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流去,人已昔,轉回首,念成憶。
守?或,不守?
(一)
“老陳啊。”
電話那頭,村長接到老陳的電話有些興奮,已經好幾年了,都是他給老陳打電話,老陳沒有主動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哎,村長。”老陳慢悠悠并低沉地說了一聲。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考慮好了。”
“真的考慮好了嗎?”
“真的。”
“太好了。”這時候電話那頭的村長顯得更興奮了,“你在家里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你。”
“嗯。”老陳嘆口氣,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
“也不用收拾什么東西,這邊什么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嗯,也沒有啥東西。”
“唉,守了這么多年也苦了你了。”村長在電話里的語氣突然沉重了起來。
“嗯,不守了。”
“嗯,不守了,來新村,跟鄉親們一起過好日子,大家都想著你呢。”
……
(二)
山里的白天有些短,感覺才過中午沒多久,太陽就壓到西山頭了。
坐在門檻上的老陳把電話掛了,抬頭看了看山頂的太陽。然后,他的目光散落在院子里,而這時陽光也散落在他滿是滄桑的臉上,黝黑的面膛被陽光映得有些泛紅。老陳的眼里,飽蘸的是深不見底的幽邃,閃爍著讓人有些心碎的憂傷。他那深黑的瞳仁中,平靜里卻隱藏著一段難以釋懷的過往。
再向遠,老陳的目光散落在村莊里。這是一個位于深山里紅色磚紅色瓦的古老村莊,在年華的沖刷下,這紅色越發深重了,現在顯現在面前的是一片凝重的胭脂紅,這片胭脂紅已經承載了老陳五十幾年的生命。很多外來的人都會驚訝地說這個胭脂紅的村莊好漂亮呀,于是就拿起手機相機這里拍拍,那里又拍拍,甚至有幾個會畫畫的,還支起畫布畫個沒完。但在這里過了一輩子的老陳,卻沒有太多的感覺。
老陳就這樣安靜地把目光散落在村莊里。
突然,一陣歡快的鞭炮聲震動了老陳的耳朵,緊接著是一束束的煙花沖上了這個胭脂紅村莊的上空。青石巷子深處,一抬大紅的轎子被四個轎夫邁著花步抬了過來,三十出頭的老陳一身紅色的新郎袍,滿臉喜氣地偷瞧著大紅的轎子也大步走了過來。院子里村莊里的鄉親們都聚在門口,翅著首等著迎親的隊伍把新娘迎進門,迫不及待地等著看新娘子的模樣……
又突然,一聲嬰啼,接生婆吳阿婆把老陳的閨女抱到了老陳的面前,歡喜得給老陳報喜。老陳把閨女接了過來,又把閨女抱給躺在床上的媳婦兒靈玉看,看到孩子的靈玉,紅撲撲的臉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抱著閨女的老陳,望著媳婦兒也笑了。
第二天,抱得了閨女的老陳就按當地的習俗,在院子里的桂樹下埋下了三壇女兒紅……
(三)
再突然,靈玉一聲傳遍了山谷的凄慘哭叫聲,讓老陳機靈了一下。
老陳的閨女剛滿月,也才起了名字之后沒幾天,就丟了。
在房后山上干活的老陳聽到這聲凄慘的哭叫聲,馬上慌張地回到了家。
“我就上個廁所的工夫,閨女就沒有了。”丟了孩子的靈玉眼睛有些直了,說話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我想叫你來著,可誰知道這個工夫也會丟孩子呀。”
“沒事啊,沒事啊”老陳把靈玉擁在懷里,輕輕地拍了拍靈玉的后背,“我現在就去追,跑不遠的。”老陳安慰完媳婦兒,就跑了出去。
可是,老陳順著村莊里唯一一條通往山外的山路追了好遠,也沒有追到偷走他閨女的人。回到村莊的老陳又在村莊里找了一遍,可是什么也沒有也找到。只是聽別人說中午的時候有一輛面包車在村口的小橋那邊停了好久。
夜幕已經拉上了,胭脂紅的村莊在昏暗的街燈下,好像是剛剛流出來似干涸未干涸的血。老陳在老街上低著頭走著,一種極其糾結又極其無助的情緒充斥著他,他頭腦里不斷地充斥著自己那小閨女紅撲撲的小臉和天真的笑容。早上小閨女還在自己的懷里,可現在卻不知道哪去了。老陳越想越難受,突然,癱坐在潮濕的青石街上,心如刀絞,眼淚從他緊皺著的臉上流了下來。
“沒事啊,不會丟的,不會,我報警,他們能幫我們找回來的。”
老陳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的時候,靈玉正蜷縮在屋里的一個墻角,全身發抖,嘴里不住的叨咕著“我閨女丟了”。老陳心里又是一陣刀絞,急忙把靈玉抱在了懷里,安慰著靈玉。可是話剛說出口,自己又覺得超級無助
“我閨女丟了。”靈玉抬著頭,眼淚汪汪地看著老陳說,臉色慘白,嘴唇發青,眼睛已經紅腫成了小饅頭。
“來,上床躺一會兒,不會丟的,你上床,我就報警,他們能幫我們找回來的。”老陳把顫抖著已經一身無力的靈玉扶上了床,然后,播通了報警電話。
(四)
焦急,煎熬,不知所措,不思飲食。
一個星期過去了,但是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閨女丟了!”
靈玉已經瘦了一圈,臉色更加蒼白,神情更加恍惚。
“不會丟的,已經報警了。”老陳的眼窩也已經陷下去了,但還要硬裝著堅強安慰靈玉。
“可是——”靈玉想說什么,可是又停了下來,轉頭看向窗外,“我閨女丟了。”然后,眼淚又流了出來。
“不會丟的。”老陳一皺眉,然后頓了一下,“我自己去找。”
靈玉的頭馬上轉回來,期盼地看著老陳,說:“去哪找?”
這時候老陳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實際他也不知道要去哪找,然后轉回頭對靈玉說:“出去了,總會找到。”
“那我怎么辦?”這時靈玉打了冷戰,突然眼光又暗了下來,這幾天靈玉的膽子突然變得越來越小,每天必須老陳抱著才能睡去。
“沒事的,一定能找回來的,你放心,找到了,我就回來。”老陳抱了抱靈玉說,“我會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
“嗯,一定要打,已經沒有閨女了,再沒有你,我會瘋的。”靈玉膽怯地往老陳懷里倚了倚。
走出家門的那天,老陳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古老的村莊,已經看慣了的那片胭脂紅好像突然又深重了一層。
靈玉站在院門口,目送著他。輕輕的山風,撫動靈玉的頭發,在憔悴的臉旁搖晃。只一個星期的時間,靈玉好像老去了十個年頭。
老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五)
五年,五年過去了。
五年怎么過去的,老陳也不知道。五年里他走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走過了不同的地方。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太陽,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地方,可是對于老陳來說,每一天都沒有什么不一樣,每一個地方也沒有什么不一樣。
每一天,每一個地方,都一樣,一樣沒有閨女的消息。
每個月,不管走出去多遠,老陳都要趕回家里一趟。
每次回到家來,老陳都要把靈玉緊緊地抱在懷里。每次把靈玉抱在懷里,老陳都能感覺到靈玉越來越虛弱,精神越來越恍惚。靈玉見到回來的老陳,馬上像受了什么驚嚇一樣膽小地撲到老陳的懷里,只是一個勁地哭,一個勁地叨念著“我閨女丟了”。
“沒事啊,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靈玉叨念了五年了,每叨念一句,就像一把刀刺進了老陳的心里,但,他還要堅強地安慰靈玉。
再次出門時候,靈玉拉著老陳的手不讓他出門。老陳看著靈玉,心里也是萬分不忍,可是,他還是輕輕地把靈玉的手放下,走出了家門。
(六)
在去往更遠地方的大巴上,連日奔波的老陳坐在大巴的后排座上很快就睡著了,并且睡得非常沉。
突然,重重的一個大巴掌扇在了老陳的臉上。一下就把老陳給扇醒了,老陳迅速睜開眼睛,眼前有兩個蒙著面的男人手里拿著刀正惡狠狠地盯著他。老陳馬上向四周看一下,看見車上的乘客都充滿恐懼地歪著頭楞楞地看著他。這時候車已經停了,車頭還站著兩個蒙著面拿著刀的男人。
老陳心里一驚,心說這是遇到搶劫的了。
“你個死東西,睡得還挺香。”還沒有等老陳回過神來,其中一個蒙面的男人把刀往老陳脖子上一架,“睡覺的時候把包還摟得挺緊,把錢拿出來。”
聽著蒙面男人的話,老陳本能的又使勁兒地抱一下背包。可是,還沒等他的勁兒使上來,另外一個蒙面的男人,一把抓住老陳的背包,使勁兒一拽,就把背包從老陳的懷里拽了過去,然后,一甩手,把背包扔給了前面的那兩個蒙面的男人。
“錢在哪?”拿刀架著老陳脖子的蒙面男人又狠狠地問。
“沒——,沒有——”老陳支吾地說,這時老陳還有點蒙。
沒管老陳的話,另外那個蒙面男人就開始搜老陳的身。把老陳身上可能的地方搜過一遍,他們確認沒有錢之后,就去搶另外一個人的包了。
搜完了最一個人的身,四個劫匪,拎著“戰利品”準備下車。
“還我的包,包里有閨女的照片和我的手機。”突然老陳從后排座沖了出來,沖著劫匪大叫。
“滾你媽的犢子。”還沒下車的劫匪一腳就把老陳踢翻在地,然后下車去了。
“行了,保命要緊,還要什么閨女的照片和手機呀。”這時候旁座上一個中年男人,低頭小聲地跟老陳說。
“不行,還我閨女照片,還我手機”老陳就像沒有聽到中年男人的話一樣,又瘋了一樣從大巴上沖了出去。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大巴外面,兩個蒙面的男人把老陳壓在身下惡狠狠地說。
“還我閨女照片,還我手機,我還要去找我閨女。”老陳在兩個人的身下掙扎著。
“滾你媽的犢子,還敢跟我們要東西,你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一個蒙面男人突然把刀尖抵住了老陳的后心。
“大哥,你先別捅他,我有辦法。”另外一個蒙面的男人跟拿刀的男人說了一聲之后,急忙跑到大巴車的門口,沖著司機大叫,“滾,現在開車趕緊滾,要不我把你們都捅了。”
“下面還有一個人呢?”司機師傅怯怯地說。
“什么人不人的,我叫你滾就趕緊滾,你信不信我先捅了你。”蒙面的男人揮舞著手里的刀大叫。
“快走吧!”這時候有好幾個乘客膽怯地催促司機。
隨著大巴的馬達聲響起,大巴車帶著一車的恐懼開走了。
(七)
然后,四個蒙面的男人也開著車走了,把裝著老陳手機和閨女照片的背包也帶走了。
荒山野嶺里,最后只剩下了老陳一個人。老陳不知道這里是哪里,不知道這里離山外還有多遠。現在他沒有了背包,沒有了尋找閨女用的照片,沒有了每天跟靈玉聯系的手機,沒有了身份證和錢,被劫匪掰過的膀子還在一陣陣的疼痛。
荒山野嶺的,幾乎見不到過往的車輛,就算幸運的見到一輛,但也沒有停下來把老陳帶上。于是,老陳就只能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晚上,老陳也沒有走出深山。
而這個時候應該是他給靈玉打電話的時間,可是,手機被搶了。老陳只能背靠在一棵樹的根下,望著黑洞洞的天空,他想象著靈玉那張已經憔悴下來一直流著眼淚的臉,他想象著沒有等到電話的靈玉是怎么的煩躁和焦急,她也許真的能瘋了。想著想著,無助的老陳突然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的中午,老陳終于拖著饑餓并疲憊的身體走進了城市,這是一個離老陳家鄉六百多公里遠的城市。這一宿,沒有接到電話而煩躁焦急的靈玉的樣子一直纏繞在老陳的腦子里。所以,剛走進城市的老陳需要馬上買回家的車票。可是,他現在一分錢都沒有,從昨天到今天的中午,他水米未進,就更別提買車票的錢了。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靈玉拉著他的手不讓出來的時候,他為什么不聽靈玉的,后悔為什么不坐火車,卻跑去坐大巴,他真的后悔急了。
吃喝都是小事,他需要一張火車票的錢才是最著急的,這么多年忍饑挨餓他已經習慣了,但每天給靈玉打電話不能斷。
“各位好心人行行好,路上遇到了劫匪,東西都被搶了,求二百元錢,買張回家的火車票,感謝,菩薩保佑大家。”也不知道老陳從哪撿到了一截粉筆,在人行道上寫下了這些文字,然后虔誠地跪在了地上。
一直到晚上,也沒有人給他一分錢。老陳用焦急的眼光看著過往的行人,可是很多人都躲著他走,還竊竊私語地說又一個騙子來這騙錢來了。
一直到了半夜,城市的人群已經散盡,城市突然安靜了下來,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沖上了老陳的頭腦,再加上身體已經非常虛弱,老陳突然就暈倒了。
老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城市的生命又從夜的安靜里活躍了起來。但是,在老陳的腦子里只是纏繞著煩躁且焦急的靈玉。突然,老陳這個恨自己啊,為什么不先借一個電話給靈玉打個電話呢。
老陳攔起了一個年輕人,幸運的是,年輕人對老陳借電話的事情沒有拒絕。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還沒聽到英語的提示音,老陳就覺得腦袋嗡的一陣眩暈,然后,一晃就沒有知覺了。
(八)
老陳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一個房間的床上了,房間里白墻白布,床頭有一個用來掛點滴瓶子的架子,感覺像醫院,可是又沒有醫院那種強烈的藥物味道。
老陳掙扎著坐了起來。
“你醒了。”這時候推門走進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小伙子。
“這里是醫院嗎?”老陳急忙問。
“不,這里是流浪人員救助站,你在大街上乞討暈倒了,有人給我們打了電話。”年輕人說,“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宿了,你的身體非常虛弱,我們已經給你打過了糖水。”
一聽又一個一天一宿過去了,老陳急了,也不吱聲,下了床就要出門。
“你要干什么去?”小伙子急忙攔住他。
“我要回家。”被小伙子攔住了,老陳一邊扒拉著小伙子一邊說。
“你身體還很虛弱。”小伙子拉住老陳說,“你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你要再養幾天才能走。”
“不行,我都好幾天沒有聯系我媳婦兒了,她會瘋掉的。”老陳焦急地說。
“來給你電話,你現在聯系一下。”說著小伙子把電話遞給了老陳。
“不行啊,關機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陳沒有接小伙子的手機。
“別急,沒準現在開機了呢。”一看老陳還是沒有接電話,小伙子把手機收回來,“來,你說號碼,我來播。”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老陳沒有辦法,只能把號碼給了小伙子,可結果還是一樣的。
“不行了,你別攔著我了,我要回家。”聽著電話里的聲音,老陳更急了。
“不行,你不能走,你身體不行。”小伙子又攔住了老陳。
“我求你了,讓我走吧。”老陳真的急了,雙膝一軟就給小伙子跪下了,眼淚如同泉水一樣流了下來。
(九)
求助站專門派了一輛車把老陳從六百多公里之外的城市送回了家鄉。
靈玉蜷縮著躺在床上,不住的哆嗦著,兩眼無光,眼淚已經把床單潤濕了一大片,嘴里叨咕著:“老陳,你哪去了,咱們不找了,找不回來了,不找了……”已經被靈玉拆開的手機扔在了床上。
“靈玉!”老陳一把就把靈玉抱到了懷里,“我回來了,我錯了,我不找了。”
“哎,你誰呀。”靈玉突然從老陳懷里掙脫,“快幫我個忙,我的手機壞了,我接不到老陳的電話了。”
“靈玉,我是老陳呀,你老公!”老陳驚訝地看著靈玉說。
“快,幫我個忙,我不知道怎么修了,老陳打不通我的電話,他會著急的。”靈玉沒有理老陳的話,而是把床上被她拆開的手機撿了起來,遞到了老陳的面前。
老陳接過手機,眼淚像傾盆的水一樣涌了出來。
“好,好,我給你修,一會兒老陳就來電話了。”老陳含著眼淚把手機裝上了,然后開機遞給了靈玉。
老陳在房外含著眼淚撥通了電話。
“哎,老陳呀!”靈玉在電話里興奮地說。
“哎,靈玉。”老陳憋著眼淚說。
“對不起啊,我手機壞了,害得你這兩天沒有打通電話。”
老陳的眼淚沒辦法控制了,又涌了出來。
……
“你是誰呀,你來我家干什么?”掛了電話,老陳又回到了屋里,可是,靈玉卻奇怪地問他。
“嗯——”老陳又有點兒抑制不住眼淚了,但他還是強忍了一下,忍住了,“我是老陳的弟弟,他給我打電話說他不在家,讓我幫忙照顧一下。”
“啊,原來是小陳呀,來坐啊,嫂子給你做飯吃啊。”說著靈玉就開始忙乎著做起了飯菜。
看著靈玉忙乎著的背影,老陳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他后悔透了。于是,眼淚就又涌了出來。
(十)
“你咋還不回來呀,總麻煩小陳不好呀,這么多年了,咱們不找了,行嗎?”
每天的晚上,老陳都要在房外給靈玉打電話,靈玉在電話里總是這么說。
“再找找,能找回來的。”老陳總是含著眼淚這樣回答。
一晃又是六七年過去了,老陳沒有再出去找閨女。
靈玉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終于虛弱到只能躺在床上了。
“老陳!老陳!”
一天,老陳正坐在外屋門檻上望著這個古老的胭脂紅色的村莊發呆,突然聽到靈玉叫他。老陳心里一驚,急忙奔回了屋里。
靈玉這時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看到老陳回到屋里,靈玉的眼睛里發著光。
“老陳你啥時候回來的呀?”靈玉突然對老陳說。
“靈玉,你認出我了。”這時候老陳感覺自己心里的結一下就解開了。
“什么認出認不出的,你不是我老公嗎。”
“嗯,是我,是我。”說著老陳上了床把靈玉擁到了懷里,然后,感動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夢到閨女回來了。”靈玉擁在老陳的懷里。
“只是夢,咱們以后不找了,咱們過咱倆的日子。”老陳撫摸著靈玉的后背說。
“會回來的,一定。”靈玉輕輕地說。
“都這么多年了,那時候她那么小,唉——”老陳抬頭望了望窗外。
“會回來的,我去她的夢里告訴她。”靈玉繼續輕輕地說,“你一定要守著家,等著閨女回來,行不行?”
“行,咱們一起守著,守著閨女回來。”說著老陳的眼里又濕潤了。
“嗯,你一定要守著,等閨女回來了,帶她在這胭脂紅的村子里轉一轉,讓她看看家鄉有多漂亮。”靈玉在老陳的懷里蹭了蹭說。
“嗯,一定,守著,一定,家鄉漂亮。”老陳又使勁抱了抱靈玉。
突然,靈玉扶著老陳胸口的手滑了下去,伏在老陳懷里的腦袋也耷拉下去。
“靈玉——”
載著靈玉尸體的靈車從村莊的青石巷穿過,老陳望著不斷經過眼前的房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那一棟棟的胭脂紅全都消失了,而是變成了一副副慘白哭泣的臉。
(十一)
“老陳,你還真的要這么守下去呀,大家可都搬出去了,都過上好日子,村子里就剩你一個人了呀。”老陳坐在門檻上,望著胭脂紅色的村莊發呆,旁邊蹲著的村長發愁地說。
時間又過去了五六年,因為山里的交通不方便,所以,人們的生活一直沒有富裕起來。于是,當地政府就開展了新農村建設,把生活不富裕的深山里的村莊遷到山外去,然后,生活就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改變。可是,老陳卻一直沒有搬。
“不搬。”老陳還是呆呆地看著村莊說。
“為什么不搬呀,就是為了嬸子臨死時的一句胡話?”
“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什么是胡話,那是她對我囑咐,我相信。”老陳忽地轉過頭來,瞪了村長一眼,結果嚇了村長一跳。
“唉!”村長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站起身來,“我今天先走了,叔,你好好考慮一下啊。”
這個村莊確實只剩下老陳一個人了。由于沒有人了,村莊里房屋上開始肆意的生長起了青苔和爬滿了藤蔓。這樣一來,就又給這個胭脂紅色的村莊憑添了一些不一樣的顏色。于是,就吸引了更多的攝影和美術愛好者來這個拍照或寫生。
時間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
有一天,一個叫王信的愣頭青小伙子拿著相機非要老陳配合拍一張照片。開始的時候,老陳很不愿意,自從閨女丟了之后,除了辦一些必須要辦的證件,他就沒有再照過相。可是,這個小伙子真的很愣,非要老陳配合一下。最后,老陳實在沒有辦法了,便配合小伙子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小伙子樂顛地開車走了,臨走的時候,還給老陳扔下話說等照片洗出來了,會給老陳送過來一張。當然,老陳不會在意他的這句話。
大約兩三個月過去了,老陳還跟往常一樣坐在門檻上,望著這個古老的胭脂紅色的村莊發呆。然后,老遠看到一輛小轎車停在了小橋的那頭,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天非叫他配合拍照的愣頭青小伙子王信,另外一個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長得清秀漂亮。兩個人下車之后,直奔著老陳的家就走了過來。
老陳看著兩個人走過來,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的閨女沒有丟,也應該差不多這么大了。
“陳叔叔,你好呀。”小伙子老遠的就跟他打招呼。
“你好,你怎么真的回來了。”老陳急忙站起身來。
“不是說好了嗎,照片洗出來我就給您送過來。”小伙子說著把一張照片遞給了老陳。
“嗨,費那事干啥,我也看不懂。”老陳把照片接過來,端詳了起來。
“陳叔叔,這是我的朋友,雨婷,現在在上大學,她聽說山里有一個胭脂紅色的村莊,還有一個獨居的老人,也非常感興趣,便也跟我來了。”王信指著姑娘說。
“陳叔叔好,我是雨婷。”說著雨婷伸出手要跟老陳握手。
“哎呀,不握手,我這手又黑又糙的,再抓破了你這細皮嫩肉的。”老陳沒敢去握雨婷的手。
“哈哈,陳叔叔,人真好。”雨婷銅鈴般的笑聲,讓老陳想起了自己的閨女,他心想,如果閨女還在他身邊的話,可能就不會像面前這個雨婷這樣開朗了,山村里的姑娘總是很羞澀。
“啥好不好的,都半截進土的人了。”說著老陳從屋子里拿出來兩把小凳子,讓王信和雨婷坐下了,自己還是坐在門檻上。
“陳叔叔,講講你的故事唄?”坐下之后,雨婷很真誠地問。
“一把老骨頭有啥好講。”
“講講嘛,陳叔叔,雨婷是大學文學社的成員,在搜集一些鄉土人情的故事。咱們這個村子,別人家都搬出去了,只剩你一個人了,一定是有故事的。”這時候王信也用非常誠懇的眼光看著老陳說。
老陳看了看王信,又看了看雨婷,一看他們就都是好孩子,而且他的故事真的還沒有誰知道呢,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閨女肯定是找不回來了,有兩個孩子聽聽自己的話,也是好事。于是,老陳便把自己的故事講了出來。
“陳叔叔,你相信阿姨去逝時候說的話嗎?”聽完老陳的故事,雨婷充滿感情地問。
“相信。”老陳深呼了一口氣說。
“感覺不是可能的事呀,你為什么相信?”王信瞪圓了眼睛說。
“我相信靈玉。”老陳嘆了一口氣,然后,把眼光投向胭脂紅色的村莊,“但,我知道是不可能的。”
“陳叔叔,這個山村真漂亮。”隨著老陳的眼神,雨婷的眼光也落在了這片胭脂紅之上。
“是啊,靈玉也說漂亮。”
“陳叔叔,你閨女還活著。”雨婷轉過頭來突然對老陳說。
雨婷的話把老陳給驚到了,目瞪口呆地看著雨婷。
“陳叔叔,是真的,他叫文桂,是我的高中同學,你相信阿姨就對了,阿姨真的給她拖夢了。”雨婷有些急促地說。
“真的?”老陳一臉的吃驚。
“是真的,文桂最近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里的情景跟陳叔叔家這邊的情景一模一樣!”雨婷繼續急促地說。
(十二)
一個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剛過,老陳正拿著鐵鍬在桂樹下整理著什么。就看到村口小橋的那邊停下了兩輛轎車,然后,從轎車里下來了五個人,其中有王信和雨婷,還有一個年齡跟雨婷差不多的姑娘,另外兩位是年齡跟老陳年齡差不多的夫婦,看上去是城里人,要比老陳顯得年輕很多,只是感覺有點兒心事重重。
下車之后,跟雨婷年齡差不多的姑娘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被雨婷催了一下,才走過小橋來。
看到這些一群人走進了院子,老陳只是立在桂樹下望著大家走了進來。
“陳叔叔,這就是文桂,就是你找了快二十的女兒。”大家走近了,雨婷急忙把文桂拉到老人面前。
看著文桂,老陳眼睛里漾起的淚光,那種歷盡滄桑的辛酸,那種期盼了近二十年的眼神,此時全部轉化成了眼淚,流了出來。
文桂抓到了老陳的手,看著老陳流著眼淚的眼睛,自己的眼淚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而這個時候她卻不知道跟面前這個老人說什么好了,只是與老陳淚眼相對,心里不住的難過。
“陳叔叔,你先別哭,這是你親閨女吧?”這時候在一旁的王信開口說話了。
“都這么大了,怎么認得啊!”老陳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淚說。
“你說說,你閨女身上有什么好辨認的記號沒有?”王信接著問。
“你這孩子,人家父女都相認了,還要什么記號不記號的。”這時雨婷的媽媽突然有些埋怨地說。
“孩子臂膀后側有一大兩小的紫色胎記。”老陳說。
聽完老陳的話,文桂心里一驚,自己身上沒有老陳說的一大兩小的紫色胎記。
“閨女,咱們走,他們父女已經相認了,沒有咱們的事了,咱們走吧。”這時候,雨婷的媽媽突然拉起有些吃驚的雨婷就往外走。
“媽,你別拉我,我有,一大兩小的紫色胎記,在我的臂膀上呢。”雨婷甩開媽媽的手,皺著眉,瞪著眼跟媽媽叫道。
聽完雨婷的話,雨婷媽媽顯出極其痛苦的表情,然后,用力地捶了一下雨婷爸爸的胸膛說:“當初我說把這三個胎記做下去,你心疼孩子疼,不給做,這回好了。”說完雨婷媽媽就哭了起來。
而這時候雨婷的爸爸也驚了,他打心里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巧的事。
在場的其它的人這時候也都驚呆了,這個翻轉來的太突然了。
“陳叔叔,還有其它的記號嗎?”這時候王信又問。
“耳朵后邊還有一個挺大的黑痣,孩子丟的時候,是用一個寫著她名字陳紅女的小被裹著的。”
“啊!”突然雨婷的媽媽蹲在地上大聲地痛哭起來。
雨婷的爸爸也霍地一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唉聲嘆氣起來。
“是我,文桂,是我,不是你。”這時候雨婷的情緒有些激動了,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文桂有些不知所措,她現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把雨婷摟到了自己的懷里,任由雨婷在自己的懷里哭泣了。
“十九前年的一個開春,我和雨婷媽媽出門辦事,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個抱小孩子的女人,那個女人神情恍惚,眼神總是東張西望的,而懷里的孩子卻老老實實的,一直不哭,也不動彈。”
過了一會兒,大家的情緒都有了些緩和,王信把大家招呼到屋里,各自坐下之后,雨婷的爸爸開始講述十九年前的故事。
“雨婷媽媽覺得這個女人很奇怪,說可能是個人販子,就讓我去看看。當我走近那個女人的時候,她就一個勁的躲我。一看有點躲不開我了,可能是害怕了,抱著孩子就跑,我就在后面追。火車站人多,女人也跑不快,我快追上她的時候,她突然一轉身,把孩子使勁地往我這邊一拋,我急忙把孩子接住,然后,再找女人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當時是開春,一直是陰雨天,天氣又濕又冷,孩子只包了一個小被,我們怕孩子凍著,就先把孩子抱回了家。本來,我們想著把孩子抱回家就報警的。可是,孩子是一個小女娃,太招人喜歡了,媽媽抱著她就舍不得了。要知道雨婷媽媽已經檢查出來是不能生育的了。”
“于是,我們就有了私心,把孩子留下了,起了名字叫張雨婷,又找了人給上了戶口。一過就是十九年,我們原以為,這事情就會這么順順利利地過下去,誰曾想——”這時候雨婷爸爸又痛苦地嘆了一口氣,“誰曾想,欠的債總是要還的。”
大家都非常沉重地聽著雨婷爸爸的講述著。
突然,雨婷媽媽撲騰地一下跪到了雨婷面前,哭著乞求道:“閨女,你不要離開我,是媽媽錯了,媽媽以后一萬倍補償給你親生爸爸,只要你不離開我。”
可是,現在的雨婷情緒已經低到了極點,她對現在任何的事情與語言都作不出什么反應了,所以,對媽媽的話,她也很木然,沒有做任何反應。
“大哥,求你了,不要讓雨婷離開我們,要不,你跟我們走,去縣城里住,我們養活著你。”看著雨婷沒有反應,媽媽又跪著來到了老陳的面前。
而老陳這時候也沒有什么反應,呆呆地,腦袋里一片空白,雨婷的媽媽“嗷”地一下又大聲的痛哭起來。
(十三)
“跟我來。”過了一小會兒,老陳突然站起來說,然后,邁步走出房門,往院子東側的桂樹下走去,眾人急忙跟在后面。
老陳抓起鐵鍬,一鍬一鍬地在桂樹下面挖了起來。
老陳從桂樹下挖出三壇酒,然后,一壇一壇的搬到了雨婷的面前。
“我知道你好就行了,這三壇女兒紅,是在你剛出生的時候你媽催我埋下的,現在你帶著這三壇酒跟你爸爸媽媽回家吧,以后,愿意的話常回來看我一眼就行。”老陳靜靜地說。
“我媽埋在哪了,我想去給我親媽磕個頭。”看著地上的三壇女兒紅,雨婷輕輕地說。
“沒埋,你媽的骨灰就在屋里柜子上呢,這么多年一直陪著我。”老陳說。
幾個人又來到了屋里,一個被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骨灰盒安靜地被放置在了柜子上。
撲騰一下,雨婷就跪下了,眼淚流了出來,眼睛盯著骨灰盒說:“媽,我回來了,那么多年你吃苦了,女兒給你磕頭了。”說著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腦門都磕紅了。
看了雨婷磕完三個響頭,老陳也撲騰的一下跪下了,說:“靈玉啊,你看到了嗎?我相信你,一直守著呢,真的把閨女守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呀。”說著老陳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撲騰撲騰兩下,雨婷的養父母也跪在了靈玉的骨灰盒前面,然后,雨婷的養母說:“嫂子,真的對不起呀,讓你和大哥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都是我們的錯。不過,你放心,雨婷之前在我家是好好的,以后也一定是好好的,她永遠是我的親生閨女,大哥以后也肯定是我的親大哥。”
(十四)
雨婷和養父母離開之后,老陳把靈玉的骨灰盒抱了出來,放進了剛剛挖出三壇女兒紅的土坑里。
“靈玉啊,這回你看到閨女回來了,我也該讓你入土為安了。”老陳蹲下來,深情地看著骨灰盒說,“咱們這個村子已經沒有人住了,大家都搬到新村去了,村長已經催過我好多遍了。我也不能總難為他,所以,明天我也要搬走了。”然后,老陳嘆了一口氣,“你一個人在這別害怕啊,等我死了,就馬上回來陪你。”
然后,老陳站起身來,拿起鐵鍬,輕輕地把骨灰盒培上了土。
完事之后,老陳給村長撥通了電話。
第二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村長怕老陳的東西多,特意借了一個大面包車來接老陳。但老陳卻沒有什么東西可拿。
在面包車上,透過車窗,老陳留戀地看著他已經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村莊離他遠去。
“村長,停一下車。”當面包開到東山山嶺之上的時候老陳突然說。
村長一腳踩停了面包車,問:“怎么了?”
老陳沒有答村長的話,一拉車門,就下了車,然后,在細雨中遠遠地望著山下這個古老的村莊。這時候,細雨中的胭脂紅尤顯得鮮亮紅潤,透著一種朦朧又鮮活的美。
“怎么了,后悔了嗎?”村長從車上下來,走了過來。
“真漂亮。”老陳癡癡地說,“結婚那天靈玉就說咱們村莊的這片胭脂紅非常漂亮,有了閨女之后,還非得起名叫陳紅女,我一直也沒覺得怎么樣,現在看來是真漂亮呀。”
2017年12月23日
此篇為之前懷雙所寫瑯琊令之女兒紅|夢尋的姐妹篇,文章結尾有一些文字有重疊,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