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小楊從宿醉中醒來,習慣性往旁邊摸去——空的!心里一驚,酒醒了大半,揉著惺忪的雙眼發現小匿卷縮在床腳,頭埋進膝蓋里瑟瑟發抖。
一只手輕拍自己的肩膀,小匿渾身巨顫,緊咬嘴唇拼命搖頭,向退無可退的墻角縮去,仿佛這樣便能逃避背負的恐懼和不安。
“匿,別怕別怕,是我。”小楊盡力讓自己聲音柔和些,但那只伸出去的手也隨著小匿的恐慌而顫抖。
小匿微微抬頭瞄了一眼,發現是自己男友后,猛地撲過去,緊咬的牙關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牽引同樣慌亂的心,但小楊馬上鎮定下來,也許未消的醉意起了作用:“別怕,都過去了,我們還活著,不是嗎?”
男友的懷抱帶來了一絲安全感,嚎啕大哭漸漸的變成嚶嚶小泣。這是小楊想要的,他們需要鎮定,不然會被無邊的恐慌吞噬掉。
“楊,這樣真的好嗎?”
小楊嘆氣道:“我們有什么辦法,是他自己的選擇。”
“可是,如果我們被發現了……。”
“哼,我們不說,誰知道?就算知道了,我們又沒犯法,問心無愧。”說到這時,小匿依靠的胸膛不自然抖了一下,但小匿選擇無視。人所承受的壓力是有極限的,有時候忽視壓力逃避現實是人的自我保護機制。
小楊貌似發現自己的脆弱,不行,我是小匿的依靠,男人應該挺住,走出這困境:“匿,我們要堅強!如果我們不堅強,誰替我們勇敢?”額,這話可不是一個男人應該說的,倒像閨蜜之間的自相安慰,真是越裝逼越傻逼,口不擇言了。小匿并不介意這樣的語病,不管說什么都行,只要別丟下自己一個人卷縮在角落里。
“那時我們也是慌不擇路,誰都不知道會發生那種事。再說這樣的情況社會上比比皆是,我們又不是唯一這么做的人,不要跟自己過不去,只要活著就好。”
“嗯,聽你的……”
“我們要堅強勇敢的活下去,快樂的活下去。”
“嗯……”
“我們要手拉著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沉浸在安全感里的小匿一下子彈了出來,睜大雙眼,無盡的恐慌又回來了,自昨天起,所有與水有關的事物都能引起自己的恐懼,肺部的灼燒,眼前的黑暗,一幕幕如同打在頭上的浪花,把自己按在痛苦絕望里不可自拔。
小楊發覺又說錯話了,可惡,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嘛,口吐蓮花,幽默風趣,今天怎么這么不在狀態。一把把小匿拉進懷里,重新安慰道:“不是不是,是我們面朝高山,春暖花開。山上的花還多著呢。”
小匿長長吁口氣,手不自然地探向男友下體,嘴里呢喃到:“楊,我要。”并不是這個時候需要發情,只是需要做點什么,讓自己忘掉一切,做什么都好,好過讓昨天不堪回首的場景又回來占據自己。
這時候做這個?還真沒什么興致,不過小楊還是把小匿按倒在身下,強撐起臉上的笑容,小匿需要安慰,他也需要,是時候展現男人的風范了。
兩人在床上大動,旖旎的情調慢慢沖散陰沉,占據整間臥室,也占據了二人的心。
果然愛是一切,能趕走所有的不快樂。
“匿,我好嗎?”
“唔…唔…,你很好,我好愛你。”
“我也愛你,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嗯…嗯……”
十里之外,清水灣畔,一個中年男人來回奔走,瘋狂的對著海水吶喊,悲痛欲絕。
九月九日,重陽。登高,辟邪。
一輛車開到大山腳下,陽光從車窗照射進來,灑在二人臉上,伴隨嘴角上揚的弧線,慢慢綻放。一片溫馨祥和的情景,卻掩蓋不住車內的陰沉。
開進停車場后,男人踩住腳剎,二人隨著車子怔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化些許,不知是現實撞進夢里,還是從夢里跌進了現實。
終于,女人撫平嘴角的弧線,看著男人木訥的側臉:“楊,真的好嗎?”
男人皺著鼻子,有些慍怒:“過去過不去,未來不會來。你要沉浸過去到什么時候?我們不是好好的嗎?別自找苦惱!”
“我……昨晚夢見他了,渾身浮腫,就站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個時候誰管他長什么樣子啊!看不清就是夢,看得清才見鬼了。”男人心里一沉,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今天重陽節,天氣這么好,應當放松放松。這段時間挺壓抑的,回去時多帶點茱萸,聽說這玩意兒辟邪,若世上真有鬼,那小子敢不安分投胎,老子抽得他魂飛魄散。”
煙灰抖了一腿,原來,你也夢見他了。
兩人背起登山包,掛上望遠鏡,腰間別幾個塑料袋。路上的行人你來我往,不管認識或不認識都互相微笑,或者點頭示意。也許古風有禮,山青則心清。
眾人的善意落在一對情侶身上,卻迎來警惕的目光。哎,年輕人心事重,到這都放不開,何處放得開?或者說,你們是背了多重的債呀?
小匿緊緊抱住小楊的胳膊,感覺別人投來的目光充滿責難、質疑甚至憤怒,受不了了,受不了這刀剮般的目光,二人不約而同的撇過臉,撿人少的地方走,緊緊地抱在一起,只有懷里的人,才不會怪罪自己吧。
纜車上的乘客紛紛嚷著快開車,他們已迫不及待的登高望遠,跳開平時掙扎的旮旯,抓一把秋風把煩惱洗滌,做一個純明的人。
列車員看到纜車后面還空出一排位置,示意大家等等。重陽人多,不愁沒人坐。不遠拐角處閃出一對情侶,眾人伸長脖子喊著還有位置。這小情侶,爬個山還黏得這么緊,人們都善意的笑起來,有的還祝愿他們幸福美滿,恩恩愛愛。卻不想那對情侶嚇得落荒而逃。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這什么情況?太不正常了!
這太不正常了,先是路上意味不明的目光,后是車上耐人尋味的笑容,這什么情況,平時陌生人之間不都是面若寒霜,拒人三尺么?難道他們發現了什么?他們到底想怎樣!
受不了了,受不了這些意味不明的人,能離多遠就離多遠。所以當小楊提出爬山時,小匿一口答應!
平時看到一些和尚一步一跪的上山,對佛虔誠,求得開悟;如今我們舍棄纜車步行上山也是一種虔誠吧,算是我們的——贖罪。小匿強打起精神,仰望高山如是說。
我們沒罪,又沒犯法,更沒犯罪,何來贖罪?不過我們步行上山,誠心可感天地,佑得平安。
常說好人一生平安,我們算是好人嗎?不算吧,所以把“好人”去掉,更不敢奢求“一生”平安。但愿可以度過這道坎兒,時間能夠沖散一切,保佑我們平安到那個時候,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
晌午,太陽升到正頭頂,兩人累趴在半山腰,氣溫逐漸上升,大有秋老虎的趨勢。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兒,纜車不會停靠,一切都靠兩條腿攀登。此時不回頭,到時只能在山上過夜了。
兩人沒有放棄,胡亂咬幾口干糧,灌幾口能量飲料,在路邊補充體力。
男人堅持,為了山頭的茱萸,九月九,九為陽之極,雙九重陽,此為天時;山頭茱萸離天更近,接受陽氣最大,此為地利;辛苦爬山,付諸努力,天道酬勤,此為人和。古人說了嘛,得天時地利人和,可立不敗之地,誅邪不侵。老祖宗,你莫欺我啊!
女人不肯回頭,把爬山當作贖罪的儀式:我錯了,我也付出“代價”,這欠的債當還清了吧?和尚虔誠佛祖保佑,我也虔誠,佛祖你得多多保佑我啊!
夕陽西下,兩人坐臥山頭,累得手腳發顫,但這感覺極好,卸下身上的背包,整個人輕松無比,如同卸下心中包袱,自由自在。天邊的落日,肆無忌憚地灼燒周邊的云彩,兩人朝天空大喊,把這段時間的壓抑、苦悶還有不安通通發泄出來,塞進那火紅的云朵,連同自己的過去,讓夕陽燒個干凈。
夜涼如水,殘缺的月亮逐漸飽和。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吧,如同上一次月圓......。小匿盡量不去想這些,學起拿著望遠鏡看得出神的小楊,自己也端起望遠鏡,那個方向?是清水灣的方向!
五里之外,清水灣畔,一個中年人蹲在地上,升起一堆火光。
山上的二人癱下雙手,目光呆滯的望向天邊,那里有解脫的出路嗎?你看,月亮又圓了,天上的云彩還在咧。
四月初五,清明。時雨紛紛,人欲斷魂。
嘟——嘟——。
“喂。”
“楊,我們分手吧……。”
小楊心里一緊,隨即如釋重負的松口氣,這一天終于來了,自從去年中秋的下午,逃跑的他們,再也回不到當初了。他雖然死了,但他們還活著,每一次看到對方,都想起那個不知摸樣的人。我們說好要幸福美滿,但彼此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自己的罪!
這世上最后一個知曉我的人啊,我們的相守變成煎熬。若是匿不提出分手,恐怕自己也熬不住了。這樣真的好嗎?從此以后就剩下自己一個人,活在這個孤單寂寞的世界里。
“匿,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但愿我們以前沒有相見,但愿我們以后不會再見。”
“哦……”兩人同時掛斷電話,把對方號碼塞進黑名單,就這樣吧,遺忘對方,遺忘那個人,遺忘我自己。換個地方重新活著,不要想起我是誰,永遠……不要。
沙灘在唱歌,灣水在低吟。一唱一和間迎來一個神情落寞的中年男子。
“老陳,你又來了。”保安真誠的打著招呼。
被稱為老陳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緊了緊抱在懷里的紙錢和幾絡清香,用身體把喃喃細雨擋在外面,這是給兒子的錢,不能濕,不能濕。
“老陳,他是英雄!”保安嘴拙,不知說些什么來安慰眼前的男人,只好把自己的心聲大聲喊出來。
老陳仿佛沒聽見,望著海岸線木然走去,嘴里喘息聲越來越重,不停的念叨:“兒啊,兒啊,爸爸來了,爸爸來了……。”
保安回到值班室,拿把傘準備追上去,卻被一只大手拉住——這里的開發商老板。
開發商背著雙手,挺起將軍肚:“那人怎么又來了?他兒子還沒找到嗎?”
“哎,怎么找啊。去年中秋,就是出事的那天,有關部門準備實行救援,但因天氣原因無法實施。等事情風頭一過,也就沒人管了。那個男人去找私家船主,但人家說撈死人晦氣,價格高的不得了。他一時間沒那么多錢,等湊夠了錢……,哎!老天不開眼嘍。”
“撈死人晦氣,在這燒紙錢就不晦氣啦?這種行為嚴重影響當地生意,這得損失多少客源,少賺多少錢啊!你是保安,得履行你的職責,去把他趕走。”
保安脖子一縮:“老板,這事兒我可干不出來,您是這兒的老板,說話最有份量,要不您去唄。”
開發商氣得揚手準備給他來上一巴掌:“這事兒就得你干,不然我養你干嘛,吃白飯啊?”真是的,這種事也讓我親自出馬?其實,我也干不出來啊!河水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復生,他的兒子回不來了,但自己的錢還得賺啊。
“這兒是五百塊錢,你拿去安慰下他,讓他建個衣冠冢之類的。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還是好好的活著吧。”
遠處,老陳跪在海邊,從懷里一碟碟抽出紙錢,打火機啪的一聲,燃起微末的火苗,老陳用身體遮住細雨,身下的火光灼燒著悲慟的心。
忽然一把傘遮了上來,保安用力拍了拍老陳的肩膀,向他傳遞自己的力量。老陳回過頭,喃喃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保安搖搖頭,示意不打緊。一般來說,給死人燒香是看活人面子,現在讓活人在這兒燒錢是給死者的尊重。這是他應得的,若連這些微末的事情都不做,何以報德?就算做了,也難以報德啊!
英雄不應該被遺忘!
曾記得去年中秋,一年輕農民工救起溺水的情侶,搭掉自己的性命,被救者銷聲匿跡,只留下一個中年漢子在月圓之夜嚎啕大哭。
曾記得十七歲的少年,為救鄰村的兩個孩子,溺亡在池塘里。不但沒得到承認,還被糊弄成洗腳落水溺亡。
曾記得同村老人被精神異常的人毆打,八十八歲老人上前勸阻,因此喪命。結果被打人者家屬污蔑自己摔倒進行訛詐。
曾記得兄妹二人為救人被捅數刀,一死一傷,連罪犯伏法后,被救者都不曾露面。
曾記得二十二歲小伙救人負傷,昏迷二十天后不幸去世,被救者一改口供否認對方有救人行為。
曾記得二十七歲的青年,幾入河水救得一家三口,自己卻永遠停留在那個朝氣蓬勃的年紀。旁人讓被救者去感謝下,可不想迎來的卻是白眼,對方扔下一句“關我屁事”后開車揚長而去,只留下年輕的尸體在岸邊,慢慢變冷。
曾記得……曾記得……
曾記得清水灣畔,一縷英魂。
明月幾時有,把淚灑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兒啊!兒啊!你在天上還好嗎?爸爸好想你,我的兒啊!
一命換一命也好,幾命換幾命也罷。雖說生命平等,但我們更喜歡英雄,社會更需要英雄。因為懦夫我們從來不缺。
何以報德,何以報德……。
向他們致敬吧,我們的英雄啊!以還在跳動的心,尚且溫熱的血,還能辨明是非對錯的大腦,還沒死透的靈魂,向你們起誓——以此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