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我在家里苦悶了一段時間,后來終于下定決心,簡單收拾下行李去了我父親與他人共同承包的蝦池,蝦池水面約有一百畝,雇了三名工人,還缺人手。臨行前,我習慣性隨手拿上幾本書,和那本還沒來得及看完的《小說選刊》。
現(xiàn)在智能手機普及,閱讀電子書很方便,可以隨時隨地充分利用每天零零碎碎的閑暇時光,也不受周圍光線影響。智能手機出現(xiàn)之前很長一段時期,不管到哪個地方去待上一陣子,我都隨身攜帶書本。生活于我而言,是一杯苦咖啡,書本就是咖啡里的糖。家里藏書不多,翻來覆去總是那幾本,時間長了,書都變得破破爛爛,有些也不知丟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回。
但是,書中那些成排成串的文字,卻猶如有人拿著鑿子和錘子不由分說乒乒乓乓一陣敲打永久雕刻在我腦殼里。多少年光陰一晃而過,無數(shù)人與事都已淡忘,卻每每在夜深人靜,聽著屋外寒風咣咣咣搖晃窗玻璃,那些由無數(shù)靈魂所鑄就的文字,突然間變成一簇簇小荷葉持續(xù)不斷從池底往水面上浮現(xiàn),碧瑩瑩,綠幽幽地閃著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個夏天,注定要在我的人生軌跡里烙刻下鮮明的深深印痕,使它有別于以往及以后的任何一個夏天。只不過,在當時我哪里感覺得到?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樣地蒼白,敏感,迷惘著,抑郁著。十九歲的青春,十九歲的夏天,我背上行李,前往一個未知結果的目的地。穿過稻浪起伏的農田,遠處平房在村口榕樹濃蔭下若隱若現(xiàn),進入村莊,一名倚靠在豬圈圍欄邊的農婦善意地對我笑了笑,孩子們高聲朗讀課文的稚嫩聲音從屋后窗戶里飄出來,由于語速過快,結果含糊不清連成了一片,乍聽之下以為是一群蚊子在嗡嗡叫。離開村莊后沿著寬闊的排水溝渠繼續(xù)往前走五百米,右轉跨上搭建在溝渠上的一座小石板橋,蝦池遠處抽水機的轟鳴聲隨風而至,在蒼穹下隨著陣陣風浪的波動而波動,聽起來時大時小,高高低低地起伏。過了石板橋,順斜坡而下,左轉經過一叢木麻黃樹,眼前出現(xiàn)一小片平坦的空地,和一座面向蝦池的石板平房,邁上臺階進入屋里,一群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低頭圍坐在門邊一張靠墻的簡易木床上打牌,焦黃的煙頭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床前有一片寬約半米長約兩米的長方形青石板,擱在鍍鋅管焊成的鐵架上,吃飯時是餐桌,喝茶時是茶桌,打牌時偶爾也充當下牌桌。
我獨自走到里面一張靠窗的同樣簡陋的木床邊,放下行李,坐到床上,吱吱呀呀一陣響。轉頭凝視窗外,清風翠竹迎面而來,呼呼作響。翻開手中雜志,《小說選刊》總第八十期,范若丁的《白河紀夢》二題之一:四小姐。我身體斜靠在床頭,思緒跟隨著眼睛遠飄至千里之外的伏牛山。
床對面墻邊,疊放著一人多高的牛皮紙顏色袋裝海馬牌蝦飼料,占據了半邊墻。飼料堆旁有一個燒水做飯用的雙灶臺液化氣灶,也擱在鍍鋅管焊成的鐵架上,灶邊地上放一只水缸,缸口用深褐色圓形塑料蓋子遮住,水缸大小剛好可以倒入一擔水。一個被大家呼作丁叔的人,身材矮而壯,面龐黑而紅,說起話來聲音哄亮,略帶些沙啞,每天穿上塑料高筒防水靴,咵嗒咵嗒走進蝦池后面的村莊,在山坡下一口老井里打上水,挑滿一擔回來倒入水缸,以此獲得他每月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報酬。
石板屋里打牌的人贏了錢,慷慨掏出百八十元,扔給丁叔。他低頭找個編織袋,到村里煙雜店裝上半袋子瓶裝啤酒,咵嗒咵嗒背回來。如果有回找的零錢,一定堅決遞還給出錢買酒的人,然后從編織袋里一瓶接著一瓶往外掏,咣當咣當,密密麻麻豎滿青石板桌面,頗為壯觀。眾人聚攏過來,圍坐一圈,都不習慣倒在杯子里喝,開啟瓶蓋后,人手一瓶仰頭就灌。
面積大小不一的六個蝦池用土壩相互隔開,池與池之間的土壩各設一個閘口,寬度僅容投料的小船通過。每天早晚各投料一次,小船停泊在石板屋前池邊,裝載完畢蝦飼料,二名工人先后上船分別站立于船頭船尾,立于船頭者負責投料,立于船尾者負責劃槳。船離岸后徑直穿過土壩閘口,一個池子接著一個池子,一個圓圈接著一個圓圈,在池面上不停地繞來繞去,直至投完船艙里的飼料。
一臺三十五匹大馬力抽水機趴在南面的防洪堤壩閘門上方,日夜轟鳴,渾身顫抖,冒出白色水蒸汽與黑色煙霧,它身下巨大的進水管從閘門外把清澈溪水抽上來,然后從同樣巨大的出水管口傾瀉而下,在蝦池里滾滾奔流,回旋著,把池里廢水從北邊出水口排擠出去。
往年這里的水面連成一片,中間沒有土壩,池里放養(yǎng)著草魚鰱魚鯉魚,池底栽種著蓮藕。今年開春后改造成蝦池,池底污泥深處還殘留許多沒有被挖出來的藕節(jié),隨著天氣轉暖,水面開始持續(xù)冒出許多碧綠小圓葉,煞是好看。養(yǎng)蝦人卻擔憂起來,害怕蓮葉長大繁茂,遮蓋住池水影響蝦苗發(fā)育成長,而且也妨礙蝦飼料的投喂,于是趕到集市里買回幾把鐮刀,刀片上帶有細密鋸齒。
我們紛紛戴上遮陽帽,從石板屋內魚貫而出,解開系在池邊木麻黃樹干上的纜繩,一個個跳上船劃了出去。我們把鋒利的鐮刀綁在長長的竹竿末端,高高舉起,像一群古代出征的將士。我們如此興師動眾大動干戈,所要征伐的對象,是百畝池面上一簇簇剛剛萌芽,舒展于明媚陽光下,與輕拂微風中,惹人無限憐愛的小蓮葉。
輕風漾起細密波紋,層層遞進,逐圈擴大,碧波輕柔拍打灰色船身,船舷下小小的橢圓形葉片隨波起伏,隨風而舞。鐮刀捆綁在一根根竹竿上,竹竿緊握在一雙雙大手上,顫顫巍巍,悄無聲息從船舷邊探了出去,面目猙獰的蛇,血盆大口的蛇,尖利毒牙的蛇,出其不意猛然咬住無辜的獵物,咝咝咝,細碎的切割聲,一片片蓮葉在水中翻轉,露出淺綠淡白的葉背,失去依附后東倒西歪,被波浪緩緩推移到岸邊,與泛著白沫腐爛發(fā)黑的木麻黃落葉堆積在一處。
烈日炙烤,萬里無云,池水越來越滾燙,蒸騰而起的水汽使蓮葉,鐮刀,竹竿,木船,人影,堤岸,樹木,房屋,都在眼前晃晃蕩蕩,飄忽不定,無處不在的粼粼波光讓人頭昏目眩,所有迎面而來的風,全化作滾滾熱浪,無數(shù)條汗水從全身各處流淌下來,蚯蚓般爬行著,抽水機無休無止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在耳邊單調枯燥地回響,身上每塊裸露在外的皮膚,都火辣辣地疼。
鐮刀細密鋸齒上水淋淋纏滿晶瑩剔透的蓮絲,在陽光下不停晃動,閃著刺眼的白光,額頭上汗珠滑落下來,滲入眼里,又酸又澀又痛。我捧起池水洗了下臉,撩起衣角擦了下額頭,站起身扯斷緊緊纏繞在鐮刀上的一團團蓮絲,扔回水里,看著它們慢慢下沉,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傷感。在幽深漆黑的水底污泥里孕育長達半年之久,有朝一日奮力求生掙扎著終于伸出水面透了一口氣的幼小葉片,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好好感受一下和煦的陽光,甘甜的雨露,輕柔的微風,還沒來得及生長,開花,結果,什么也沒有,沒有溫情,沒有呵護,沒有希望,劈頭蓋臉迎接它們的只有冰涼的鐮刀,和咝咝的切割聲。然后,絕望地重新沉回水底。
這一切,只是因為它們生長錯了地方。
天天如此這般,生長,扼殺,再生長,再扼殺,循環(huán)往復著,直到鐮刀上再也見不到一條蓮絲,水面上再也冒不出一片蓮葉。
蝦苗剛投放時,又細又小狀如頭發(fā)碎屑,每畝五萬尾,百畝五百萬尾,一個月后,每尾已長至六公分大小。隨著蝦苗一天天快速長大,食量大得驚人,為節(jié)省成本,除了投喂袋裝顆粒飼料,還投喂整車的臭魚與成串連在一起的海瓜子。海瓜子從海邊灘涂用拖拉機運載過來,在石板屋前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大個的海瓜子挑出來煮湯,湯味極其鮮美,其余小個的搗碎了直接投灑到蝦池里。有時從臭魚堆內找到幾條斤把重的海魚,大家舍不得扔到池里喂蝦,經過一番精心清洗,除鱗剖腸去肚切成塊,在燃氣灶上烈火烹油,端上桌品嘗起來,竟也味道可口。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開始四處收購福壽螺,裝在編織袋里一車車從外地拉過來,用鐵鍬鏟進絞碎機里絞碎了,再鏟到池邊的小船中,整船整船地投喂。蝦池周邊村莊一些婦女與兒童,也把她們在水田里或小溪邊撿拾來的福壽螺賣給我們。以前田野里到處可見青色小田螺,隨手抓一把回來,先放在盆中盛上清水養(yǎng)幾天,讓它們吐盡泥沙,洗干凈后剪掉螺尾,炒熟了,是絕佳的下酒菜。現(xiàn)在這種外來的物種,體碩味腥的福壽螺,在本地迅速泛濫成災,曾經熟悉的小田螺已難覓蹤跡。人們到田地里勞作,有時撿拾些福壽螺回來拍碎了喂喂雞鴨,好像永遠也撿不完。
有一天,蝦池后面村里的那群孩子渾身濕淋淋又提著大包小包的福壽螺走到石板屋前過秤,我拿個小本子坐在一旁負責記賬。過完秤記完賬,那群孩子走進石板屋等著付款。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工友拿起賬本挨個喊名字,被叫到的孩子依次走上前,領取自己賣螺的那份錢。由于那名工友識字不多,念到“小魏”時,他喊成了“小鬼”,滿屋子的人一陣哄然大笑,有些小孩更是笑彎了腰。嘩笑中,人群里有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低下了頭,滿臉漲得通紅,我看她時,她卻又生氣地瞪我一眼。起初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那樣瞪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她以為是我記賬時寫錯了她的名字,害得她當眾出丑。我笑了笑,沒有辯解,更沒有在意。
但是從此以后,那群孩子在她的帶領下經常找我麻煩,有時趁我不注意冷不丁跑到背后拍打我一下,再嘻嘻哈哈地遠遠跑開,或者在我經過她們面前時,故意做著各種鬼臉,看見我拿喝水的不銹鋼杯子泡方便面吃,更是大驚小怪地咋呼。有時她們玩得過火了,這個年齡較大的女孩子也會反過身去呵斥,儼然一個大姐姐,卻往往又自己抿著嘴笑起來。
清晨或傍晚時分,如果蝦池里無事可做,我就獨自搬個凳子坐在石板屋前空地陰涼處看看書,村里的那群孩子又結伴到野外去撿螺,她們前后排成一隊,高高低低從起伏的堤岸上走過,那個與我結怨的女孩子,常常尾隨在隊伍后面,走過去了,卻又轉過頭來看我一眼。
蝦池西邊防洪堤,位于石板屋右側,兩排高大的木麻黃樹沿堤岸而立,從排水溝渠小橋下一直延伸到蝦池西南邊的防洪堤外小溪畔。每天閑暇之余,不看書的時候,我常常獨自走到西堤上,在樹蔭下來回漫步。清涼的夏風,拂過微波蕩漾的池水,沙沙細語的樹梢,拂過我敞著上衣瘦削的胸膛,十九歲烏黑的頭發(fā),與蒼白的臉龐。
時有一些村婦背負竹筐,手執(zhí)竹筢子走到堤岸樹下拾取枯枝落葉,其中有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婦人,每次拾柴遇見我,總要絮絮叨叨不停地跟我說上許多話。她說這片水域未圍堵成魚池及蝦池前,她撿拾的成捆的干柴,可以放到小船里,劃槳直接運載到她家門口,省去人力搬運的辛苦。她家距離蝦池東北邊排水溝渠約有五十步遠,庭院門口正對著一片水面。又說了許多她家往年搞承包,養(yǎng)魚啦栽藕啦種種情景,繪聲繪色。她的丈夫老黃,頭發(fā)花白,眼圈較黑,面目和善,隨身攜帶一把折扇,經常到蝦池石板屋里找我們下棋聊天。
傍晚,西邊天際片片云彩被夕照染成鮮紅色,云霞下朦朧高聳的群山連綿起伏,群山背后,是更多更高的山脈,無窮無盡地往內陸延展,一直到遼遠的神秘的遠方。范若丁在書上告訴過我,在遠方,有一疊山巒名叫伏牛山。云霞滿天的伏牛山,峰巒疊嶂的伏牛山,那條白河從山谷深處汩汩流出,縹緲空靈,輕柔地吹拂著我的風,也曾輕柔地吹拂著在白河邊散步的三弟弟和四小姐。
愛看書的年幼天真的三弟弟,擁有許多經典好書的美麗憂傷的四小姐。從女子高級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四小姐,二十三歲還未出嫁。九歲那年她還在白河邊摸魚,就被父親許配給袁家二少爺。被橫行鄉(xiāng)里吃喝嫖賭的袁二少催婚的四小姐,稍濃彎眉下一雙文靜而有靈氣的大眼睛,嘴邊的淺酒渦常蘊著怨艾的微笑。
白河邊,四小姐拉著逃難借住她家的三弟弟,要他幫她偷支左輪手槍。三弟弟從父親的隨從參謀那里把槍偷了出來交給四小姐,并陪她到楊樹林里試槍。二人趟著河灘上白色細沙,一直走到河彎處楊樹林子里,再趟著漸長漸淡的樹影子走回來。被霞光染紅一邊的樹干,直立在白河邊,一根根像廟堂的廊柱,莊嚴肅殺,夕陽在四小姐身上鍍出一道美麗的輪廓,夕陽把血注進那雙大眼睛,霞光遲遲不愿從她身上離去。
不久,四小姐用那把左輪手槍,秘密殺了袁二少。多年后,卻因為跟朋友交心,“永遠不說”的四小姐,自己說出了那件事。起初人們認為她勇殺惡霸,為民除害堪稱巾幗,后來幾經折騰,又說她有血債,被當作女惡霸押赴刑場,認認真真地給鎮(zhèn)壓了。
我站在木麻黃樹下,長久地眺望遠處的群山,深沉暮色中,它們逐漸隱去,與黑夜慢慢融為一體。我想起遠方山巒深處那些鵝卵石遍布的河流,那些流水淙淙寬廣的河流,曾經在血紅殘陽下粼光閃閃,無數(shù)人影涉水而過,無數(shù)人影汲水而歌,無數(shù)條小白魚,一路逆流而上,唼喋不休。
石板屋后,窗下兩叢翠竹相依相偎,緊鄰蝦池排水溝渠,它們野生野長般似乎從未有人予以關照,竹叢下積了厚厚一層灰土與落葉,未見過有人踩踏的足跡,猶自枝繁葉茂,婀娜多姿地給這片蠻荒之地增添了幾許詩情畫意。房屋左右兩側空地稀稀疏疏分布著已有十來年樹齡的木麻黃,右側較為平坦空闊,靠近屋邊僻靜處有一個廁所,左側則呈斜坡狀,下面有六、七棵樹直立于池水中,這些樹本來生長在干燥的地方,蝦池蓄水提高水位后,淹沒了一大截樹干,卻絲毫沒有枯萎的跡象。
本地隨處可見的木麻黃其貌不揚,生命力異常頑強,人們任其深埋在海邊飽含鹽分的干燥沙丘中,或是淹沒在這邊的蝦池淡水里,都同樣生長得很好,一年四季枝葉扶疏,綠意蔥蘢。除了防風固沙,它們的樹干枝葉與樹籽都會被充分利用,幼時看見母親在小火爐上熬米粥,放一捧木麻黃褐色球狀樹籽到爐子里,似木炭般耐燒,也曾見過海邊的造船師在沙灘后木麻黃樹林里就地取材砍伐下幾棵,又鋸又刨又鑿地造出堅固耐用的漁船,更經常見到婦女們背上竹筐走進林間用竹筢子把沙地上的樹葉鉤取到竹筐里,裝滿了背回家,生火煮飯時抓一把枯黃的針狀落葉塞進柴火灶膛,用火柴一點即著,嗶嗶剝剝快速燃燒起來,常常被用來引火。
為了躲避烈日曝曬,我們把小船停泊在池邊樹陰里,纜繩直接系縛在樹干上。每天早晚劃船出去,投料、下網、收網、割蓮葉,在蝦池中來來回回兜圈子。猶憶一次暴雨過后,我們穿上悶熱的連帽塑料雨衣,冒著淅淅瀝瀝小雨,冒著類似暈車的不舒適感,劃船到蝦池各個角落收起地籠網,捕獲了整整兩水桶螃蟹,接下來幾天,頓頓吃螃蟹,吃不完的,分給蝦池周邊相熟的村民。
為了防止夏季臺風雨造成溪水暴漲,帶來洪水沖垮淹沒堤岸,蝦池的防洪堤壩修筑得很高,狀如城墻。進水口凸起于南側堤壩上,上面建了一座石板小屋,遠望像座城門樓,如果走近探頭往里瞧,可以看到屋內粗糙不平的條石地板上雜亂無章堆放著沾滿油污的抽水機零部件,和幾只發(fā)黃的旋緊了蓋子的舊塑料桶,里面黑乎乎裝著不知是機油還是柴油。
一臺三十五馬力大型抽水機,由一臺柴油發(fā)動機和一臺水泵組成,被牢牢固定在一排粗壯的橫梁上,位于閘門正上方,石板小屋的門前。抽水機下方,巨型水管呈7字型,下端進水口浸沒在閘門外溪水中,上端出水口越過閘門伸向蝦池。以前的柴油發(fā)動機,沒有安裝電啟動,需要依靠人力去搖響。搖響這臺巨無霸,每每耗盡了蝦池里所有工人的氣力,大家輪番上陣,這個人搖不響,后面另一個人擼起袖子接著來,在油膩的散發(fā)著柴油臭味的發(fā)動機前分開雙腳蹲下身,扎馬步一樣擺好姿勢,左手拉風門,右手緊握Z字型搖桿,深吸一口氣,以順時針方向搖動,由緩漸急,碩大的飛輪在五條皮帶轉動下沉重地慢慢旋轉起來,搖動的人與被搖動的機器一齊發(fā)出沉悶的拉長了的哼哼聲,在慣性作用下,越轉越快,最后即將搖響的那一刻,握著搖桿的右手及上臂猛烈掄動急如旋風,變成一團飛速旋轉的影子,半蹲著的那個人的整個身軀連著腦袋也被拉扯得劇烈地抖動,看起來有點嚇人,隨即從柴油發(fā)動機排氣管里迸發(fā)出一連串的砰砰爆響及黑煙,啟動后,要馬上停止搖動并迅速抽出搖桿,松開左手邊風門,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上下調整油門至適當位置,然后旋緊。需要注意的是,在每次搖動過程中必須一鼓作氣,不能半途泄氣而放手,否則容易被反彈回來的搖桿打傷,輕則打腫嘴巴,重則打落牙齒。
使用人力去撼動這臺龐然大物有時頗費周折,蝦池里幾名壯實的工人,雖也不缺少力氣,經常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還是無法搖響。這時,只好派人到蝦池西北面一幢孤零零立于村道邊的二層樓房里請男主人過來幫忙,那幢小樓下層是舊石板房,上層是新建的紅磚房,還未安裝門窗,裸露著粗糙的磚墻。男主人身高約一米八,魁梧奇?zhèn)ィ砟w色黝黑,不茍言笑,相貌神態(tài)讓人想起大鬧天宮里的巨靈神,我們都尊稱他為大力士。在大力士威武雄壯的身軀面前,龐大的抽水機好像變小了許多,我們站在堤壩上圍成一圈敬佩地看著抽水機在大力士猛烈搖動下,迸發(fā)出期待已久的黑煙及爆響,翻騰的巨大水柱從7字型管道上端出水口奔涌而出,傾泄在蝦池里。
有時也有例外,這塊鐵疙瘩任憑誰來搖動也不愿意再發(fā)出半點聲響,請來大力士也是白搭,他拼盡吃奶力氣,最終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樣頹然坐在堤岸上,臉色發(fā)青,氣喘如牛。我們只得另想辦法,重新派人騎上石板屋里那輛破破爛爛的小踏板摩托車,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請機修師傅過來。小踏板的排氣筒不知什么時候被鐵銹蝕穿,一啟動,馬達的轟鳴聲震天響,像飛機一樣,總是遠遠地未見其影,先聞其聲。
大馬力抽水機罷工期間,我們把另外一臺十二馬力的抽水機搬到堤壩另一側。這臺抽水機黑色的進水管很長,趴在堤外斜坡下,像一條長尾巴,末端伸入溪流里,在柴油發(fā)動機聲嘶力竭的吼叫中日夜不停泵上溪水。出水管口插入一條小軟管,用鐵片及鐵絲牢牢固定住,軟管另一端連接到發(fā)動機水箱,借助水流壓力不間斷往水箱注入清涼的溪水,防止發(fā)動機長時間運行水箱被燒干。
高高的堤壩上,水柱從十二馬力抽水機長長的出水管口噴射而出,瀑布般拋落下來,沖擊得池面水花四濺,池中野生白鯽魚爭相在水花噴濺中迎著激流跳躍而起,本能驅使著它們想逆流而上,卻一再徒勞地墜回池中。有些鯽魚跳躍時,掉落在水柱旁的池邊斜坡上,坡上一大片青草被噴濺得濕淋淋,陽光下,又尖又細的草葉迎著雨點般濺落的水珠不停顫動,反射出彩虹般光芒。草叢中,又白又胖的鯽魚有力地甩動尾巴,三下兩下,蹦蹦跳跳重新掉入坡下池水里。
有個工友到岸上折下新鮮柔韌的木麻黃枝條,仔細在水花噴濺的池邊扎了條長長的圍欄,每隔一段時間,他走出石板屋,悠閑地沿著堤岸走到那個綠色陷阱旁,伸手撿拾那些被圍困住的,還在不停蠕動嘴巴張圓了口唇呼吸的白鯽魚,扯根細長的木麻黃枝條,逐個穿過鮮紅的魚腮,連成一串提回來。
進入酷熱難耐的盛夏,蝦池里各種野生蛇類多了起來,特別是赤鏈華游蛇,簡直無處不在,這種水蛇,本地人叫做“紅豬母”。“紅豬母”可不是一個好聽的或者含有什么善意的稱呼,與“黑寡婦”一樣,總是帶著某種恐嚇意味,讓人聽了覺得很不舒服,甚至有時渾身起雞皮疙瘩。后來,我聽說這種水蛇其實沒有多少毒性,但是應該誰也不想被它咬到,甚至觸碰到,看到血紅色與黑黃色鱗片一環(huán)環(huán)相嵌于臃腫的不停扭動的蛇身上,總有些嚇人。每次走進堤岸茂密草叢深處,我都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它們。夜幕降臨后,這種蛇還喜歡躲藏在池邊淺水處的草叢中,僅露出一小截頭頸部在水面上,紋絲不動直立在那兒,夜色中常讓人誤以為是殘留的水草葉莖。
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石板屋前的池邊納涼聊天,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池水嘩啦嘩啦異常聲響,轉身提起手邊的礦燈照射過去,只見許多條“紅豬母”水蛇相互纏繞如蛔蟲,漂浮在水上卷成一團不停翻滾,燈光下看了讓人毛骨悚然。有人找來撐船的長竹竿,伸進水里把那團糾纏不清的蛇挑起來,扔到岸邊空地上,眾人揮舞棍棒一擁而上,在晃動的忽明忽暗的燈光下追趕痛打那些四散逃跑的蛇。
擔心飼養(yǎng)的蝦被吃掉,也擔心被咬,每次遇見“紅豬母”水蛇,我們總是不由分說先上前打死,再扔回池里喂蝦。只是有時看到被打爛的蛇身上流出來的血液,竟然和人血一樣猩紅,一樣觸目,心里總免不了有些戚戚然。
充足了電的礦燈,射出光柱雪白而耀眼,像一把利劍穿透水面照在熒熒發(fā)亮的蝦眼上,無數(shù)蝦眼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閃閃爍爍如滿天星辰。蝦群大軍浩浩蕩蕩游弋于百畝水池中,吃光它們所遇到的符合它們胃口的一切東西:排山倒海般日夜拋撒的各類飼料,扔到水里的所有動物尸體,還有那些在池中靜悄悄死去未曾被捕撈的蝦,它們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伴,也成了它們的食物。
夏季高溫高密度飼養(yǎng)環(huán)境下,如果沒有做好防治工作,或者受到外面水源污染,少數(shù)一些蝦因病而亡,攜帶病菌的死蝦被其它健康活蝦吃掉后,疾病的擴散會非常迅速,更多死去的病蝦,被更多健康活蝦吃掉,幾天之內,就可以滅絕整整一池蝦,撒網下去,連蝦殼也見不到。
蝦池里生活單調乏味,沒有電視電影,沒有劇場舞臺,沒有任何娛樂場所,購買一些日用品,常常要跑到十里之外的小城鎮(zhèn),空氣中彌漫著各類蝦飼料的腥臭味,還有抽水機難聞的柴油味與機油味。枯燥寂寞中,大家有事沒事經常聚在一起喝酒,有時喝酒沒下酒菜了,半夜里荒郊野外的也無處可買,就走到池邊撒網捉幾條蝦上來,活蹦亂跳的直接放在鍋里煮熟,不用放什么佐料,肉質都很鮮美。這種活蝦吃多了,農貿市場上販賣的冰凍過的死蝦無論再如何精心烹飪,嚼起來都變得索然無味。喝酒閑聊中,有人談到城市里許多人什么都敢吃,“紅豬母”水蛇在那些人的口中,也變成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味,竟然特意花大價錢托人到鄉(xiāng)下購買,實在讓我們無法理解。
夜間提了礦燈巡查蝦池,走到僻靜池邊水草豐盛處,影影綽綽看到木麻黃樹上掉落下來的枯枝橫七豎八靜臥于水中,幾只福壽螺笨拙地在土灰色枯枝與鮮綠色水草間緩緩爬行,清澈見底的淺水下,這些伸長了嫩黃觸角,肉足寬大厚實,充滿生機的帶殼軟體動物被突然而至的強烈燈光所照射,伸出來的觸角往回縮了縮,遲疑著停頓了一下,才又重新向前慢慢移動,顯得安靜而害羞,使人暫時忘記它們是廉價的,可以隨時被絞碎機絞成肉泥,并隨意拋撒的蝦飼料。
幾乎整個夏季,蝦池石板屋前,我們都在對外收購福壽螺,無論多少,一律來者不拒,本地外地,一袋袋一車車接連不斷運載過來,過秤后,隨手扔在木麻黃樹下的空地上,堆積如山。蚊蟲飛舞的悶熱夜晚,懸掛于木麻黃枝椏上的燈泡,亮著慘淡光芒,在凹凸不平的石墻上投映出夸張變形的鬼魅般灰暗樹影,燈光下,大大小小的福壽螺從臟兮兮的編織袋里被傾倒出來,骨碌碌滾落在臟污狼藉的泥地上,在鐵鍬揮動中被鏟起,青黃色螺殼與锃亮鐵片相互碰撞摩擦,發(fā)出咯咯嚓嚓的聲響。福壽螺滾動著被鐵鍬鏟到絞碎機頂上的錐形漏斗內,在一臺六馬力小型柴油機驅動下,絞碎機圓鼓鼓的鐵腹中發(fā)出嘰嘰嘎嘎刺耳的怪叫,螺肉螺殼被絞碎后混雜在一起,從機臺底下出料口噴濺而出,五顏六色粘乎乎如同爛泥,堆滿了一地,散發(fā)出濃重的腥臭味。
我們全身冒出熱汗,脫去上衣光著膀子,把雙腳套進長筒防水靴,踩踏著滿地爛螺肉,揮舞鐵鍬呼哧呼哧把螺肉鏟入停泊在池邊的小木船里,直到船艙外的池水眼看著快要漫過船舷了,才停下來。眾人合力推離因滿載而擱淺的沉重木船,船離岸瞬間,我熟練地縱身跳上去,站在船尾一手搖槳,一手持礦燈,滑向遠處漆黑一片的水面。
槳聲汩汩,水聲嘩嘩,單調、緩慢而有節(jié)奏,周遭喧囂的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天與地不再有明顯的界限,時間與空間也消然遁去,夜幕中,我恍惚成了忘川河上擺渡人,沉默無言搖著船槳晃晃悠悠擺渡滿艙萬千悲苦的亡靈前往彼岸,池水細膩光滑,如銅鏡般幽幽閃爍著暗淡的光,團團霧氣緊貼水面,漂浮著,繚繞著,尖尖的船頭劈斬開沉寂的池水,水波翻涌,激起浪花,在小船兩側蕩漾擴散。夜色里,站立于船頭的工友變成一個模糊黑影,好似牽線木偶,機械地不停揮手拋撒螺肉,五顏六色的碎螺肉雨點般灑落下來,拍打繃緊了的水面,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沙沙沙呼喚著潛伏在水下的羅氏沼蝦,這群聞聲而來兇猛的水族,在新鮮螺肉喂養(yǎng)下,生長迅速,個肥體大,撒網分批捕撈出售后,彌補了蝦池前期養(yǎng)殖草蝦失敗所造成的經濟損失。
對成千上萬福壽螺的屠戮每天都在進行。高溫天氣下,絞碎機吐出來的螺肉,當天夜里必須全部投到池中喂蝦,小船往往一次裝不下那么多,投完料回來,剩余的繼續(xù)裝船,把所有料投完,已是半夜時分,整個人非常疲乏,甚至有時邊劃槳邊打瞌睡。返程途中,負責投料的工友蹲下身趴在船舷上,從船外舀起池水清洗沾滿福壽螺碎肉及內臟的船艙,又把流淌著聚積在艙底的又臭又黑的水舀起潑出船外。收工后,有時口渴想喝水,走進石板屋拿起桌上保溫瓶倒杯開水,水太燙,屋里也還很悶熱,端著水杯走到屋外,坐在池邊木麻黃樹下的竹圈椅上等著開水變涼,不知不覺中斜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水也忘記喝,直到第二天清晨一縷橙紅的陽光刺目地斜照在臉上才醒過來。
一天晚上,裝完螺肉推著沉重的木船離開岸邊,艙底木板被水下一小截殘留的尖銳樹樁戳破,形成一個茶杯口大小的洞,洞口周邊有許多裂縫。破洞及裂縫被滿艙螺肉堵壓住,沒有被我們察覺,直到螺肉即將拋灑完,船艙里池水開始汩汩如泉奔涌,小船正劃行于蝦池中央,黑魆魆夜色籠罩下,遠處石板屋外的燈光顯得微弱暗淡,在水波蕩漾中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讓人心生絕望。我和投料的工友手忙腳亂,伸腳去踩破洞,想把它堵住,一邊拼命往外舀水。清清的池水在船艙里依然繼續(xù)往上涌,我轉身走到船后,持槳迅速調轉船頭,竭盡全力往回劃,那名工友低頭彎腰站在船艙里雙手持瓢飛速往外潑水,劃槳聲與潑水聲相互交織,嘩嘩嘩嘩地在木船完全沉沒前一刻,抵達石板屋前的池邊。
八月中旬,陸陸續(xù)續(xù)有蝦販子駕駛貨車來到蝦池,車廂內放置許多大桶,盛滿水的桶里放著冰塊,和一條條透明的纖細軟管。軟管從車載打氧機上連接而來,末端放在桶底,嗡嗡聲中產生無數(shù)密集氣泡,持續(xù)不斷漂浮到水面破裂開來,被分批分池捕撈上來的羅氏沼蝦裝在網籠里過完秤,立即倒入桶內。有一天上午,我們在靠近東邊村道的蝦池里意外發(fā)現(xiàn)一張粘網,許多魚蝦被緊緊纏繞在絲網上動彈不得,我們沒有這種網,顯然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兒。過了幾天,有個工友后半夜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遠處池岸邊的樹叢下似乎有燈光在晃動,走過去查看,沒見到人,但是在樹下的池里又找到一張魚網。我們開始惴惴不安,經過商議,決定每天后半夜輪流巡查蝦池,一直到天亮。
那天夜里二點鐘,我在迷迷糊糊睡夢中被人搖醒,該輪到我出去巡查了。我不停地打哈欠,左手提只礦燈,右手拿根鐵棒,在蝦池堤壩上繞圈子,走完一圈,接著一圈。漆黑的夜空里,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陣陣晚風拂來,有點兒涼意。我開始繞第三圈,走到南側堤壩上,突然噼噼啪啪一陣雨點滴落下來,我趕緊跑進閘門上方的小石板屋里躲雨。那臺三十五馬力大型抽水機在小屋前不知疲倦地轟鳴,屋里的空氣也跟著劇烈震動。雨水滴落到滾燙的發(fā)動機外殼及排氣管上,霎時騰起團團水汽。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不停怒吼的抽水機上,屋檐下粗壯的橫梁上,屋旁彎曲的堤岸小路上,閘門外幽深的溪水上,閘門內翻騰的池水上,到處都是飛濺的水花,除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我什么也聽不見,除了白茫茫的雨幕,我什么也看不見。雨一直下著,機器一直轟響,我站累了,腿腳很酸,也不管地板臟不臟,直接坐了下來。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只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雨依舊在下,機器依舊在吼叫,我坐在石條地板上不停打瞌睡,恍惚中,心想不如躺一會兒吧,于是慢慢仰臥在粗糙的石板上,聞著屋里刺鼻的柴油味與機油味,聽著屋外三十五馬力大型抽水機震耳欲聾的砰砰爆響,好像有人拿著大鐵錘不停地錘擊我的耳膜,但是我只感覺到累,暫時不想爬起來。我想再躺一會兒就起來,已經四點了吧?等雨一停,我要馬上回去叫別人起來,該輪到我睡覺了,我要舒舒服服,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我在心里不停念叨著,但是,后來我竟然躺在石板上睡著了。醒來時,雨停了,天也亮了,距離我頭部三米遠的機器的轟鳴聲,重新清晰有力地錘擊著我的耳膜,砰砰砰!砰砰砰!一下下,又一下下。
遠處翩翩飛來一群白色水鳥,越過茂密搖擺的木麻黃樹冠,這些天上飛客,有著細長的腿,和細長的嘴,姿態(tài)優(yōu)美地徐徐降落在蝦池里,像鴨子一樣善于游泳潛水。起初我們并不在意,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像其它偶然路過的鳥兒,僅做短暫停留,而是在蝦池里長期安頓了下來。
這群不速之客,無論我們如何驅趕及虐殺,總也不愿意離開。后來,許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又想起這些水鳥,突然醒悟到,那片蝦池,原先是沼澤,千百年來一直是這群候鳥的棲息地,我們這些人類,反客為主,恣意妄為霸占它們曾經的家園,為了攫取最大的經濟利益,把那片水草豐美萬物共生的地方,弄得面目全非,烏煙瘴氣。
蝦池石板屋里又來了幾名打工者,其中有一位五十多歲須發(fā)花白的老漢,以前是打石匠,手藝精湛,收過許多學徒,現(xiàn)在雖然有些駝背,但依舊精瘦干練,做事有板有眼,不習慣喝酒精度數(shù)較低的啤酒,喜歡從家里帶來自釀米酒,裝入兩升大小的白色塑料桶,懸掛在床頭上自斟自飲。他家住在墩柄村,那里山多地少,民風彪悍,時有械斗發(fā)生,為了防身自衛(wèi),他在家里藏著兩把短管火藥槍,我們聽說后,請他回家去把火藥槍帶到蝦池。那兩把火藥槍一大一小,大的那把做工有些粗糙,簡單地用鐵管鐵件焊接而成,槍身銹跡斑斑。另一把稍小,卻更重,精致得如同一件藝術品,每個部件都精雕細琢,歷經歲月磨礪,依然锃亮耀眼,老石匠視之如寶,不輕易示人。
火藥槍每次射擊前,先找張紙卷成漏斗狀,豎插在朝上的槍口里,倒入黑色火藥后,再倒入鐵砂,小心捅緊密了,接著往槍管里塞入小紙團堵住鐵砂和火藥,在收縮成細孔的槍管底部放上引火帽。扣動扳機時,引火帽受到撞擊,發(fā)生爆燃,引爆填充在槍管底部的火藥,噴射出鐵砂。所以每次打槍會有一小一大接連響在一起的兩次爆炸聲,需要很仔細才能聽出來。
我們跟隨老石匠去射擊那些水鳥,火藥槍威力巨大,擊發(fā)瞬間,產生大團煙霧裹挾著鐵砂直達蝦池斜對面的岸上。但是,每次我們都無功而返,那些白色水鳥,依然優(yōu)哉游哉在蝦池里肆意捕魚捉蝦。后來,它們甚至在水草叢里筑巢。
經人介紹,我們從鄰村請來一位平時以打鳥為生的獵人,約定打死蝦池里一只水鳥,付給酬金一百元,沒打死則不付任何報酬。打鳥人又高又瘦,身上的皮膚曬得跟黑人一樣,兩只褲腳總是高高挽起,走路時身體搖搖晃晃,有點像踩高蹺,他的腰間用繩索系著一個骯臟的布袋子,鼓鼓囊囊好像裝著彈藥,引人注目的是他扛在肩上的那支火藥槍,槍管出奇地長,看樣子至少有二米。
打鳥人專業(yè)地貓著腰,悄悄躲藏在堤岸上半人高的雜草叢中,俯臥持槍瞄準蝦池里那群嬉戲捕食的水鳥,槍聲響處,水鳥應聲而倒,雪白的羽毛凌亂地漂浮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
剛開始的那些日子,每天傍晚打鳥人都會倒提著好幾具腿腳綁縛在一起的鳥尸過來領賞,高高地站在石板屋前的臺階下收了錢,把耷拉著小腦袋的白色水鳥展示給我們看,說這種水鳥的肉很腥,不好吃。我們將信將疑,拿了二只過來,拔光羽毛,如同燉雞鴨一樣煮了一鍋,端到青石板桌上后,發(fā)現(xiàn)確實難以入口,后來打下的那些水鳥就任由他帶走。
沒過多久,打鳥人每天打到的水鳥越來越少,到后來,竟然連一只也打不到了。我們很詫異,問他原因。打鳥人肩扛長槍,以立正的姿勢站在屋檐下,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解釋說蝦池里剩下的水鳥都變得鬼精了,現(xiàn)在只要他一扣動扳機,槍管后面的引火帽一響,浮游在池面上的水鳥立即都往水下深處鉆,躲開隨后從槍管里被引爆射出貼著水面飛來的彈丸。
持續(xù)多天的連綿陰雨,把所有鄉(xiāng)間土路變得泥濘不堪,寸步難行。我們百無聊賴,以各種姿勢或坐或靠或躺,躲在灰暗的石板屋內,望著外面灰蒙蒙細雨,灰蒙蒙天空,灰蒙蒙樹影,灰蒙蒙池水。什么人又踩在那些爛泥巴里,叭唧叭唧,艱難跋涉著,由遠及近。
一個打著黑傘的陌生老頭出現(xiàn)在門口,肩上挎一個黃布包,浮腫的臉上堆滿笑容。
“要算命嗎?”他問道。
老頭不等我們回答,自顧自地跨上石階,用力蹭掉鞋底厚厚的泥巴,收攏雨傘,打開黃布包,掏出一條骯臟的皮尺,和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皮尺和書,是他用來給別人算命的全部道具。
“很準的。”他說。
我們禮貌地請他喝茶,喝下幾杯熱茶,老頭開始滔滔不絕自我介紹,他一輩子經常遠離家鄉(xiāng)與親人,整天出門在外東奔西跑,走過無數(shù)條路,爬過無數(shù)座山,趟過無數(shù)條河,經過無數(shù)片村莊,算過無數(shù)個人的命,現(xiàn)在老了,快走不動了,家里也不再缺錢花,但他在家坐不住。他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孫子,每次看見他離家都會問:爺爺,您什么時候回來?他要給小孫子多賺點零花錢。
“現(xiàn)在給人算命,也不求掙多掙少,只是給俺孫子賺點零花錢。”他又說。
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工友翹腳坐在條凳上,倚靠著門框,咧開嘴巴憨厚地笑著,遲疑猶豫,卻又暗含了希望,第一個把雙手伸出去,他的手掌上結滿厚厚繭子,五指粗而短,他以前做過老石匠的學徒,在蝦池里一直恭敬地叫他師傅。
算命老頭戴上眼鏡,拿起皮尺,認真測量小石匠手掌上每一根手指的長度,測量完畢,像一位老學究低下頭慢慢打開那本書,仔細翻看泛黃的書頁,根據小石匠十根手指總長度,查找出與之相對應的命運。那些念念有詞,神秘莫測的占卜之語,大多讓人頗為費解,同時卻又好似一塊塊鮮明的形狀各異的印章,啪的一聲,蓋戳在各個被算命的人身上,使之永遠跟隨這個人的一生,或使人艷羨,或使人同情。
石板屋里人們嬉笑著,互相揶揄起對方的命運。我再三婉拒了算命老頭讓我也占一卜的邀請,離開人群回到臨窗小床上看書。我想起年幼時在東銀村,見到一群婦女,也是這般模樣團團圍住一個瞎了眼的,留著山羊白胡子,會拉二胡的算命老先生,他摸索著她們手掌上紋理的走向,測算她們每個人將來的命運。我的二姑,也擠在人群里,她的頭上披著厚圍巾,她離開時,笑逐顏開,大概在算命老先生那里測得了一個美好的命運。暖洋洋的冬日,把金色光芒照耀在露天廁所旁的幾棵芭樂樹葉上,照耀在塵土飛揚的院落空地上,照耀在二姑的粗布花格衣裳上,她出嫁后,終日操勞,落下一身病痛,每逢下雨,擁擠在成片首尾相連的舊瓦房中間的二姑家,門口永遠泥濘不堪,沒過腳踝的爛泥巴在人與牲畜來來往往不斷踩踏下,永遠顏色烏黑,散發(fā)出豬牛羊隨意拉下的糞尿的腥臭氣味,讓人望而卻步。
最后輪到那個名叫春安的工友算命,他懶散地斜靠在石板屋里唯一沒有懸掛蚊帳的木床上,赤著上身,僅穿一條藍布短褲,翹著二郎腿抽著煙,瘦骨嶙峋的身上干巴巴沒有多少肉,隨著呼吸上下起伏的肚皮上,有一條很長的蜈蚣狀疤痕。疤痕是以前做胃部手術遺留下來的印記,聽他說,他的胃被醫(yī)生割掉了三分之一,他講述的時候,舉起手掌比了個狠狠切割的動作,卻又哈哈哈地咧嘴笑起來。現(xiàn)在,他全身的皮膚皆呈灰暗色,好像身體里流淌的是黑色的血液,蚊香啦蚊帳啦風油精啦萬金油啦等等這些他從來都不使用,所有的蚊蠅都不愿意靠近他的身體。
算命老頭一五一十測量完畢,又戴著老花鏡低頭翻開書頁逐一查找,末了抬起頭來,說春安是:“漂浮之骨”,這句話在石板屋里引起一陣笑聲。
算命老頭離開后,依然斜躺在床上的春安望著天花板獨自陷入沉思,忘記了繼續(xù)吸他伸出在床沿外夾在左手指間的那根香煙,香煙陰燃處靜靜升起一縷藍白煙霧,燃盡后的條形煙灰在香煙上逐漸變長,還沒有掉落下來。已經燃燒變成了灰燼的幾十年光陰里,他孤身一人在社會上走南闖北,顛沛流離,風餐露宿,至今依然兩手空空,今朝暫時棲身于蝦池,明日又將漂泊于何方?他的一生,好似水上浮萍,隨風不停地飄來蕩去,這個不是漂浮之骨,又是什么?
天氣晴朗時,經常從家里踱步走到蝦池和我們下棋閑聊的老黃,煙抽得不多,酒喝得也少,從不打牌打麻將,唯一的嗜好是下象棋,經常找我做對手。起初我每局必輸,而且是速敗,漸漸地我依然每局必輸,但是雙方經常長時間膠著在一起,再后來,平局居多,偶爾也會贏他幾次,不知不覺中我的棋藝在突飛猛進,每走一步,整盤棋局變化皆入眼中。我離開蝦池返回城里后,有幾次與那些整天只知道研究棋譜的家伙對弈,殺得他們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老黃家在蝦池東北邊,距離蝦池排水溝渠只有五十步遠,和本地沿海農村大多數(shù)修建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民居一樣,都是條石砌成的石板房,這種房子對比以前老式的燕尾瓦房,優(yōu)點是能抗擊臺風,經久耐用,缺點是夏天非常悶熱,下雨天屋頂條石間的縫隙容易漏水。他家是兩座前后連在一起的石板平房,一新一舊,舊的在后,新的在前,兩座平房中間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整理得清清爽爽,有別于一般農家庭院。新房大門外的空地沒有圍墻,下方是一口狹長的水塘,被周邊莊稼地逐漸蠶食,這處水塘以前與蝦池那片水域相連,后來被村里一條新修筑道路所阻斷。新房客廳面積不大,紅色地磚,白色粉墻,簡單樸素,明亮干凈,墻上掛著多幅字畫,字皆行云流水,遒勁有力,畫為水墨畫,內容有鐘馗打鬼,有開懷大笑的彌勒佛,有肥碩的瓜果,品味不俗,給人一種清新高雅之感。老黃以前搞過多年承包,在池里養(yǎng)魚,在池底栽藕,據他回憶,盛夏時節(jié),風吹蓮動,潔白的粉紅的花朵競相綻放于碧綠傘狀葉片叢中,暗香飄來,盈滿整個院落。
那天傍晚我跟隨老黃外出散步,在蝦池北側一排斜長的樹影里邊走邊聊。老黃背著手,手上拿一把紙扇,他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告訴他,九月份我就要重返學校讀書了。他點點頭,說我還年輕,應該多讀點書。我們慢慢走到他家里,在那座舊石板房跟他的家人一一見面打招呼。他的老伴,經常到蝦池堤岸上的木麻黃樹林里拾柴,已經跟我很熟了,見到我,又嘮嘮叨叨說了許多話。他的大兒子,身材瘦高,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我見到他寫在稿紙上的幾行鋼筆字,字體端正漂亮,形似印刷體。他的小女兒,穿著初中校服,正在看電視節(jié)目,轉頭見她父親帶了個陌生人到家里來,非常害羞,連忙躲入客廳旁的房間內。我們坐在藤條沙發(fā)上閑聊了一會兒,老黃又帶我到前面的新房里,給我看他收藏的那些字畫,天黑下來,他擰亮電燈,從櫥柜內拿出兩瓶啤酒,下酒料是兩包金黃的魚干,不是常見的鹽炒花生之類,他笑著說,啤酒與魚干,才是絕配。我們一手啤酒,一手魚干,乘著月色出了院門,走到蝦池北邊堤岸,坐在長滿青草的斜坡上,我們背后,是又寬又長的蝦池排水溝渠,再往后是村道,蛙聲陣陣的水塘,梯形的田壟,最遠處橫亙著黛色山丘,像一座屏風。
皎潔的月光無聲無息灑落在我們身上,清涼的晚風無聲無息吹拂在我們身上,啤酒與魚干混合著入喉的滋味令人渾身舒暢,與眼前的良辰美景也是絕配。我們望著蝦池里縱橫交錯的低矮土壩,西邊高聳的防洪堤岸上暗色的樹,在皺起波紋的池水中映出黑色的模糊倒影,遠處小溪堤岸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行駛著三三兩兩摩托車燈光,桔黃色的是車前燈,鮮紅色的是車尾燈,被路旁成排木麻黃樹所遮掩,忽隱忽現(xiàn)移動著,伴隨機車轟鳴聲,漸漸消失于遠處。
更深夜靜,酒盡人散。老黃回家后,我在排水溝渠旁邊的村道上趿拉著拖鞋獨自往蝦池石板屋走去,吞入腸胃中的酒精,滲到血液里,一陣陣往上涌,我感到臉頰火辣辣地發(fā)燙,腦袋有點暈沉沉,蝦池石板屋后兩叢翠竹在月色籠罩下,變成一幅美麗剪影。跨過流水淙淙的小石橋,穿過幽暗的木麻黃樹林,在石板屋前空地上我停下腳步,踟躕了一會兒,夜空廣漠深藍,月亮形單影只,懸掛在半空中傾泄下無邊無際的寒光,大地上,所有聳立的物體皆在背陰處投下暗影,影影綽綽讓我產生一種奇異的幻覺,好像自己孤身處于茫無涯際的宇宙中,不知為何突然被遺落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
又是明月夜,晚風輕拂,送來陣陣涼爽,也送來蝦池周邊抽水機熟悉的轟鳴聲,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在空氣形成的波浪里起伏擴散。我搖著船槳,一個池子接著一個池子不停地繞圈圈,負責投料的那名工友坐在船艙橫板上,用水瓢舀起蝦飼料揚手潑出艙外,顆粒狀飼料在水面上成扇形散開,灑落,濺起密集小水花。又扁又長的船槳悄無聲息斜插入水,往后劃動著,出水時槳葉攪起一團團旋轉的水渦,逐次擴散于船尾,被水波攪亂的一輪圓月變得細碎零散,跳躍著,動蕩著,船行到哪里,粼粼的銀色波光就跟隨到哪里。
蝦池西南岸邊,叢叢燈芯草靜默無言,直立于淺水中,纖細高挑的葉莖在波光滟瀲里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柔美,它們從遠古走來,從中原來到閩南,跟我們一樣逐水而居,曾經在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為我們點亮無數(shù)盞小油燈,窈窕身影暗含莫名憂傷,跨越茫茫時空,跨越秦磚漢瓦與萬里關山,在心靈深處,被突然喚醒的思鄉(xiāng)愁緒。
小船緩緩劃近南側兩個水池之間的水面,這片水面看起來像河道,彎彎曲曲通連到蝦池進水口閘門,左右兩邊的土壩堆筑得很高,壩頂又尖又窄,讓人難于立足,壩頂距離水面還有一米五左右。這里平常罕有人出入,池底水草生長旺盛,池邊陡峭的斜坡上,灌木與雜草久未清理,森森芊芊,約莫有半人高,站在遠處高如城墻的防洪堤上也無法完全看清楚水道里面的情景。
那天晚上,繞完了所有池子,船艙里剩下半袋未投完的飼料,我們望著這條幾乎從未進去過的水道,相互交換了下意見,覺得也許有不少正在長身體的羅氏沼蝦躲藏在里面,于是劃著船拐了進去。工友把半袋飼料提到船頭,坐在那兒繼續(xù)左右開弓,持瓢拋灑。我站在船后慢慢劃著槳,小心注意著不讓船身碰撞到池邊兩側土壩,木船輕盈漂浮于澄澈池水中,如同漂浮在虛無的空氣里,船身緩緩前行,輕輕晃蕩,分開深綠色水草,水草葉片長長如海帶,在水中飄搖,姿態(tài)優(yōu)美,接連不斷朝船后退去,沉落水底的星月閃閃爍爍,在水草間穿行,一切皆如夢似幻。
我的眼角突然晃過一個白色影子,抬轉頭看過去,在我的左邊,定睛細瞧,是一朵白色的蓮花!它已經完全綻放,亭亭玉立于水面,在土壩轉角一個凹進去的僻靜角落里。迷霧般四處彌漫的月光下,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楚。潔白的花瓣在月色中泛著幽冷的藍光,它是那么美,絕世而獨立。它是長達一個月之久,五、六把綁縛在竹竿上的草鐮刀,持續(xù)不停,細碎的切割聲中,唯一幸存下來的一朵。它是碧波下爭先恐后,精靈般冒出來的,無數(shù)橢圓形小小蓮葉中的一片,惹人憐愛,充滿生機。它們還沒來得及生長,還沒來得及開花呢,就在草鐮刀冰涼的細密鋸齒下,被漠不關心,不容置疑地逐一切割斷裂開來,帶著千絲萬縷,帶著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希望,茫然無助地重新沉入黑暗渾濁的水底,再也冒不出來。蒼天下,所有被扼殺于搖籃,被扼殺于母腹中弱小的生命,都有被扼殺的理由,在強勢的扼殺者眼里,都不算一回事,誰也不會因此而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