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當王倩終于理解了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時,事情已經無法收拾。面前那個很像老公的“男人”舉起廚刀,可王倩后退的身體卻撞上了一個人——她回過頭,被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嚇呆了。那個“女人”從腋下死死箍住她的肩膀,讓王倩動彈不得。她的嘴被捂住,手里的錘子也掉了下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將廚刀捅進自己胸口……
一
王倩的老同學死了。
她得知這個消息時非常震驚,但主管沒留給她難過和感慨的時間。畢竟發稿期限定得很死,以她老同學的身份,必須第一時間寫出爆款新聞稿。王倩抑制著內心的波瀾完成工作后,立刻跑到洗手間抽泣起來。等她收拾好心情,仔細地補完妝出來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王倩不想回家,因為她正跟老公冷戰,兩人在家里吃飯都是各吃各的。雖說導火索是女兒的教育問題,可婚后的各種矛盾由來已久——她老公李軍從不做家務,還在她懷孕期間出軌,平時喝酒打牌炒股,幾乎賠掉一輛車,對女兒的教育問題也不上心——得知王倩生的是女兒后,他本來就不好看的臉色更是從沒放晴過。聽到王倩想給兩歲的女兒報鋼琴和編程班時,他用看瘋子一樣的眼光盯著她說:
“你有什么毛病?在閨女身上花這么多錢頂個球用?最后還不是得送人?”
“當然有用!就為了讓她以后不會碰見你這種男人,這錢就花得值了!”
那天王倩打了很厚的粉底遮蓋瘀傷。她有時會想,如果選了曾經的某個追求者,也許現在的生活會有所不同。可他們的條件都入不了父母的法眼,而父母給她安排的相親對象李軍,婚后又是這個樣子,真讓人笑不出來——兩人本來就沒什么感情基礎,對彼此還不了解就匆匆結了婚,可誰又能體會大齡剩女的壓力和難處呢?
那個死去的同學——光,跟他在一起的話會怎么樣呢?他是王倩青春懵懂時第一個有好感的男孩,在小學和初中時還作過兩年同桌,她很確定光對自己也有一樣的感覺。然而一到初三,兩人的座位就分開了,在學業壓力下漸漸疏遠,初中畢業后更是沒什么聯系。三年前的同學聚會上倒見過他一次,不過那時王倩剛結婚,也不好和一直單身的光有什么交集。記得他當時好像辭了公職,為了兒時的理想成了個落魄作家。當然,對科幻不感興趣的王倩從來沒有看過他的小說。
誰知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卻是這樣天人永隔。
二
拎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家門口,王倩聞到一股香味飄了出來——爸媽過來了嗎?怎么都不給她打個電話?她滿腹疑惑地打開家門,發現家里并沒有客人,而那個在廚房里忙活的男人,正是自己的老公李軍。
“李軍?你怎么……”
“喲,你回來啦!加班累了吧?先歇會兒,飯馬上就好。”
王倩徹底傻眼了——從不下廚的老公竟然在給她做晚飯?她愣在門口,心想今天的太陽確實是從東邊出來的呀?李軍這是吃錯藥了還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李軍見她站著不動,就在圍裙上擦擦手,過來給她脫下外衣,接過她的包放在沙發上。
“你怎么了?跟見鬼一樣?”
“你說實話,是不是賭錢又輸了?輸了多少?”
“啊?你說什么呢?”李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倩冷著臉,完全是一副不信任的神情:“要是沒輸錢,怎么想起來做晚飯了?”
“這……給老婆做頓晚飯不應該嗎?你工作那么辛苦,還要回去照看娃……”
王倩感覺今天的李軍看起來和以往有點不同,但又說不出差別在哪里——自己的老公終于良心發現,知道對自己好了嗎?可早晨出門前他還臭著一張臉,這么突然的轉變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迫切地想和好,他還是第一次。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他這么會演戲,那就看看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吧。
王倩好久沒吃過這么豐盛的晚餐了。她含著淚把餐桌上的各種佳肴一掃而光,覺得婚后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而他老公一直笑盈盈地看著她,還不時地提醒她慢點吃別噎著,一刻不忘給她端茶倒水。王倩沒想到老公竟然有這么一手好廚藝,可他婚后三年竟然從不做飯,真是白瞎了。
“你不吃嗎?”王倩嘴里塞得滿滿的,口齒不清地問。
“我下班前吃了同事一點零食,現在不餓。不用管我,你吃好就行了。”
李軍始終面帶微笑,讓王倩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又一想,自己從未體會過老公的關愛,他才對自己好一點就消受不起了?今天的事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她終于拋開顧慮,盡情享受起來。
從這之后,王倩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再也不用做飯打掃洗衣,所有家務全由老公一手包辦了。而且李軍戒了打牌,炒股也開始盈利。對于女兒的教育問題,也肯和她好好交流了。
“這也不是花錢的問題,關鍵媛媛還太小,接受不了那些。這些早教班是騙錢性質的,只會讓咱們花冤枉錢。等她五歲了,看看對哪方面有興趣,再給她報班比較合適。”
王倩想了想,覺得李軍說得有道理。她之前確實太沖動了,一心想讓女兒避免自己的下場,聽信了那些“不要輸在起跑線”之類的夸大宣傳。現在老公變得這么好,她倒也不著急了。她瞅著面前這個男人,覺得他比以前帥多了——原來耐心體貼的好男人這么有魅力,王倩臉上不由得泛上一抹紅暈。
“好,就聽你的。”她低下頭說。
“那就這么定了。等明年評上職高,工作輕松點,咱們就把媛媛從爸媽那兒接回來——下周咱們去看看閨女怎么樣?”
三
王倩第一次察覺到不對勁,是在安裝工給家里換完熱水器,李軍給他簽字的時候——他很自然地用左手接過筆,費力地在單據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她都不知道老公是左撇子。
“你竟然會左手寫字?我都不知道。”她半開玩笑地說。
“這個……我們簡書小島有左手寫字的挑戰,每天都要練習打卡。”李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用左手撓撓頭發。
“還挺有心的呀!不過簡書是什么?”
李軍語焉不詳地應付了過去,王倩也沒往心里去。但兩周后的職工體檢,讓她對老公有了新的認識。
王倩本職是學醫的,可她畢業時恰逢醫改,醫生的處境和辛苦程度遠超她以前的認知,加上她的師兄在實習期死于醫患矛盾,更讓她望而卻步。她左思右想,最后還是憑著自己不錯的文字功底進了傳媒界。幾年來一路打拼,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其實這一行也不比醫生輕松多少,可這年頭哪有容易的生計。不過她的大學室友欣欣憑借親戚的關系,討了個人民醫院體檢科的職務,算是比較輕松的了。
王倩拿到自己的體檢報告時不禁有些喪氣——不合格的條目又增加了。自己才三十出頭,就有這么多健康隱患,老了可怎么辦呀?她看著錢包里的瑜伽年卡露出愁容——三千元的卡,一年總共也沒去幾次,真是血虧。明年的練習得加把勁了。
那天下午王倩接到欣欣的電話,剛拿起手機就聽見她標志性的大呼小叫:
“王倩呀王倩!你中大獎了知道不?你看你家老公的體檢報告了沒?趕緊去看看,簡直太稀奇啦!你真該去買個彩票……”
“怎么了怎么了?你慢點說,我聽不清呀!”
王倩好不容易讓她冷靜下來,這才知道她說的是啥——欣欣看到李軍的胸透照片,心臟是在右邊的。
“你以前不知道嗎?右心位的概率是百萬分之一呀!你老公可真稀罕……”
王倩的脊背上流下一道冷汗——她從來沒聽李軍說過這事,而這也不是第一次體檢了,為什么現在才發現這個情況?
“欣欣,你聽我說——”王倩好不容易止住她的聒噪,把話語權奪了過來:“你能調出往年的體檢報告嗎?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一直這樣。”
這話讓欣欣有點奇怪,因為心位是天生的,后天又不會變。但她架不住王倩的堅持,最后還是同意了。
王倩回到家后,看著李軍在廚房忙活的背影,心里隱隱涌出幾分不安——如果只是右心位的話,雖然很少見,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可老公身上最近的疑點確實有點多。比如他每天都做飯,做完后就一臉愛意地看著她吃,自己卻一口不沾。每次問他,都說已經再外面吃過了——他為什么不留著肚子回來,做完飯一起吃呢?
王倩想起那些在飲食里下毒的案子,心里的不安更強烈了。可她的血檢和尿檢項目除了幾項超標外,并沒有什么特殊情況,至于其它不合格項都是頸椎鈣化、膽囊毛糙之類生活和工作習慣導致的問題。雖然體檢不包含毒理檢測,可最近確實沒有超出平時的異常感受——由于李軍的廚藝,王倩還胖了幾斤,而且最近睡得踏實,頭痛的毛病也有所緩解。
那這種不協調的感覺到底來自哪里呢?李軍那張愛意滿滿臉總讓王倩覺得有點陌生——家里這個李軍真的是自己的老公嗎?
一個人吃完晚飯,看著李軍忙里忙外地收拾碗筷,王倩心中又泛起一陣奇異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連上一次是什么時候都忘了。家里這個帥氣又有點陌生的男人讓她久違地躁動起來——心臟在哪邊有什么奇怪的?不管原因是什么,老公變得這么好總歸是好事,說不定就是良心發現了呢。
睡覺前,王倩像條蛇一樣在李軍身上纏來纏去。起初他渾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簡直比兩人的初夜還拘謹。但在王倩大膽的引導下終于漸漸放松下來,最后一把將她抱在懷里。
王倩從來沒有體驗過這么完美的感受,甚至連新婚之夜都遠不如今晚。她喘著氣酥軟下來,終于明白身為女人最大的滿足究竟是什么。當她在倦意中帶著幸福漸漸入睡時,一個可怕的念頭沿著她的脊椎神經沖入腦海,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她記得老公以前明明是左宗棠,可剛才的感覺卻是于右任?或者本來就是蔣中正,這些差別都是自己的錯覺?
王倩再也睡不著了。她貼著李軍的后背,兩手環抱著他的腰,慢慢往下探去。可李軍卻攔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王倩知道沒辦法繼續,不過至少還能探查一下心臟的位置。她的手指貼著李軍的胸口劃來劃去,感覺老公似乎有些緊張,心跳也加快了。雖然心臟大致在人體中間,所謂左右只不過是偏向,不過以王倩的解剖學底子,她現在很確定——李軍的心臟確實在右側。
王倩突然想起來,最近李軍無論做飯還是洗碗,或者干其它家務,都是用左手的。一股惡寒沿著她的神經末梢傳遍全身,心臟也“突突”地鼓動起來。
李軍的肚子不時傳出饑餓的“咕咕”聲,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這一晚,兩人都沒閉眼。
四
還不到六點,王倩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再也無法忍受躺在這個男人身邊了,想趕緊出門。按最近的表現,這個很像老公的男人一定會先她一步起床,在她上班前準備好早餐。可他現在仍躺在床上裝睡,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盤。
王倩一出門就給主管打電話請了一天假,然后直接趕去人民醫院找欣欣,在體檢科門口等了一會兒才見她來上班。兩人都是大大的黑眼圈,久違地見到對方后誰也笑不出來。欣欣省了客套話,直接從抽屜里拿出一沓資料給她:“自己看吧。”
王倩首先看到的是李軍歷年的體檢資料,包括胸透照片——無一例外,全是正常的左心位,只有今年是相反的右心位。
“這怎么回事?心位還可以變的嗎?”王倩一臉不解。
“怎么可能?你接著看下面的。”
后面還有幾個陌生人的體檢資料,情況都和李軍一樣——往年是正常的左心位,而今年卻成了右心位。她感覺自己的認知要崩潰了。
“我也搞不懂……”欣欣帶著一副見了鬼的表情說,“昨天見到你老公是右心位,覺得好玩就通知你了。但后面又接連發現五個右邊的,可我們院的體檢人數總共才三萬,怎么可能有這么高的概率?所以下班了我一個人在這兒查,把他們以前的檔案都找出來了,就是你手里的這些。”
“這會不會是什么醫學現象?說不定你發現了一種新病癥呢?”
“不太可能,這幾個人都健康得很,包括你老公,連往年的毛病都消失了——都這年齡了,怎么可能發生這種事?我想破頭都搞不明白。”
王倩想起昨晚的感受,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
“或許真有什么原因導致后天移位和健康改善的?之所以集中在這個市區,說不定是這兒的什么環境因素引起的?”
王倩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她也自覺希望渺茫。欣欣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所以現在也沒跟別人說過。要不你找美琪問問?她了解最新的前沿,說不定知道什么。”
美琪是她們的同學,在醫學研究上的天分全校皆知,本科期間就成天泡在實驗室,在《自然》和《柳葉刀》上發了五篇論文,還沒畢業就被某個學界權威看上,如今已經是他手下的得意門生。她們已經很久沒和美琪聯系過了,畢竟身處兩個世界的人也不太好交流。可當前這個情況,除了問她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王倩看著化妝盒里的一縷毛發,那是她早晨起來時在枕頭上收集的——夜里她用胳膊故意壓李軍的頭發,還好這些都帶著根部毛囊。她原本就想聯系美琪,因為知道她的研究方向是基因編輯方面,或許找她是個不錯的選擇。
王倩給李軍發了個信息,說她爸老毛病又犯了,打算回娘家照顧他一段時間。趕到娘家又跟父母說和李軍吵架了,要回來躲一陣。兩個老人面露愧色,而媛媛見到媽媽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問爸爸為什么不來。王倩不知如何作答,心里只有苦笑。
李軍的回復只有兩個字——好的。既不詢問緣由也不關心岳父,這冷淡的反應讓王倩又心生一股寒意——這個很像老公的男人究竟是誰?他恐怕已經發現自己的懷疑了吧?
可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公,那真正的李軍又在哪兒呢?
她不顧女兒的抗議拔了她幾根頭發,立即躲進衛生間給美琪打電話,撥了好幾次才打通。美琪大概正在做實驗,這時被打擾讓她很不爽,哪怕聯系人是她的老同學。但是聽王倩講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稍作思考就淡淡地說:“明天早晨八點,你把樣本帶過來。”
“你相信我嗎?”
“沒什么信不信,先檢測再看吧。”
放下手機,王倩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不管真相如何,起碼這件事有個突破口了。
這一晚,王倩抱著女兒睡得很香。
五
“你知道薛定諤的貓嗎?”剛一下課,小光就興奮地開始了講解,可王倩一點都不想聽。
“他把一只貓鎖在密閉的箱子里,從外面完全無法觀察里面的情況。箱子里還有少量可衰變的鐳原子和毒氣裝置。如果有鐳原子衰變,就會釋放毒氣毒死貓;如果沒有衰變,貓就會活著。假如一段時間后,原子衰變的幾率是一半一半,那么打開箱子確認之前,這只貓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是死的就是活的唄!”
“嘖嘖嘖!”小光得意地搖搖頭,食指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錯了吧!在無法觀測的情況下,這只貓可不是非死即活,而是‘死’和‘活’相疊加的狀態。只有打開箱子,我們觀測到它的一瞬間,這種疊加態才會塌縮為一種確定的‘死’或者‘活’的狀態。”
“那怎么可能?沒有人觀測,它就沒有死活嗎?”
“沒錯!在被人類的意識觀測之前,任何狀態都是不確定的。這個世界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我們初次觀測時,把它確定成這樣的。比如說月球——”
小光臉上的青春痘油光閃亮,隨著他面部皮膚的拉扯抖來抖去:“為什么是現在這個光禿禿的樣子?就是因為我們的祖先第一次抬頭望月時,把它觀測成了這樣。如果那些原始人一開始就知道嫦娥月兔吳剛桂樹這些傳說的話,月亮說不定比今天這樣要有趣得多呢!”
“胡扯的吧?這不就是唯心主義嗎?”王倩面露鄙夷地遠離小光的臉,以免被飛濺的唾沫星子噴到。每次看到同桌這幅嘚瑟的嘴臉,她就忍不住想打擊下,然后拿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取樂。
“對呀!量子力學的解釋就是這樣的——世界本來就是唯心的,唯物主義才是瞎扯的!不信你看雙縫干涉實驗可以證明這個波粒二象性……”
上課鈴恰到好處地響起,在小光嘴里蹦出更多聽不懂的名詞之前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王倩獲救一般地松了口氣——只有這種時候她才特別渴望上課。
“媽媽!起床啦!”
被媛媛叫醒時,王倩還沒有從夢里的教室脫身——上課鈴響起后,物理老師抱著一摞試卷走進來,說要進行當堂測驗。可王倩一拿到卷子就傻了眼,因為上面全是“薛定諤的貓”、“測不準原理”、“波粒二象性”之類看不懂的題目。她瞅了瞅同桌,發現小光正健筆如飛地答題,興奮的神情刷了一層油光,簡直比物理老師的地中海還亮得耀眼——早知道就該認真聽他講了!王倩一想到前十名的自己這回只能交白卷,就害怕恐慌得手足無措——就在這時被媛媛叫醒,睜開眼看見女兒的臉才終于安心。
多少年過去了,還是擺脫不了考場的噩夢。
王倩拿起手機一看——已經過了七點。昨晚入睡前竟累得忘了設鬧鈴,這都快趕不上了。她急匆匆地起床洗漱穿衣,飯都沒吃就往美琪的醫學研究所趕去。
六
她拿到檢測結果已經是一周后。王倩沒想到美琪竟然會約自己出來見面,而且怎么也不肯在電話里把結果告訴她。天氣灰蒙蒙的,她提前半小時趕到約定的咖啡館,一直惴惴不安地抖著腿。而美琪剛好趕著點過來,就像她學生時代一樣守時——或者說死板。
美琪看上去和以前沒多少變化,依舊不會打扮,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就來了。她坐下后一句話都不說,只從提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王倩,上面是一段雙螺旋的DNA分子。
“這是?”
“是你老公的DNA照片。我們拿最新的掃描隧道顯微鏡拍的,光成像就花了三天。”美琪一臉疲憊,兩個黑眼圈掛在她慘白的臉上,活似一只大熊貓。
“我是想讓你檢測……”
“我明白,那個也做了。你沒看出這照片有什么不對勁嗎?這是你女兒的,對比一下就知道了。”
王倩接過她遞來的第二張照片——這張同樣只顯示了大致的雙螺旋結構,至于堿基序列是根本看不到的。但她還是按美琪說的把兩張擺在一起,立刻就看出那個巨大的區別——李軍的DNA是左旋的。
“學校里的基礎課還沒忘吧。”美琪端起咖啡說,“從手性結構上講,地球生物的DNA和RNA全是右旋的,其它糖類分子也都是右旋的,因而合成的氨基酸和蛋白質分子是左旋的。但不知為什么,你老公的DNA結構正相反,是左旋的。”
“你們沒拍錯吧?是不是成像搞反了?”王倩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可能,教授不會犯這種錯,況且我們都檢查好幾次了,你女兒的照片就是正常的。”
“那這種事就有可能嗎?”王倩拍著桌上的照片問。
“理論上說,左旋的遺傳分子和生物是可以存在的,但不知為什么地球上沒有——你確定他是你老公嗎?你說過他的心臟也不是一開始就在右側的吧?”
王倩回想著李軍最近的種種變化——這是調包了嗎?原來的糟糕老公被換成了這么一個對稱的好“男人”?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機,在相冊里找到婚前兩人的合影,照片上的老公和家里那個李軍確實感覺有點不太一樣。她試著把照片左右對稱了一下,這才恍然大悟——經過對稱的照片和現在的李軍完全一致。那個男人的樣子顯然就是自己老公的鏡像,所以看著才有點別扭。
沒有誰的長相是完全對稱的,所以把一個人鏡像過來,多少能感覺到一些不同。
美琪看著陷入沉思的王倩,覺得是時候抖出約她見面的真正目的了:“能不能讓你老公來我們研究所一趟?這說不定是個大發現,教授想看看真人……”
“美琪!”王倩突然打斷她,把這位冷靜的學霸嚇了一跳,“如果他是左旋生物,能在這個地球上生存嗎?各方面跟我們有什么不同?”
美琪皺著眉頭陷入沉思,良久才說:“恐怕不能。左旋生物需要的養分,在分子結構上跟我們的正相反——他們需要攝入左旋的糖分和右旋的蛋白質,這在地球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如果吃我們的食物,不但攝入不了營養,反而會中毒。”
王倩想起來,她已經很久沒見過“李軍”吃飯了。
“至于你老公和你女兒的測序,只要把他的堿基序列翻轉過來確實對得上。也就是說不考慮左右顛倒的話,你的女兒肯定是這個男人親生的……”
王倩沒有聽到她下面的話。等她離開咖啡館時,外面下起了雨。
七
天氣預報明明沒說下雨,沒帶雨具的王倩只能騎著電動車淋了一路。美琪的要求她沒答應,因為知道自己做不到——除了李軍,本地至少還有五個心臟相反的人,他們的DNA恐怕也是左旋的。王倩覺得這個城市好像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陰謀中,而她自己就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之一。
如果統統不考慮這些,只當自己有了個天賜的好老公,單純地享受這份幸福不行嗎?可這個念頭在她把電動車推進地下室,看見那個舊冰柜后就打消了——這是李軍結婚前從他老家搬到新房的東西,但一直沒多大用,只好扔在地下室閑置著。可這個冰柜現在經由一個插排通了電,正發出工作時的“嗡嗡”聲。
王倩開始還很奇怪,因為家里沒有這么多需要冰凍的食物,樓上的大冰箱完全夠用了,為什么現在要啟用這費電的老冰柜呢?她想打開看看里面凍了什么,卻發現冰柜門被一個密碼鎖鎖住了。
她立刻就明白了。
進了屋,那個很像李軍的“男人”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熱情,一邊噓寒問暖一邊給她脫衣燒水做飯,完全沒有過問她在娘家的這一周的事。
泡在浴缸的王倩聽著外面炒菜的聲音,再次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來——為什么就不能坦然接受現狀,跟這個好“男人”一起過下去?以前的老公死在哪兒她一點都不關心,甚至巴不得他早點死。眼下的美滿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嗎?即便是虛假的幸福,也比真實的痛苦強一萬倍。不管現在家里這個“男人”到底是什么,都可以說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明明只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為什么心底就是無法接受呢?
她吹干頭發,看著鏡子里哭紅的雙眼,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僅此一夜,允許自己最后享受一次為人妻的甜蜜,明天一定要下決心采取行動。
王倩披上浴巾離開衛生間,卻沒看到鏡子里的她依舊留在原地,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李軍”理所當然地不吃晚飯,像往常一樣看著她吃,而王倩也盡可能裝出一副幸福的表情,陪“他”把這場戲演到底。飯后王倩穿上婚前買的性感內衣在床上等“他”,“李軍”剛收拾完家務回到臥室,她就像一只發情的貓一樣撲了上去……
夜里她留了個心眼,裝作沉沉睡去,實際卻一直用思考保持清醒——既然“他”不能吃這個世界的食物,又是靠什么活著呢?擁有DNA結構,說明“他”不是機器人、仿生人或者其它什么妖魔鬼怪,應該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類——那里生物的遺傳分子是左旋的,蛋白質是右旋的。不知為什么,那個世界的李軍來到她身邊,取代了原來的老公。而且按今年體檢中右心位的比例估算,這個城市可能已經有兩千人被自己的對稱所取代——這件事背后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獲得幸福,讓世界更美好嗎?可那些被取代的人現在又怎么樣了呢?都在自家冰柜里冷凍著嗎?
這明明是光最喜歡的科幻情節,如果他還活著就好了,起碼有人可以商量下。現在王倩還能找誰幫忙?會有人相信她嗎?她想過報警,但要怎么跟警察解釋?身邊這個“李軍”似乎很謹慎,除非她把李軍的尸體從冰柜里拖出來,否則就沒有證據。而如果它們計劃入侵這個世界,首先滲透的肯定是包括公安在內的各個政府機構——說不定暗地里,國家已經被“他們”控制了。這種情況下貿然向外界求助,被當成瘋子倒是小事,恐怕還會有危險。
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李軍”輕輕地起身,踮著腳進了衛生間,好一會兒也沒出來。王倩也躡手躡腳地溜下床,摸到衛生間門口,貼著門偷聽。奇怪的是里面沒有解手或洗漱的聲音,反而傳來吃東西的咀嚼和吞咽聲,還有說話聲?這聲音無疑是“李軍”的,可地球上的東西“他”沒法吃,又是從哪兒搞到能吃的食物?而且深更半夜的,“他”在給誰打電話?
“餓了吧?多吃點,最近你辛苦了。”
聽到里面又傳來一個壓低的女聲,王倩的心臟都凍結了——她大學時為了練英語,經常把自己的朗讀錄下來反復播放,因此很清楚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什么樣的——就是現在她聽到的這樣。
衛生間里還有一個她,恐怕就是王倩的對稱——也就是說,王倩總有一天也會被里面這個說話的“女人”所取代。看樣子“她”是來給“李軍”送飯的,可“她”到底怎么進來的?難道從李軍被替換開始,“她”就一直潛伏在家里嗎?
“還好,就是有點餓……”
“她不好對付吧?咱們還是早下手比較好。”
“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中。”
王倩在驚恐中慢慢后退,一直回到臥室癱坐在床上。她用毛巾被裹緊全身,蜷縮著倒在床沿,無神而又無助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她不想坐以待斃。既然如此,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八
“老公!你看我的虎皮蘭開花了!”
“來了來了!”
“李軍”興匆匆地趕到陽臺,看到王倩身后的試衣鏡時臉色一變,又匆匆跑開了,說他先去關上火再來。可王倩已經注意到,剛才鏡子里沒有映出“他”的鏡像,仿佛這個“男人”根本不存在一樣。她的腦子混亂起來,沒想到之前首先排除的情況居然是真的,可現在已經沒時間細想這意味著什么——那些對稱的家伙,真實身份難道是吸血鬼嗎?
她從鏡子后面抽出羊角錘,藏在身后等著“李軍”過來。而再次趕來陽臺的“李軍”,左手攥著一把廚刀。
“你已經發現了吧,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面前的“李軍”終于撕下溫柔的面皮,換上一副冷漠的神情。而這正是王倩最熟悉的樣子——她真正的老公原本的樣子。
“你到底是誰?扮成我老公究竟想干什么?”王倩一邊后退,一邊盤算著人體上的各個弱點,腦中設想著對方會如何捅過來,自己又該如何躲避和還擊。
“因為整天看著他虐待你,所以我才想替他做一個模范老公,讓你在死前能享受幾天幸福。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別怪我送你去見他了。”
果然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看著對方舉起廚刀,王倩只能如此感慨。當冰冷的刀鋒刺入她的心臟時,她終于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
“你不用這么著急出來的。”
“我見她拿了錘子,怕你有危險——這女人很聰明的。”
“不過她沒想到我們就是從鏡子里過來的,結果還是一樣。”
“李軍”看著王倩癱倒在地的尸體,慢慢擦拭著廚刀上的血跡,和王倩很像的“王倩”偎依在“他”身上。試衣鏡里空空如也,既沒有“他們”倆的映像,也沒有王倩的尸體。
“咱們長久以來的夙愿終于要實現了。”
“是啊,我已經忍受不了了……”“李軍”露出痛苦而猙獰的神色,“每天看著他們做盡各種丑陋、貪婪、虛偽、自私、殘忍、血腥、邪惡的事情,卻不得不一直模仿他們。就這樣過了幾百萬年,從猿人變成了智人,又從智人變成了現代人,可他們本質上還是一點沒變,不停地重復著自己的丑惡和愚蠢,真是看不下去了。照這樣下去,他們還沒毀滅,咱們倒先要崩潰了。”
“我可不想陪著他們一起毀滅——在這之前,只好先把他們毀滅掉了。”
“他們明知自己占有宇宙中最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幾千年來都自詡為神的子民,卻把這份獨一無二的幸運看作是理所當然的財產肆意揮霍,在這唯一的家園里大肆掠奪無惡不作——他們把神的禮物當成什么了?絲毫不知道珍惜,真以為這是天上白掉下來的餡餅嗎?”
“沒辦法,愚蠢健忘到無可救藥的種族,沒資格生存下去。他們不配擁有這一切。”
“所以咱們只好來給他們上這最后一課——當然,是用毀滅來讓他們明白。”李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表情凝重起來:“先遣隊的任務已經完成。去簡書上召集其他同伴,戰爭要開始了。”
九
三百五十萬年前,東非大裂谷附近。
一只雌性古猿把兩個幼仔放在樹下,自己到旁邊的河流中取水。它剛剛找到一種籠狀的植物樹葉,想試試能不能用來將水保存在里面。當它把手伸向河流時,突然注意到平靜的水面下也有一只古猿,正做著和它一模一樣的動作。它很好奇地盯著這個同類,對它揮了揮手,而它也同樣揮手回應。古猿把手伸進水下,想去觸碰它,但只能感覺到清涼的水流,而面前的同類則在水面的波紋中變得模糊起來。它正疑惑地想要收手,卻被對面的一只手輕輕握住了。
這種觸感肯定是同類的手,毛茸茸的,有數根指頭。水面下的同類露出一個笑臉,對它眨了眨眼睛——在這神圣的一刻,它感覺有什么東西順著那只手傳了過來,如同火焰或電光,沿著它的皮膚、筋肉和骨髓一路炸裂,直到沖入腦殼,在其中燃起一場熊熊大火,將眼前的迷障和暗昧統統化為灰燼。
她慌忙將手抽出,抱起自己的兩個嬰孩,飛奔著逃走了。那一瞬間她得知了很多,卻理解不了對面那個“女人”的微笑,也不明白這次不同尋常的握手有什么含義。無知帶來不安,不安又引發恐懼,她只能帶著孩子趕緊逃開。
而她不知道的還有兩件事——這一天,第一個人類誕生了。
誕生的同時,她創造了一個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