰望著眼前的一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的他,每天早上會在睡夢中感受到媽媽輕緩的撫拍,耳邊響起媽媽溫柔的呼喚。他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媽媽舐犢的笑容,然后在床上扭來扭去,好半天才伸著小懶腰,磨磨唧唧地爬起來,穿上衣服,跑到衛生間,胡亂地刷上幾顆牙,貓洗似地抹上半邊臉,然后坐到飯桌前。桌上已經擺上了媽媽做好的早餐,早餐也簡單,多是一碗面條或者水餃,再加上一兩根油條,一杯牛奶和一個雞蛋。他狼吞虎煙地吃著,媽媽坐在身邊柔聲地勸著,讓他慢慢地吃,不著急,別噎著。
陸峰繼續向前走,身邊不時被幾個調皮的小男孩超過去,你追我趕地往校門口沖,身后傳來爸爸媽媽著急的嘮叨聲。他聽著耳邊嘈雜的車聲喇叭聲還有孩子的叫聲鬧聲,嘴角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眼前的校園喧鬧沒有菜場的市儈卻有著象牙塔的書氣,只是塔中的孩子,他們有的喜歡校園的樂趣有的卻不,純由天性使然。
經過校門口,陸峰沒有停下,目光掃過學校的大門。門口擠滿了家長和學生,一茬接一茬的,孩子進了校園,年輕的爸爸媽媽離開人群,推著電動車自行車匆匆離去;年紀大的爺爺奶奶退到校園的圍墻邊,透過欄桿望著孫子孫女消失在教學樓的盡頭。
一聲厲吼從身后傳來,隨之就是喘息的哭泣聲。陸峰停住了腳,腦海里呈現出一個有些久遠卻依舊清晰的場景——一個胖胖的小男孩眼淚汪汪地望著身邊的爸爸。年輕的爸爸把兒子的書包放在地上,蹲下身子,拉開書包,把手伸進包里胡亂地翻著,一邊翻一邊數落著。身邊的家長善意地勸著,又側過臉叮囑著自己的孩子。胖胖的小男孩還是眼巴巴地瞅著一臉怒氣的爸爸,胖嘟嘟的小手搭在眼睛上一個勁兒地抹著。年輕的爸爸折騰了好一會兒,拉上書包的拉鏈,站起來掏出了電話。小男孩的臉蛋紅通通的,沾著淚水。爸爸看到孩子害怕委屈的眼神,也是無可奈何,拎起兒子的書包,幫他背到身上,壓低聲音說了兩句。小男孩似乎還有點膽怯,站著沒敢動。爸爸拍了拍兒子的腦袋,朝校門指了指。小男生朝校門口走去,走上兩步回過頭看著爸爸。爸爸擺了擺手,臉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又朝身邊的家長自嘲地搖了搖頭。
陸峰繼續向前。前面百八十米的地方是鎮上的一條小巷子,巷子不寬,朝陽的路邊種著一長溜法國梧桐,根粗枝曲葉新出。初春的飛絮還在醞釀中,此時的梧桐若年少迎春,和風吹過,陽光下的樹葉淺淺曳動,在地面上灑下婆娑的影子。
陸峰走過巷前的路口,貼著路邊走著,眼睛左顧右盼的,一會兒瞅瞅身旁的梧桐,目光落在粗腰般的樹根上,斑駁的樹皮宛如愈合的傷口,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疤痕,無聲地述說著曾經的過往;一會兒望望路邊的住宅小院,一樓不大的院落里種滿了花花草草,叫不上名字,但拾掇得滿園春色,更有幾朵含苞的月季花穿過院角的鐵欄,伸到路旁的墻根下。不用猜就知道院子的主人是個愛好園藝的人,應該還是個退休老人,閑瑕無事,擺弄些花草,既修身養性,又能打發無聊的時光。
陸峰順著院墻繼續向前走,剛才映入眼簾的梧桐院落已經退到了身后,腦子里又播放出昨晚和女友激情纏綿的鏡頭。對他來說,冬去春來是一載,雖然冬天很漫長,但終究還是過去了,內心的孤獨與身體的寂寞在女友如夢般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就完全拋在了腦后,而站在他眼前的女友就像不遠處的小橋,是那么的熟悉。
陸峰在橋頭停下了腳步。穿鎮而過的小河在橋下平緩地流過,陽光下波光粼粼,映出一幅光影,泛起一片暖意;河埂上有一排楊柳,柳條垂落,隨風掃過河面,柳葉點水,蕩起陣陣漣漪,劃出一個個小小的水環擴散出去,又消失在一面河水中。他望著清晨的河畔風景,邁開腳步跨過了小橋……
二
小橋的另一頭正是仲夏盛景。刺眼的陽光照在河埂上,河邊的柳樹枝葉扶疏,落下一片林蔭。挑眼望去,一個中年男子坐在臨橋小道的石墩上,穿著灰色的短袖襯衫,藍色的大褲衩,棕色的涼鞋,看著都清爽透涼。他的手上提著一根長長的魚桿,魚桿伸到河的中間,看不清魚線,只有幾枚黃色的魚浮隨著輕輕蕩起的水波在微微游動。
陸峰停下腳步,靜靜地注視著中年男子。男子五十歲左右,平頭短寸,五官分明,眼神里透著平和從容,露出無欲無求的淡定。他屏氣凝神地盯著水面上的魚浮,魚浮在動,他的眼皮子也在微微地跳動。他提著魚桿左右移了移又慢慢地抬起來,黃色的魚浮掛在魚線上,在半空中搖擺,如微閃的光點。他緩緩地放下魚桿,魚浮落在水面,似小魚仔愜意地游動著。
陸峰正準備繼續向前走,看見中年男子突然向前傾了傾身子。陸峰定眼一掃,在水面上飄游的魚浮忽上忽下,瞬間沉了下去,不見了蹤影,魚桿猛地向下打著彎。中年男子站了起來,手緊緊地握著魚桿,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用力向上提起魚桿,一條十來公分長的魚破水而出,跳到水面上搖尾挺身。中年男子豎起魚桿,魚在半空中蕩到他的身邊,他伸手攬過魚線,緊緊地捉住魚身子,彎腰放下魚桿,把手靠近魚的嘴唇,拔出魚鉤,把魚放進身邊的水桶里。魚在水桶里掙扎著,掀起陣陣浪花,濺出水來。
陸峰望著中年男子,舉動間就是一個釣魚的老手,從容不迫,緩急有度。魚在他的眼里仿佛不是獵物,而是與他的一個約會。陸峰不禁想起一個問題——中年男子顯然還沒有到退休的年齡,怎么會在一大早就坐在河邊悠閑地垂釣呢?
陸峰邊想邊下了橋。橋的不遠處是公交站臺,站了很多人。女孩穿著裸肩長裙,男孩穿著短袖T恤;時尚的女孩吊帶背心過膝短裙,細帶高跟,男孩緊身汗衫寬松短褲,人字涼拖;白領女性穿著淺粉的花邊長衫,黑色的筒裙,銀灰色的中跟鞋;白領小伙穿著天藍色的襯衫,黃色的領帶,西服長褲筆挺見線,锃亮的黑色皮鞋;中年婦女穿著墨綠色的短袖花衫,淺灰色的長褲,黑色的平跟鞋;中年大叔穿著短袖西裝襯衫,深灰色的褲子起著幾道皺子,棕色的涼鞋上沾著灰塵。
大家擠在站臺前,有人焦急地望著來車的方向,有人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有人和身邊的同伴隨意地聊著,有人無聊地瞅著路上的車流;有人手里拿著早點慢慢地啃著,有人握著手機低聲地說著什么。
人群突然躁動起來,有車來了。車駛近了,有人退了幾步,離開擁擠的人堆,又顧起自己的事來;車停了,男男女女擠在車門口,大多數人的臉上都露出天熱煩躁的神情;車門開了,大家一個跟著一個被推上了車。再看留下來的人,有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眉頭緊鎖;有人跑到路邊的早點鋪,買了幾個包子一袋豆漿,邊咬邊喝;有人插著雙手,左瞅瞅右瞧瞧,似乎在找著什么有趣的事。
陸峰的目光落在站臺的一角,一對年輕的男女面對面地站著。女孩一頭長發落肩,打染出微微的灰色;一身露肩黃色低領衫,突出尖挺豐滿的胸部;一條包臀超短牛仔褲緊緊包裹著修細的長腿;一雙銀白色的高跟鞋點點光亮,透著十足的誘惑;清秀的臉龐粉黛翹瞳,美麗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散發出都市時尚女郎的魅力。再看對面的小伙子,高高的個子,估摸至少一米八幾的個頭兒;一身淡藍色的短袖T恤貼在身上,撐出結實的胸膛;一條半截悠閑褲遮住了他的大腿卻露出強健有力的小腳肚子;腳上一雙白色紅紋的運動鞋,表現出小伙子年輕自我的心態。
女孩十分養眼,引來周邊路人的關注,陸峰也是其中的一個。他能夠看到幾個男人總是時不時地偷看著眼前的美女,目光里呈現出不同的神態,有的眼睛里帶著欣賞的神情,仿佛在品鑒一幅少女油畫,在觀覽一方山水;有的眼睛里含著羨慕的意思,也會瞟上旁邊小伙子一眼,露出一份不甘心和酸溜溜的嫉妒;有的眼睛裝作不經意地朝美女豐滿的胸部盯上幾眼,又裝作沒事人兒似地把臉轉到一邊。
陸峰此時倒沒有太多的感受,他也認為眼前的女孩的確很好看,很時尚,但如果說他的女友昨天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并給他帶來一場久違的云雨,他或許也會和其他男人一樣,對美女產生一種渴望甚至欲望。只是現在,他的眼睛里放著美女,腦子里卻被女友的柔情媚意充實著。他發現,自己的女友雖然沒有眼前的女孩漂亮,卻已經有了一份淺淺的成熟和內斂,再看看女孩身邊的小桿子,他的心里倒生出自我的知足。
女孩和小伙子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甚至在陸峰看來,女孩的眼睛里還帶著一份被欣賞的得意。她望著自己的男友,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一只手輕輕地搭在男友的腰際,時不時地靠近他的耳邊喃喃地說上幾句悄悄話,粉嫩的雙頰生出一絲微微的紅暈。小伙子聽到女友的話,嘴角輕揚,露出自豪的笑容,伸出雙手攬過女友的細腰。女孩順勢靠在他的身上,頭歪在他的肩頭,眼睛微垂,陶醉在夏季火熱般的愛情中。
一輛公交車開進了站臺,人群又涌動起來,潮水般地朝車門前擠過去。陸峰看到女孩站直了身子,望著車上車下滿滿的人,皺了皺眉頭,朝男友嘟了嘟嘴。小伙子自然明白女友的心思,牽起她的手,離開站臺退到人行道上。女孩緊緊地依偎在小伙子的身上,挽著他的臂膀,兩個人朝前走去。
陸峰走在他們的后面,望著兩個人甜蜜的背影,又不禁想起了一個問題——自己的女友為什么會突然回來?昨晚的柔情蜜意中,他和女友都刻意避開了這個敏感的話題。陸峰曾經認真地想過,兩個深愛的人究竟能否執子之手,但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就在他已經放棄尋找答案的時候,她卻回來了,于是原來的問題就變成了兩個——當初為什么一定要離開?現在又為什么會回來?只是他現在也沒有那么強烈的愿望想得到答案了,他從曾經的失去中獲得了一點感悟——順其自然或許不僅僅是一種心態,更是一種方式。
走了大約百把米的距離,前面的美女帥哥過了路口消失在對面的人群中。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有幾對小情侶卿卿我我,牽手摟腰,每個人的臉上都被愛情的熱度滋潤著,仿佛盛夏的陽光火辣激情,灼燒著路人的眼睛,感染著身邊匆匆走過的單身男女。
陸峰繼續向前走。雖然只是早晨七點多鐘,但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光線刺眼,走在沒有陰涼的大路上,感覺很熱。他伸出手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四處瞅了瞅,找著樹蔭地兒。道路的兩旁都是些栽了沒幾年的行道樹,稀落的樹葉一動不動,根本落不下多少影子。路上,愛美怕曬的姑娘女人們全都打起了花枝招展的遮陽傘,好似炫麗多彩的小蘑菇,在人潮中組成不斷變換的動畫。
陸峰走到了路口。路口的小花壇里種著一些低矮的花草,陽光的直射下大多蔫蔫的。花壇邊上站了不少人,還有人撐著助力車,人車扎成一堆,顯得雜亂無序,天又熱,更顯得焦躁不安。
人行道上的紅燈亮了。陸峰站在路牙上,盯著掛在空中的讀秒器。這是鎮上一條主干道的大路口,幾十秒的等待時間在人群中積聚著浮躁的氣氛。陸峰能夠感覺到熱浪撲面而來,甚至還有隱隱的火藥味兒,仿佛一個小小的火星子都可能引發一場猛烈的爆炸。
陸峰抬起雙手敷在臉上,擦了擦臉上的汗滴,閉上眼睛緩了緩自己的情緒,又睜開眼睛盯著讀秒器。雖然只有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但此時每一秒都跳得很漫長,在他看來平時繁華喧鬧的街景根本沒了欣賞的心情,反而成了礙眼的累贅,讓人五心煩躁,恨不得趕快逃離。
陸峰正在心里嘀咕著,耳邊卻響起幾聲大叫,仿佛一記驚雷在人群中炸開,隨即就是一連串的爭吵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由地轉過頭,看見身邊的人全把目光瞅向了花壇邊的一對中年男女。
中年男子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短袖襯衫,一條黑色的長褲,腳上一雙棕色的涼鞋。四十歲出頭的臉龐已經刻上了些許歲月的風霜和生活的打磨,目光里含著怒氣卻也透出百般的無奈。他左右瞅了瞅身邊的陌生人,欲言又止,神情已然十分焦慮。
中年女子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露臂短衫,下身一條淺紅色的長裙,腳上一雙茶色的平跟鞋。三十多歲的年齡,面容疲倦,眼睛里卻透著固執,又掠過一份無言的委屈。她瞅著身邊的男人,嘴角下曲,沒再說話,但能看出她在積蓄力量,為接下來的反擊做著準備。
陸峰先是瞅了瞅中年男子,又望了望中年女子,很明顯兩個人是夫妻倆,話里爭的應該是家里的大事而不是無關痛癢的瑣事。從中年男子的神情和激動的樣子看,顯然對這件事很在乎,頗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勢頭。再看中年女子的表情,也是一付絕不妥協絕不讓步的決心。
陸峰回過頭,看到讀秒器還剩下幾秒,路口的人群早已按耐不住,仿佛馬拉松大賽擠在起跑線上了。他也不再想著中年夫妻倆的爭吵,夾在人群中準備過馬路。行人通行的綠燈亮了,人群急匆匆地向對面涌,助力車在人潮中左右搖晃,率先沖了過去。
陸峰閃到人行橫道的外側,稍稍慢了慢腳步。這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里,側臉一看,還是剛才爭吵的那個男子,男子說的一句話讓他不由地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他終于搞明白這對中年夫妻爭吵的原因了,對兩個人在大街上當著陌生人的面爭吵的舉動不僅沒有嘲諷和反感,反而有了敬佩之意。至于爭吵的問題,也留在了他的腦海里,陪他走過了路口,到了路的對面。
三
路邊的銀杏葉落紛繁,如天女散花。片片枯葉悄無聲息地掙脫枝條的束縛,在空中打著卷輕輕地落到地面上,掃過一眼,一條金黃色的枯葉小道向眼簾的最遠處伸去,風過葉起,風消葉落,秋意深濃。
路上的行人穿著秋裝,年輕人的打扮自然還是時尚多彩。女孩子一身雪青色的長裙,霜色的高跟鞋,曼妙的身材襯著誘惑和魅力;男孩子一身簡潔的運動裝,英朗的臉上帶著青春和自信。中年人的打扮含蓄了很多,臉色露倦卻也平和從容。成熟的中年女性衣著內斂,一條混色的絲巾圍在頸脖上,精致的妝容寫出成熟女人的睿智和知性;穩重的中年男人,淺灰色的夾克,深色的長褲,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閑慢步,微皺的臉龐刻出歲月的磨礪,畫出對人生的感悟。
陸峰離開路口向前走了一段距離,上了河堤。河堤上的柳樹林密,枝葉卻已稀疏,枯黃的葉子落在水面隨波飄浮,透出一縷不舍的蕭涼。水面波粼,早晨的陽光帶著秋意照在水面上,泛出微紅的光線,折射出河邊柳樹的倒影,仿佛一幅水彩油畫,溢起生命的動感。
陸峰站在河堤上,眼睛掃到河面的不遠處,一艘平底船沿著河中間的航道正慢慢地離去,在河面上留下一長灘波動的水道。船的中部是一個大大的貨倉,堆滿了黑色的煤塊,太陽下發出黑呦呦的亮光;船的這頭搭著兩間鐵皮房子,門邊是簡陋的廚棚,擱著煤氣灶,灶邊的桌子上放著鍋碗瓢盆;船頭的兩邊豎著兩根鐵桿子,扯著一根長長的線,曬著幾件日常的衣物,隨著船動風吹輕輕地搖擺。
陸峰望著緩慢行駛的煤船。船頭,一個中年婦女彎腰拎起灶邊的一桶水,轉身走到船邊,一手抬起塑料桶一手扶著桶底的邊,把桶里的水倒進河里,回到灶臺前忙起來。紅色花紋的短衫,褐紅色的褲子,留下一個勞作的背影;船的右側,一個中年男子穿著汗衫大褲衩,正從水里拉起一根粗粗的繩索,搭在肩上往船的駕駛室那頭吃力地走去。
陸峰下了河堤繼續向前走,腦子里卻跳出剛才路口那對中年夫妻爭吵的畫面,琢磨起中年男子最后的那聲嘆息。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生出一份感慨——每個人的命運如此不同,不論是陸峰這樣的單身小伙,為了夢想而奔波,還是水上的船家夫妻,為了生計而忙碌,更有在街頭爭論的中年夫婦,為了下一代的前途吵得面紅耳赤。
陸峰的前頭熱鬧起來,人來車往的,大都聚在前面的一個路口處。抬眼望去,路邊停著很多車子,有小車有電動三輪車,有貨車有助力車,雜亂地靠在一起,人在車縫里來回穿棱。
陸峰順著路邊慢慢地向路口走去,腳踩在鋪滿枯葉的小路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再望望身邊的水杉,枯敗蕭色卻透著秋色的浪漫。他觸景生情,想起了和女友在遠方的城市里,深秋的周末,兩個人在校園的湖畔小徑相依相偎并肩散步的情景。每每那個時候,他就會涌上一份期待——能夠與女友與子偕老,走過平凡人生,直至夕陽黃昏。只是歲月多磨,真的不是誰能夠預見,提前準備的,唯有一直向前,或許可以停留但絕無后退,否則或許可以看到路上的風景,但卻無法領悟風景之中的美麗。
陸峰知道前面是鎮上的一個菜市場,此時正值早市的高峰。買菜的大媽手里拎著菜籃子,里面裝著家里的一日三餐,和熟人閑呱著出了菜場向家走去;賣菜的小販穿著深色的外套,正從路邊的車上搬著剛剛拉來的蔬菜。路邊的空地上擺著一溜地攤兒,叫賣著芹菠茄萵,還有一兩家賣著鰱鯽鯉鱔。賣菜的大姐正和買菜的人討價還價,嘮叨著自家的菜新鮮便宜;殺魚的大哥正從盆里捉出一條活奔亂跳的鯽魚,放到稱盤里稱好重量,挪到地上的一塊塑料布上,一手拿起鐵刷子,一手摁著嘣噠的活魚,熟練地伺掉魚鱗,放下魚刷,拿起菜刀剖開魚肚,放下菜刀,雙手扒開魚肚,一只手伸到魚肚里掏出內臟扔到一邊,再撬開魚頭的腮幫子撕出魚腮,把魚放到旁邊的水盆里簡單地沖了沖,裝進黑色的塑料袋里遞給顧客,用沾著魚血的濕手夾過顧客手里的錢放到腳邊的一個鐵盒子里,找了零錢遞給顧客,又忙著給另外一個顧客撈魚。
陸峰望著眼前忙忙碌碌的菜市場,還有熙攘人群的各色神情,青春洋溢的臉上露出初入世俗的滿足。在他看來,這就是小鎮的生活,是小鎮的地氣,是小鎮的靈魂。他喜歡行走在生活的場景中,在這里他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人間的煙火。
路邊,一個年邁的農村老太太坐在小矮凳上,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個不大的竹籃子,里面撂著幾把青菜,青菜綠油油的,葉子上帶著幾個小黑點,顯然是自家菜地里種的。老太太沒有吆喝,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仿佛不是在賣菜,而是在等著熟人來拿菜。
陸峰不由地產生了好奇,停住腳站在路邊,緊了緊自己的衣領。深秋的晨風吹過,已經很冷了。他看到老太太也就穿著一件舊的棉布外套和一條肥大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縫著布丁的解放鞋,鞋邊上沾著點把泥土。瘦弱的臉上刻滿了深壑般的皺紋,頭發花白,被風吹過,散亂在額頭耳際。老太太靜靜地等著,一個中年婦女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用手捏了捏菜葉,輕聲地問著價錢。老太太仰頭抬起垂塌的眼皮,用暗然無光的眼睛瞇了一眼中年婦女,動了動已經沒了幾顆牙的嘴巴,顫顫抖抖地伸出了兩個手指頭。中年婦女點了點頭,從籃子里提起幾把青菜,老太太從地上拿起一桿秤,等著中年婦女把菜放在秤盤上后,一只手拎著秤頭的勾線,一只手從秤桿上慢慢地挪動著秤砣,最后停住了。中年婦女瞅著,從手上的錢夾里掏出五塊錢放在了老太太的籃子里,又把菜放到自己的籃子里,站起了身。老太太伸手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方藍色的手帕,另一只手慢慢地翻開折著好幾層的手帕,手帕的中間放著幾張碼得整整齊齊的小額紙幣。老太太用精瘦露骨血管可見的手拿起一張一元的紙幣,抬起頭,伸出手準備遞給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沒有伸手,只是朝老太太和善地笑了笑,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老太太望著中年婦女離去的背影,枯竭筋暴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縮了回去,把錢擱回到手帕上,又從籃子里拿起五塊錢放到一塊錢的上面,慢慢地疊起手帕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陸峰默默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幕,眼角微微發酸,心頭也同時升起陣陣暖意,在這個秋冷的早晨,猶如灑落的陽光,讓人感到舒適和溫馨,只是這樣的場景多少帶著絲絲苦味。他沒有再停留,加快了步伐,穿過菜場向前走。
人行道上的秋葉隨風揚起落下。陸峰看到,不遠處有一個清潔工正在路邊清掃,在他身后十來米的地方放著一輛兩輪垃圾推車。清潔工是個五十來歲年紀的大叔,穿著一件藍色的工作服,套著桔紅色的反光背心,正在用高過他的大掃把將路上的葉子掃到一邊。中年大叔面容平和,眼角的皺紋寫著人生的滄桑卻透著坦然。他一邊不緊不慢地掃著輕慢飛落的枯葉,一邊小心翼翼地躲著急馳而過的車子。掃過一段距離后,他返身回到推車邊,提起車把,把車子推到堆葉旁,從車廂里拿起一個長把簸箕和一把小掃帚,把地上的樹葉掃到簸箕里,撬起簸箕,把葉子倒到車廂里,然后一只手提起車把,一只手拎著簸箕和掃帚,慢慢地推到另一堆落葉旁,掃進簸箕倒到車子里。他一邊掃一邊走,從陸峰的身邊經過。
陸峰沒有停留繼續向前走。人行道上的殘枝敗葉掃進他的眼簾,讓他的心境起伏不止;路旁的河水平緩流過,時不時地蕩起微微漣漪,讓他的情緒飄浮亦動。這時,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對背影,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個身穿淺米色外套的人推著一輛輪椅正慢慢地朝前走著。陸峰能夠看出這個背影應該是一個老人,頭上的白發能夠證明歲月的流逝。他不由地聯想起一幅特定的畫面,這個畫面是熟悉的,甚至出現在他的夢里。他加快了腳步,朝著這個讓人無限感觸的背影走去,他想親身體驗一下畫面的真實感,更想從這個畫面中得到心靈的洗滌。
陸峰走到離背影幾米遠的地方慢下了腳步。他已經看到,推車的是一個老爺爺,清瘦的身子被厚厚的上衣和褲子包裹著,腳上的棉鞋道出了季節的變化,還有老人的羸弱;輪椅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身上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襖,腿上搭著一條灰色的毛毯。
陸峰從老人的身邊走過去,向前十來米又停下了腳步,站在路邊,側過身,一邊望著平緩的河水,一邊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對老人。這是一幅讓人不禁感動的畫面,這是一幅讓人不由聯想的場景,這是一幅讓人不會遺忘的影像。
眼前,龐眉皓發的老奶奶已是暮年之態,滿臉皺紋卻面潔色潤,讓人似乎感覺不到歲月對她的過往,反而透出時光對她的厚愛。紅色的團花棉襖包裹著年邁的身體,收拾得干凈利落。老奶奶有些瞌睡,瞇著眼睛注視著鋪滿金色落葉的路面,嘴角不時地微啟微合,似乎在自言著什么。
老爺爺也是臉龐掛皺,雪鬢霜鬟,暮景殘光,但面容慈和,透著閱盡人生,平淡如水的從容,仿佛眼前的任何景物,耳邊的任何聲音,身邊的任何路人都無法引起他心緒的任何波動。他走走停停,似乎并不在意要去哪里。
陸峰突然有一種直覺,老爺爺的動停之間和老奶奶的雙唇閉合是同步的。他靜靜地凝視著老奶奶癟縮卻光澤的嘴唇,驚喜地發現當老奶奶雙唇微啟的時候,老爺爺就會把輪椅向前推上兩步;當老奶奶雙唇微閉的時候,老爺爺就會把輪椅向左向右轉動幾下,然后停下來。
陸峰有些癡了,眼角酸楚。他突然明白,眼前的一幕不只是兩個耄耋老人的清晨散步,而是人生的一個鏡像。老人之間的默契已經不是言語,也不是眼神,而是心際與靈魂的溝通。雖然彼此看不到對方,但哪怕只是一個唇動,都能在兩位老人之間產生共鳴。這是時間的打磨,是歲月的精煉,更是雙方包容和諒解的愛情秘方。
陸峰呆呆地望著眼前的老人,腦海里不由地插進了女友的身影,一個疑問也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心頭伴著微痛。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對已近人生末年的老伉儷在幾十年的人間煙火中是否曾經有過和他類似的經歷,甚至在一生的日夜廝守中是否真的相濡以沫,舉案齊眉。只是此時,這一切仿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兩位老人可以無言默契,而他與女友的未來還是一個未知數。
兩位老人從陸峰的身邊慢慢地走過,在金色的人行道上留下一個靜謚悠長的畫面。他望著老人的背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深秋的空氣,平撫著自己的情緒,邁開腳向前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拐角,拐過去百來米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四
陸峰拐過路口,眼前雪花飛揚,鵝毛般的大雪在空中飄灑。路邊的人行道上已經落了一層雪,仿佛鋪上了一床純白的棉被;兩邊的行道樹早就沒了多少葉子,雪落在殘枝上,壓彎了枝條。
路上的行人穿著厚實臃腫的冬裝,只能從顏色和款式上大體區分出男女。當然,也有美麗動人的女孩子,一身紅色的過膝羽絨衫,修長的雙腿只裹著黑色的長襪,腳上一雙白色的高筒皮靴,走在路上,如雪中紅梅,分外妖嬈;時尚的年輕少婦,一身藏青色的真皮大衣,毛呢長裙,頸脖上圍著棉織七彩圍巾,透著女人的成熟與自信。掃眼望去,活潑的少女們已然不顧雪花紛飛,只是盡情地陶醉在落雪中,仰起美麗的臉龐,雙手舉起,閉著眼睛,頑皮地呼吸著冰清的空氣,絨花般的雪片隨意地落在她們透紅的臉龐上,化成水滴,滋潤著她們光潔的容顏。
再看路邊的小廣場上,老人帶著孩子已經玩起了雪仗。小男孩跑到花壇邊的矮冬青邊,伸出手捧起一團雪,捏成一個小小的雪球,扔到爺爺的身上,發出一陣調皮的笑聲;爺爺開心地瞅著孫子,不停地叫著小心點;小女孩穿著胖嘟嘟的外套,裹住妖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堆著雪人,嫩嫩的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
雪落在路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潤濕了地面,只是在路角旮旯處積起了薄薄的一層,偶爾有人和車子走過,留下淺淺的印子。路上的車子已經開始擁堵,車頂和引擎蓋上都落了雪,所有的車子都開著雨刮,飛快地掃著擋風玻璃;有的行人加快了步伐,匆匆地趕路,有的慢下腳步,邊走邊欣賞著雪中的風景,每個人的頭上都有雪,白點襯黑,肩上的雪片也成了衣服的花紋;騎車的人減慢了速度,左搖右擺地騎著,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在地。
陸峰不緊不慢地走著,一邊欣賞著冬日的街頭雪景,一邊在腦子里搜羅著不多的詞匯,想學著古人觀雪吟詩,即景賦詞,裝回文雅脫俗,只是他看到的景色雖美,怎奈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寫不出雪的意境,述不出雪的高潔。這原本就是一種兩難,雪景雖然美麗,但大雪帶來的煩惱也是顯而易見的。
不遠處,路上的車子堵成了一堆鐵疙瘩,盯眼一看,是幾輛車撞在了一起,幾個人正圍在車旁,低頭彎腰地看著說著。有個小伙子站在第一輛車子的前面打著電話,看樣子是在報警,后面的車按起了喇叭,打著轉向燈,瞅準時機,搶到了旁邊的車流里。
陸峰望著眼前的一通雜亂,皺了皺眉頭,原本愜意的心情突然沉了下去。同樣是濃冬飛雪,在不同的時刻,在不同的場景中,自然就有不同的感受和自悟。此刻,他的想法是復雜的——眼前大雪紛繁,將原本一色的蕭條灑成了童話般的純潔,這是一種大自然的變換,也是一次人性的現實過渡。
耳邊響起了警笛的聲音。陸峰停下了腳步。警笛聲由遠到近,一輛警車從他身邊的車流中擠了過去,停在前面的路邊。三個穿著藏藍色執勤雨衣,套著黃色反光背心的警察下了車,一個走到事故車邊,其他兩個分開朝路的兩頭走去。幾分鐘后,站在車邊的幾個人上了各自的車,在警察的引導下慢慢地駛到路邊,擁堵的道路很快就順暢多了。
雪絲毫沒有小下來的意思,依然如春天的梧桐飛絮,在空中紛紛揚揚,落在路上,停在樹上,棲在屋頂,又灑在行人的頭發上,留在女孩的肩頭上,飄在男孩的衣服上。雪白的世界里,原本浪漫的風景因為世俗的介入,少了一份雅致,多了一份喧鬧或者說是繁亂。
陸峰并不喜歡街頭的雪景。他是年輕人,對經歷過浪漫失去過愛情的人來說,大雪紛飛的日子,應該是和心愛的人踏雪賞景的——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一對緊緊相依的背影,走過一道山坡,身后留下四行交錯的腳印;山坡的盡頭,有一大一小兩棵造型不同的迎客松,白雪壓枝,給松樹的曼妙身姿披上了雪白的外衣,不見臃腫卻更顯挺拔,透著一份婉約般的堅強。
一陣刺耳的救護車的鳴笛聲從身后傳來,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從陸峰的身邊呼嘯過去,停在了前面一排臨街的門面房前,從車上下來三個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其中兩個人抬著一付擔架。放眼望去,門面房前已經圍了不少人,看見醫生來了,全都閃到了一邊。醫生加快腳步,前面那個還差點滑了一跤,三個人急沖沖地進了門面房。
陸峰很快就走到了門面房前。這是一排臨街的商住樓,從外面看已經有了些年頭,顯得破舊了。一樓原本是住家,后來被改成了鋪面,開著幾家小吃店和小賣部什么的。下雪的天,小吃部的生意倒還是挺不錯的,有不少人趁著雪大又不趕時間,進去點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或者餛飩,吃下肚去去寒氣。人群圍在一家小賣部的門口,有些人伸著脖子朝里看,有些人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
不多時,從門面房里快步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看起來很著急的樣子。他伸出手臂,一邊喊一邊扒拉著圍在門前的人。很快,兩個醫生抬著擔架走了出來,另外一個醫生走在擔架的一邊,一只手高高地舉著一袋點滴,一根塑料管在身前晃來晃去的。
陸峰挑眼掃去,擔架上躺著一個老人,七十多歲的年紀,穿著一件灰色的棉襖,一條棉褲打著補丁,也不太干凈;滿臉的皺子,眼窩深陷,嘴角顫動,露出疼痛的表情。老人應該是中年男子的父親,再看中年男子,穿著打扮倒是蠻精神的,黑色的皮夾克锃亮锃亮的,藍色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高幫皮靴。
陸峰的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特意打量了一下中年男子臉上的表情。中年男子的臉上雖然露出焦急之色,但焦急中好像帶著一份做作,甚至眼神里還跳過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輕松。
醫生把病人抬上車子,回頭等著站在車邊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沒有立馬上車,而是回頭望了望店鋪的大門,猶豫起來。醫生十分詫異地盯著中年男子,神情嚴肅,但沒有說話。周圍的人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眼睛都盯著中年男子,有人已經開始搖頭,有人開始指指點點。
看到中年男子猶豫的表情,陸峰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中年男子瞅瞅店鋪又看看啟動的救護車,終于朝站在店門口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喊了一聲,說了一句話后,轉身上了車。車開走了,圍觀的人群開始大聲議論起來,年輕的小伙子也是頻頻地點頭,對大家的議論表示贊同,眼睛里也流露出鄙視的神色。
雪依然在下,落在店鋪的門前積了有半公分厚。飄揚的雪花落在人的頭上肩上還有衣服上,有人輕輕地拍掉衣服上的雪片,搖了搖頭,帶著嘆息離開了;有人還待在小店的門口,似乎想打聽出更多的內幕好作自己閑聊時的談資。
陸峰沒再停留,繼續向前走。過了門面房,再跨過一座小橋,離單位就不遠了。他已經能夠看到單位的那幢辦公樓,五六層高,雪幕中,大樓被籠罩在一片白色的棉絮中,若近若遠。
陸峰走到小橋邊,站在橋頭的一棵槐樹下,停下了腳步。他走路上班的時候,總會在這個小橋邊停留片刻,腦子里總會思考一個從未得到過答案的問題,也或者說這個問題原本就沒有答案。他之所以喜歡站在橋邊思考問題,是因為橋下的小河流水似乎與他的問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河面已經結了冰,冰上鋪著一層積雪,光潔如玉,沒有任何人的腳印,沒有任何車輪的痕跡;河沿邊還殘留著一點水流,在冰與土的縫隙中緩緩地流動,給原本已經靜止的小河留下一些生命的氣息;河邊的一排小樹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風衣,寒風吹過,枝動雪落,在空中繞起一團雪霧,落在河沿裸露的黑土上,仿佛一幅黑白的中國山水畫。
陸峰望著冰上的積雪,思緒又回到了問題上,只是河水已經冰封,問題的關聯也暫時消失了。這時,他似乎有了一個新的領悟——水可動亦可止,動是止的一種形式,止是動的一種表象。他伸出手扶在橋邊的槐樹上用力地搖了搖,槐樹的枝條晃動起來,雪花飛揚,落在陸峰的頭上肩上還有衣服上。他的眼前模糊了,仿佛進到一個飄浮的空間里飛了起來。這一刻,他感覺到了一種輕松,一種釋然。
陸峰把手縮了回來,雙手合在一起,放到嘴邊連著吹了幾口氣。一股熱氣反撲到臉上,給凍得刺痛的臉龐帶來縷縷溫暖。他邁開腳過了小橋,繼續向前走。路上的行人不多,大都腳步匆匆,每走上一段,就有人消失在路邊的大樓和大門里,也有人加入進來向前走;路上的車子緩緩地行駛,一輛接著一輛,有的過了路口,有的又從旁邊的路口駛進車道。
陸峰終于走到了單位的門口。他看見大門口站著不少人,有人在賞雪,有人站在雪地上用腳勾著圖案,低頭掃過,有花,有字,還有一個大大的心形。
一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孩正捧著一束鮮艷的玫瑰花,半跪在一個女孩的面前。女孩穿著一件黃色的毛呢大衣,下身半截藕色長裙,一雙紅色的高筒冬靴;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落滿了晶瑩的雪瓣,美麗的臉龐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因為驚喜的羞澀,泛著片片紅暈。她的雙手捂在嘴上,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珠,仿佛白雪公主般的美麗動人。再看跪著的男孩,全身滿是雪,深情地望著面前的女孩,眼睛里帶著期盼和虔誠。手上的玫瑰花落上雪花,嬌艷欲滴,透著十足的浪漫。
女孩點了點頭,男孩笑了。男孩站起來,把玫瑰花遞給女孩。女孩接過玫瑰,低頭聞了聞,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男孩伸出手從玫瑰的花瓣中拿出一枚鉆戒,女孩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臉上露出更多的驚喜。男生靜靜地望著她,等著。女孩慢慢地伸出左手,男生一手扶著女孩的手臂,一手拿著鉆戒,輕輕地套到女孩的無名指上,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身邊的人紛紛鼓起掌來,有人從地上抓起一大把雪,灑到他們的頭上,雪花紛落,演出一幅美好溫馨的愛情畫面。
陸峰望著眼前的一幕,內心也隨之起伏,一路走來的冷意瞬間消失了,仿佛已是陽春三月,春暖花開。他正準備走進大樓,手機響了,是一條短信息。他掏出手機,點開了信息,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溫暖如春。
手機的顯示屏上寫著:我們結婚吧!(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