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小說|鑒男師

本文寫法受紅塵久客冬天開的貓啟發,在此致謝!

你在一陣顛簸中驚醒過來,感覺頭腦昏昏沉沉,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公務車的后座上。你費了些力氣撐著酸痛的肩膀坐起來,看到對面那兩個面帶倦色的男人,心中頓時充滿了強烈的警戒和不安——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這兩個男人又是誰,還有他們意欲何為。慌張之下開始四處摸索,找到身邊的挎包后才稍微安心——里面有你的錢包、化妝品和手機,但手機沒有信號,既不能報警也無法定位。時間距你最后的記憶已經過了十五個小時,現在是第二天的深夜。

你手機上最新的消息是李貴梅老師發來的微信,只有兩個字和一個標點:快跑!你已經一年多沒收到老師的信息了,懷疑她還在生你的氣,昨天這突然發來的莫名其妙的信息讓你不知所措,立刻給老師回信詢問緣由,還打了電話過去。但她之后就沒有任何回復了,當然也沒有接聽。你忘了后來發生了什么,好像正奇怪的時候門鈴響了——我不知道你的記憶恢復了多少,但你應該知道的是,正因為那時開了門,你現在才會在這輛車上,在茫然和焦慮中不停地猜測將要被面前的男人帶向何方。

“醒啦?”你對面腦滿腸肥、一臉胡茬的男人點上一只煙開始噴云吐霧,也不顧這里是密閉空間,面前還有一位女士。旁邊穿著白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的斯文男人面露不悅,只得降下窗戶透氣。深夜的涼風一股腦擠進來撲在你臉上,讓你渾身打了個哆嗦,頭腦也清醒了幾分。

“你看你,之前鬧得那么厲害,最后還不是得乖乖回去——這是何苦呢?”

你的太陽穴仍隱隱作痛,似乎被人砸了一拳,眼前這狀況也讓你摸不著頭腦:“我嗎?我之前在鬧?你們又是誰?現在是要去哪兒?”

兩個男人被你問住了,疑惑地對視了一眼。斯文男人扶了扶眼鏡,謹慎地問:“你不記得昨天的事了?”

“你倒是告訴我呀!你們幾個到底是干啥的?這是綁架嗎?還是拐賣婦女?你們是人販子嗎?”

“人販子?不是不是……”斯文男人慌忙擺手否認,一臉窘態地想要辯解,但一時又想不出更貼切的說法,最后只好說:“你到了就知道了。”

你其實有點印象,昨天上午一開門就看見這兩人站在幾個社區工作者身后。你當時之所以沒有戒心是因為和社區的人比較熟,她們在人口普查和勞動力普查時都曾登門拜訪過,問了你很多個人信息,有些甚至觸及隱私。你雖然心里不舒服,但還是耐著性子盡可能簡要地回答了,因為你知道這是社區工作者的任務,是她們上級的要求——在不看重個人權利的地方,就算心里再不樂意,表面上的態度也得配合——這其中最主要的問題當然是你的工作和婚姻狀況。

我看得出你的腦子仍有些亂,但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是個“靈活就業者”,也就是被那些編制內的社區工作人員所鄙視的大齡待業青年。她們第二次來的時候還仔細詢問了你的家庭背景,你不知道這種公開信息還有什么可問的,只好又給她們確認了一遍——你之所以難以啟齒,是因為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大城市的居民,那個偏遠山區的家鄉似乎已成為遙遠的回憶,被你牢牢封印在時光深處。你甚至不愿再想起兒時的家庭和父母,因此考上大學后一直勤工儉學,下決心在城里闖出一條生路,不想再和那個家、乃至那個家鄉牽連在一起。

你和家鄉唯一的紐帶,就是在鄉里讀女高時的校長李貴梅老師。你印象中的李老師特別關心自己的學生,在她們畢業后也一直保持聯系,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的你自然也不例外。即便大學畢業后,你和李老師的關系也一直很親密。但去年的最后一次聊天卻翻了臉,你記得被她大罵了一通,最后哭著掛了電話。你一時想不起來李老師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才那么生氣,也不明白在斷聯這么久之后她為什么又突然聯系你,給你發來那個奇怪的信息。

你想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道一向頭腦清醒的自己怎么突然就失去了那么多記憶——這一天里到底發生了什么?面前的兩個男人看起來不想給你解釋,但既沒有搶走你的東西,也沒有捆著你的手腳或者侵犯你,只要你不大喊大鬧甚至懶得理你。所以你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惜動用綁架這種手段,在深夜把你塞進一輛疾馳的公務車里——除了財產和身體,你不覺得自己還有任何值得如此犯險的價值。

畢竟在你心里,早已把自己和女人的基本功能切割開來,這時的疑惑也情有可原。但你要知道,有些事終究還是無法逃避。

當然你還有工作,你覺得這一切說不定和你的工作有關。你在手機上翻看著歷史記錄,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在李老師發來那條“快跑!”的信息之前,你和她一年前的爭吵還留在對話里。她反復訴說自己的失望,說你怎么能辜負她的一片苦心,給小芳介紹了那樣一個老公,教了你們這倆學生真是瞎了眼之類——看著那些臟話和嚴厲的訓斥,你漸漸回想起這件往事——小芳是你讀女高時的同桌和閨蜜,考上了另外一所大學,畢業后也來到同一個城市工作。你還記得幾年前兩人重逢時的欣喜,自那之后你們又做回要好的閨蜜,無論什么事都會和對方商量——至少在小芳結婚前一直都是如此。

小芳確實是前年結的婚,今年剛生了孩子,你前不久還參加了滿月席,而且真心地為小芳的婚姻而高興,覺得她找到了女人最終的幸福。可你記得小芳那天面露疲憊,總是配合著老公和婆婆強裝笑顏,心想她的婚姻或許還有什么隱情。但婚姻本來就是這么回事,所謂的完美結合只存在于童話故事里,你之所以不結婚就是因為太清楚那背后的種種齟齬和算計——雖然還不確定,但你的工作應該就和這方面有關。

繼續翻看和小芳的聊天記錄,你終于完全回想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有自己畢業后的經歷。你大學的專業是金融,拿著在校時考的一堆證書來到這個城市,先是在銀行工作了三年,又跳槽去外企工作了兩年,再次辭職后沒有繼續找工作,而是瞅準了婚介市場的商機,干起了“鑒男師”這個新興的行業。當然這個行業尚沒有專門的機構或資格認證,基本算是你一時腦洞大開的產物,所以你自稱“自由職業者”也沒有任何問題,反正都是私下里和客戶完成交易。小芳的老公并不是你介紹的,因為鑒男師和婚介所性質不同,不負責介紹,只負責評估。但這位男士確實是經由你的親手計算和估值,蓋上“優質男”的標簽之后,小芳才下定決心把自己嫁給他的。

這本來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而李老師之所以如此生氣,是因為小芳結婚后就依照老公的意愿辭了職,在家安心備孕,孩子出生后也打算一直做個家庭主婦。李老師得知后極為憤怒,先是給小芳打電話訓斥了一通,又把你臭罵了一頓,說不該把那種男人介紹給小芳,哪怕他再有錢,只要不尊重另一半的職業追求,就堅決不能嫁。

“我辛辛苦苦培養你們,千方百計讓你們從山溝里考出去,是為了你們能在外面自強自立!不是為了讓你們犧牲自己的前途,給男人當家庭主婦!”

這是李老師去年發給你的最后一條信息。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想小芳后來的狀況,你說不定真的耽誤了她。老實說你也曾有過一絲隱憂,因為你對男人的估值主要限于財務方面,這是你的專業和專長。可婚姻是個復雜的工程,兩人的結合能否幸福還必須考慮性格、三觀、原生家庭等各種因素。你曾有過幾段感情,也看過很多感情,對此很有一些體會。可就算你擁有心理學的第二學位,而且努力把這些因素整合進自己的模型,人性的復雜還是超出了你的想象——你的評估在財務方面很少出錯,但其它方面就沒那么理想了,這從之前一位客戶的經歷中就能看出來。

你對這位客戶印象極深,所以第一時間就想起了她。她是你所有客戶中外表數一數二的,有不輸明星的顏值和堪比模特的身材,身上的服飾和首飾都價格不菲,儀態舉止也充滿淑女風范,讓山溝子出來的你很是自卑了一番。她提交的資料也確實不出意外,追求者的水平在普通女性的認知中都已到了天花板,一時讓你瞠目結舌——被其中任何一個追求都可以滿足平民女孩的公主夢和霸總夢,可她卻在認真地為該選哪個而苦惱。

“為什么非得是一夫一妻制啊?如果能多嫁幾個老公該多好,人家都不知道該選哪個啦,真是愁死人了……”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就暴露了水平,讓你不禁感慨當今成功男士的擇偶品味竟還停留在生理層面。再仔細查看這些男人的資料,心里大概明白了一二——他們大多和你一樣,都是從貧苦農村奮斗至此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鳳凰男”。這樣的人成功后往往急于找個帶得出去的漂亮老婆充門面,一娶進門就把她們當作花瓶擺在家里,不讓她們外出工作社交,只能做個全職太太。當然,個別有野心的男人會看對方的背景是否有助于自己攀升,但大多數還是比較天真,就算事業上有些成就,在感情上面對這種高段位的“名媛”也常常被玩弄于鼓掌。通常來說,大多數客戶只會帶一兩個男人的資料來請你評估,像她這種一次甩給你八個成功男士的還真是聞所未聞。這些男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她身邊的眾多候選者之一,一直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滿懷熱切地為一個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女人”付出。你不禁驚嘆于她時間管理的手段,甚至都開始同情擺在面前的這些優質男了。

“依我看,這位劉先生比較值得考慮。”把所有人都評估完成后,篩選掉只想玩玩的,你如此對她說。

“為什么呢?他的條件在這幾人里頂多算一般吧?”

“但他還年輕,而且對你的付出占自己的資產比例是最高的。付出越多,以后就越會珍惜你。”

“可他不太體貼,也不懂我的心思,我還是更喜歡王先生。”

“王先生已經五十了,和前妻還有個兒子。就算現在資產過億,以后也很難是你的。”

她歪頭想了想,最后也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可備胎并不是那么容易扶正的,你又給她仔細分析了劉先生的創業前景,在已經拿到大佬融資的現在有多大機會撐到上市。結合他從小到大的經歷乃至性格方面的考慮,你認為他是個很不錯的潛力股,也是值得共度一生的對象。

你的推薦當然是以你自己的偏好為基準,如果是你的話就會選這位很有前途并且一片癡心的劉先生。可在你眼中,憑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而且長相不錯、性格堅毅,對自己的女神一心一意的好男人卻讓她十分猶豫,幾次來訪都下不定決心。自己看上的男人在別人那里卻不值一提,這讓你面對她時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這樣的綠茶女在男人眼中真就是遠遠強過你的高檔貨嗎?為什么這些高價值男人也如此膚淺呢?

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大學里的初戀李軍,可他如今也不過只是個體制內的小職員,跟相親認識的女記者結婚后還時常和你聯系。雖然婚事是他父母的安排,但你后來和他相處時也總會有一些陌生感——男人面對女人和女人面對男人時的疑惑是一樣的,都看不透對方心里在想什么。可你現在發現,其實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可能相互理解。即便是面對一個名媛養成流水線上走下來的花瓶,你也不知道她那一團漿糊的小腦袋里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打算。

和她繼續聊了兩次你才知道,答案其實很簡單,她只是想要利益最大化而已。雖然劉先生的付出占其資產的比例最大也最誠心,但對她付出總量最多的卻是王先生。不過王先生并不急于結婚,如果現在嫁給劉先生的話就沒有這些好處了,所以能拖就拖。反正一心想娶她的劉先生是不會輕易放手的,畢竟前功盡棄的沉沒成本太大,吊得越久反而越珍惜,等玩夠了再嫁給他也不遲——在結婚前盡可能多地撈取好處,甚至從多方撈取好處,這才是“綠茶學”的精髓。

不過你很清楚這么做除了道德上的隱患外,還有個巨大的風險,就是女人的年齡問題——拖得太久導致自身貶值,等到沒好處可撈想結婚時,那些優質男轉頭就去討好新一茬鮮嫩的小女生了。所以這個時機的把握才是關鍵,除非之前撈得足夠大,否則一旦錯過,滿盤皆輸。因此在你的勸說下,她還是不情不愿地嫁給了劉先生。你后來對小芳男友的評估也是基于同樣的邏輯,并不只看對方的現有資產,而是從長遠風險來判斷,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可你自以為考量周全,后來發生的事還是讓你被現實又上了一課。

車輛的顛簸把你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現在是凌晨兩點,窗外的天地籠罩了墨色綢緞的幕布,隨著勁風的呼嘯搖動起來。兩側山脊的輪廓像蛇一樣扭動著身體,在前方纏繞成一團。你乘坐的公務車如同一條潛水艇,在群山之間流淌著濃稠墨汁的大河中逶迤前行。黑夜的湍流擦著車身掠過,傳來嗚咽的聲響,把你的記憶又掀開了一塊。

“你們這些女娃真是不知好歹,老老實實待在村里多好,非要一個個擠破頭地往外跑,害得老家男娃死活找不著對象,自己還讓城里人日活來日活去,被人家玩膩了還哭鼻子,有意思伐?”

胖男人把煙頭彈出窗外,臉上的褶子晃動起來,顯得義憤填膺。我理解他的憤怒,畢竟他三十多歲的兒子就是因為村里姑娘太少,壓根找不到對象才剩到現在。在他看來,這些跑出山村的女青年就是大逆不道數典忘祖,拋棄了祖宗辛苦耕耘的土地去大城市里浪,簡直恨得他牙癢癢。我還記得他當上村主任的這幾年,最常干的事就是去女娃跑出去的鄉親家里施加壓力,催說他們把女兒逼回來。

“郭主任,話可不能這么說。現在是法治社會,人家憑本事考出去上大學,以后在哪兒落戶是人家自己的事,這誰也管不了,咱們頂多就是勸勸。縣里這事辦得我總覺得不太合適,你這么搞不怕以后惹麻煩?”

斯文男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大概是縣里派下來的村官。和他的普通話一對比,你才發現這胖男人的口音非常熟悉——那是你一進大學就努力拋棄的家鄉方言,甚至和家人吵架時也堅持用普通話,哪怕他們罵你裝模作樣也決不妥協。時隔這么多年,在家鄉以外的地方再次聽到鄉音,我發覺你心里咯噔一下,應該是猜出了此行的目的地。你終于注意到他給你的熟悉感來自哪里,因為他就是你小時候經常在村口麻將館見到的郭二叔。那時他還年輕,你對他印象最深的一點就是他總把自己的老婆打得鼻青臉腫,還逼她一個人下地干活,自己卻一天到晚搓麻將,并且嘴邊常掛一句口頭禪:娘們兒這種東西就是賤骨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之所以沒有立刻認出他是因為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粗短的平頭白了大半,不過面相依舊兇惡。而且你也不想再次喚醒心底深處跟他有關的那些丑陋的過往。

“我們這是要回郭老莊?”

郭二叔斜瞥了你一眼:“咋地,不樂意呀?對自己老家這么嫌棄?”

“回去要干什么?我爸媽出事了嗎?他們也沒聯系我呀?”

“沒有,你亂想啥呢?這是縣里搞的工程。”

“工程?什么工程?”

郭二叔不敢對視你滿是疑惑的目光,斯文男人也撇過臉去,誰也沒有回答你。自從你弟弟的婚禮過后,你和父母就再也沒有聯系。畢竟你在他們的逼迫下拿出了辛苦積攢的三十萬存款給弟弟做了彩禮,之后便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你弟弟后來也曾數次找你要錢,但你全都拒絕了,因為你不欠他任何東西。從小到大你從未擁有過自己的禮物和玩具,所有的好東西都屬于弟弟。你甚至還記得,小學時村里來了個支教的女大學生,她看到你冬天只穿一件臟兮兮的薄毛衣,心疼之余給你買了件嶄新的鴨絨襖,但又怕再被你父母搶走給弟弟,所以故意選的是粉色花仙子的款式。但她沒想到的是,即便是這件女孩特款的衣服,第二天還是被你母親剝下來穿在了弟弟身上。

這位大學生支教期滿,臨走時哭著對你說她改變不了這里的現狀,但你仍然可以努力學習,考上大學,離開這個村莊。因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女孩只要足夠優秀,就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過上想要的生活。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一年,但這位老師的知識和見識都深深影響了你,讓你第一次對外界產生了向往,有了離開這里的念頭。而李貴梅老師也在她的提議下準備籌辦女高,雖然過程一波三折,手續上遇到了重重阻礙,村民們也不愿支持,但兩年后好歹是辦成了。你一直記著那位老師的話,不管父母如何奚落阻礙,也從未放棄過學習,初中畢業后還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最后在李貴梅老師的多次家訪勸說下才好不容易進了女高,成了她的學生。

村民們反對辦女高,是因為中學畢業的女娃本該下地干活補貼家用,然后等著嫁人。如果上了高中,就把農活和嫁人都耽誤了。但李老師說讀了高中的女娃更能掙錢,而且容易嫁給富裕的好人家,這才把村民們給忽悠過去。實際上她一直鼓勵自己的學生考上外面的大學,還叮囑她們以后一定要留在城里,千萬不要回來。等村民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大批的適齡姑娘已經流失,再也回不來了。

“都怪李貴梅那臭娘們,在大伙眼皮底下帶歪了多少女娃,咱當初是打死也不同意辦女高的——女娃不等著嫁人生娃,讀那么多書干啥?不都白白浪費了?那死娘們畢竟不是咱們的人,外面買來的就得多留個心眼,不定什么時候就反咬你一口。”

郭二叔的話你是明白的,李貴梅老師不是郭老莊土生土長的女人,而是村民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大學生。據說逮住她時她正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的商業街游逛,那伙人販子從面包車里魚貫而出圍住她,大罵她是個不要臉的放蕩女人,撇下重病的丈夫不顧,一個人在外面浪。她一時發愣,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這些人捉住手腳抬進了車廂。她嘴里哭喊著救命,說她不認識這些人。可路人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家庭糾紛,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就這么木然地看著一個大姑娘被一群粗人七手八腳地塞進面包車里拉走了。

按李老師的年齡算,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一個省城的大學生就這樣被賣到了郭老莊,之后的整整一年都在設法逃跑,但每次都失敗了,被捉回來打到半死。而據郭二叔后來反復吹噓,他就是當年圍捕逃跑的李貴梅,并且揍她最賣力的功臣之一,畢竟買主是他的表兄弟。逃跑行為直到李貴梅在重金買下她的丈夫的反復強暴下懷了孕才消停,兒子出生后更是逃脫無望了。

現在想來,你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幸運的是你和眾多鄉里的女娃因此和李老師相遇,得以在她的女高上學,直到考出山村,再也不用回來。而對李老師自己來說,這無疑是最痛苦的經歷和最悲慘的災難。我知道你來到城里后曾反復想象李老師的遭遇,甚至還特地去她以前被拐走的地方駐足,試圖回望那時的場景,尋找她當年的每一聲哭喊。你出生的地方就這樣吞噬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大學生的全部人生,把她揉成一團殘渣丟在那里,她還拼命擠出僅存的一點汁水留給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娃,好讓你們能夠替她度過原本屬于她的人生。

“李老師還好嗎?女高現在怎么樣了?”

“哼,還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你不想叫他郭二叔,心里對他也沒有半點老鄉情誼,畢竟他這種人就是你千方百計想要離開老家的原因之一。他當年性騷擾支教老師的丑態讓你印象深刻——聽其他老師說有個女大學生差點就讓他給強暴了,不知道是不是送你鴨絨襖的那位——就連這件事也被他拿來大肆吹噓,說城里的知識女青年摸上去手感就是不一樣,想必那里都是鑲了金的。你記得在那位支教老師哭著回去后沒多久,李貴梅老師的家人就找到了這里,陪同的還有幾位警察。而這時李老師已經過了三十歲,兒子也快十歲了。那天她家門口里里外外圍了好多人,大家都在吵吵嚷嚷,以郭二叔為首的村民們面色兇惡唾沫橫飛,威脅城里來的一對老人和幾位家屬說要人沒有要命一條,除非是死尸,否則誰也別想帶走一個人。

后來的結果自然是沒走成——兒子是不可能帶得走的,李老師倒是可以讓警察把自己送回去,但她家人臨時又反悔了,覺得就算把被拐多年的女兒帶回來也很難再嫁,所以沒什么意義,而且全家也沒臉見人了。既然她會讓整個家族蒙羞,那不如就留在這里好好過日子吧——他們也確實是如此勸告自己的親生女兒的,李老師就這樣失去了回家的唯一希望。從那時起她就徹底死心,打定了主意要把女高辦到底。

后面這些細節都是你從女高畢業時,李老師在最后一次聚會上跟你們說的,我也得以從你的回憶中再次看到這縷縷思緒。如今你們很久沒有聯系,老師的那條信息無疑讓你滿心憂慮,你不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被這兩人帶回去后會面臨何種境遇。但我想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不需要你再操心。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

“李老師知道你們要帶我回去嗎?她現在怎么樣了?”

一想到即將和她見面,你心中激動之余又有點惴惴不安。郭二叔不理你,你只好問那個斯文男。但他總是支支吾吾,說自己只是臨時借調的干部,不太了解你們村的情況。你又問縣里到底在搞什么工程,他還是不肯說。三人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車頭燈照亮的小世界無聲地向前延伸著,似乎永無盡頭,車后的道路重又緩緩淹沒于靜寂的夜幕中。漆黑的路途上除了你們,一輛車都沒有,只有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像鬼火一樣搖曳閃爍。你知道這時無論怎么喊叫都無濟于事,就算跳車逃跑也找不到路。在這種荒山野嶺的國道或是縣道上,你沒有任何逃脫的希望。

“別說了,還有好幾個小時才能到,趕緊睡會兒吧。”

可你不但沒心思睡覺,還謝絕了斯文男遞過來的零食和礦泉水,生怕再次昏迷過去。你在微信記錄里翻到了更多內容,比如那個名媛女按照你的建議嫁給劉先生后并沒有獲得預想中的幸福,反而覺得備受冷落,又來找你咨詢。

“一結婚他就好像變了個人,平時也不陪我了,過節也不送花送禮物了,甚至連白色情人節都忘了給人家辦晚宴,整天就知道忙工作——你說我是不是被他給騙了呀?”

你當然不希望自己的業務能力被質疑,還陪她反復分析這些變化背后的原因,可分析來分析去也說不出個令她信服的所以然——劉先生確實沒有出軌,整天都在忙工作。當初一邊創業還一邊抽空追了個名媛女,的確有夠拼。不過一娶回來就以為完成了任務,想著可以安心創業了,自然陪她就少了。可她卻覺得他之前的山盟海誓都是騙人的,還以為他會永遠像戀愛時那樣追求自己,把她當公主一樣捧著哄著。你心想這些無所事事的名媛就是屁事多,小腦瓜殼里除了戀愛就裝不下別的了,真以為現實跟都市偶像劇一樣永遠彌漫著粉色泡泡呢。

“他倒是撿了個大便宜,白得了一個漂亮老婆,娶回來就不上心了。我可慘了,之前那些男人都不追我了,也沒人給我送禮物了。我從萬人迷自降身價,成了他夫人,他還不知感恩——要是考慮到人家的心情,不是更該百倍地對我好嗎?”

“呃……也不是白撿的吧?他不是給了你一百萬彩禮嗎?還在郊區給你買了別墅。”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難道人家的心情還不值一百萬?之前還有人答應給我兩百萬彩禮呢,還說要送我瑪莎拉蒂和市區的房子……以前追我的男人從這里排到巴黎,可我為他舍棄了一切,他憑什么這樣對我?”

你徹底無語了,才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如此不知足的女人。照她的標準,李軍當初也沒怎么為你花錢,你還隨隨便便就把“第一次”給了他,是不是太便宜他了?可你當時以為那是愛情,而且他接納了你凄慘的過去,讓你在經歷了那樣的童年傷痛后,頭一次對一個男人真正敞開了身心——從這個意義上說,李軍確實是你安心交托了自己全部的第一個男人。

“這下也沒人對我好了,就算離婚也掉價了——他是不是一開始就吃準了這一點呀?果然鳳凰男就是靠不住……你說我是不是應該給他找個競爭對手,好讓他緊張一下?”

難怪一結婚就遇冷,對方再怎么傻,娶回來也肯定發現她本質上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了。現在你心里倒有點同情劉先生了,畢竟是你的評估害了他,他本來配得上更好的。你沒功夫聽這女人抱怨嘮叨,答應給她退還一半的款項就掛了電話。你記得當時正忙著給小芳調查她的兩個追求者——早先你曾幫她否決了一個富二代,因為照他們家那種無腦的投資方式,馬上就會變成負二代。而且這種到處留情的紈绔子弟人品上也靠不住,類似的案例你見得多了。后來的發展完全如你所料,小芳因此避開了一場大禍,對你無比信任。

這次她的兩位追求者,一個是互聯網大公司的C6高管,同樣農村出身,年薪百萬。另一個是家在本地的律師,年入五十萬。雖然看似前者收入更高,但你給她推薦的卻是后者。

“為什么呀?我還挺喜歡那個高管的,人長得也不錯。”小芳不解地問。

“你要知道那種公司有多忙,平時都怎么加班的,結了婚肯定更沒空陪你。而且他都快三十五了,如果這兩年升不了C7,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到時能不能保住工作都是問題。”

“真有那么慘嗎?他好像還挺受領導重視的,對我也挺好。”

“聽他瞎忽悠吧!就算不考慮這個,那可是一純正的鳳凰男,上面還有倆姐姐,老家跟咱們村一樣窮——好不容易跑了出來,你還想再回到那種環境嗎?”

“可他已經混出來了,這種收入就算接濟下老家的親戚也沒問題吧?所謂婚姻不就是相互扶持嗎?”

“太天真了你!你覺得咱們老家能出來什么好男人?還不個個都跟麻將館里那個郭二叔一樣?就算真有那么一兩個有出息的,肯定也是滿腹怨恨、發誓要拱城里大白菜的那種變態。再說他聽說過咱們老家嗎?要是知道你也是農村的,他還能這么熱情?”

見小芳久久不說話,你知道她還沒把自己的背景透露給對方。但那個律師是知情的,即便如此還愿意追她,說明是真心的。本地的家庭無疑各方面都更靠譜,而且對方父母還是體制內的知識分子,待人接物通情達理,這又是個加分項。除了本人相貌平平,倒也沒什么大毛病。

“我跟你說呀,他可不是那種普通的什么案子都接的律師,能進紅圈的肯定不簡單,家里應該是有點關系的。別看現在收入不高,但以后只要不犯大錯,將來的發展絕對超出你的想象。再說他這么年輕,五年后說不定就拿到百萬了——你真的不再想想?”

小芳在認真考慮了兩周后終于還是認同了你的看法。這期間她把家庭情況告訴了那個高管,他一看小芳的家境無法給他任何助益,就不理她了——一切都如你所說。于是小芳就只剩下這一個選擇。但你沒想到的是,這么一個書香門第的家庭,在迎娶了小芳后卻讓她辭職在家備孕,安心做個家庭主婦。起初小芳是不同意的,畢竟當前這份工作來之不易,雖然收入談不上多高,但奮斗了幾年才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怎么能說棄就棄。可她終究捱不住丈夫和公婆的軟磨硬泡,最后還是屈服了。

你很清楚,她這么一辭就徹底葬送了職業生涯,從此只能依附于他們家。別看他們現在說得好聽,以后會不會允許她在孩子大一點后繼續找工作還真是個問題,就算她想找恐怕也找不到了——就業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身為女性就只能在生育和職業生涯之間做出選擇。你覺得有點對不起小芳,但這似乎是沒辦法的事,女性只要結了婚就不得不如此。好在她老公還算靠譜,除了有點媽寶,倒也沒有娶回來就冷了臉,有空的時候也會幫她做家務。不過在李老師看來,無論婚姻狀況如何,小芳辭職的行為都是無法容忍的,因為她對你們最大的期望就是自立——無論結不結婚,女人都不能指望依附任何人,只有發展自己的職業才是安身立命的唯一保障。

因為這件事你和小芳都被她痛罵了一頓。雖然你心有不甘,可我覺得,沒有結婚的你恐怕很難體會老師的苦心——女人一旦結了婚就是貶值的開始,而男人卻把家庭留給女人打理,專心發展事業,開始迅猛增值。所謂“成家立業”對于男人來說,就是不斷從另一半身上吸取價值的過程。當兩人的價值差距因此越來越大,婚姻這門交易就不可避免地破裂了——這其中沒有感恩也沒有公平,只有高價值的一方得了后代和新歡,將被榨取干凈的另一方徹底拋棄這唯一一個結果,而這才是她擔心小芳的真正原因。要避免這種結局,女人就必須將一份足以立身的職業牢牢攥自己手里。

后來你和李軍偷情時,把李老師的想法告訴了他。你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他老婆王倩的,會不會像李老師說的那樣在她年老色衰后就拋棄她。

“沒什么拋棄不拋棄的,我心里一直就沒有她。”

“那你還和她結婚?”

“這不是父母的命令嗎,誰讓你沒有正式工作。”

“我收入可比你高多了。”

“他們又不認這個,他們眼里只有編制。”他咂了口事后煙,思忖著說,“要不你去考個公務員吧?憑你的智商絕對沒問題。然后我甩了她跟你結婚,我父母肯定不反對。畢竟她只是個事業編。”

“她不都懷孕了嗎?”

“讓她打了就行了。那種大奶子女人,看著就惡心。”

你發現他已經不是你初戀時的那個李軍了,也不知道他在婚姻中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如此痛恨自己的老婆,就連他對你的感情也所剩無幾,所謂結婚只是順口一說——在他眼里,所有的女人包括他那個強勢的母親似乎都是痛恨的對象。他就這樣被困在了無愛的婚姻中自暴自棄,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任何指望。那是你和他最后一次上床,反正小三的身份早已讓你覺得惡心,那天之后你就拉黑了一切聯系方式,再也沒見過李軍。

“郭主任,還沒有哪個鄉敢這么搞的,咱們這樣做會不會過火了點?雖說是縣里定下的工程,但這年代不比過去,干啥也得講究個方式對吧?要是搞得不合法給網上捅了出去,領導面子上也過不去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上面說是讓咱們給勸回來,可沒說讓動粗呀!”

斯文男還想勸說郭二叔再考慮下,但他明顯看不慣這種畏手畏腳的知識分子,面帶鄙夷地說:“你懂個屁!咱們村的媳婦都是從外面買來的,好幾百年了,一直都是這么買過來,誰又能怎么著?縣里也好省里也好,還能眼瞅著讓這一片的鄉親們給絕了后不成?現在是不讓買媳婦了,但領導上既然要考慮一票光棍的被窩,誰還管得了那許多?再說本來就是村里跑出去的女娃,把她們逮回來這叫物、歸、原、主,這可不算買!”

光棍的被窩?縣里的工程?這幾個詞在你的腦海里炸起沖天的巨浪,幾乎把我掀飛出去。你一開始就覺得這整件事和他們的說法有種怪異的熟悉感,因為你和李軍那次見面時他還提到過一件事——抽完了事后煙,他正靠著床頭百無聊賴地劃著手機,突然呵呵干笑了幾聲:“這說法倒真好玩——暖農村大齡男被窩工程?還是你老家那地方搞的呢。但這要怎么暖呢?難道每人給發個老婆不成?總不能把你們這些考出來的單身女都抓回去吧?”

你那時只當聽了個笑話,完全沒當真。即便后來社區工作者三番五次上門調查背景也沒有引起你的警惕。甚至昨天收到李老師那條奇怪的信息,你都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逼近。而現在,直到你為自己的后知后覺付出了代價,才終于明白她讓你快跑的含義。

“你們是要抓我回去嫁人,對不對?”

你顫抖的聲音讓斯文男低下了頭,不安地盯著自己的鞋尖。郭二叔則罵罵咧咧地說:“嫁人咋了?你都快三十了,還不該嫁嗎?村里那么多光棍娶不著媳婦,不都是你們這些跑路的女娃的錯?光是抓回來都夠便宜你們了——照以前的規矩不要說專車接送了,先打個半死再說!”

“郭主任!”

“怕啥!本村姑娘嫁本村小伙,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們跑了就是不對!抓回來才是正理兒!咱們的做法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短暫的驚濤駭浪過后,你的腦海沉寂下來,化為一灘死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過荒誕,以至于無法理解,讓你索性放棄了思考。但我知道,這只是文明帶給你的錯覺和后遺癥——逃離家鄉后在大城市里浸淫多年,你早已把現代的生活方式看作理所應當,忘記了舊日的枷鎖和這個世界本來的面貌。也可能是你不愿想起,甚至試圖否認那一切的存在,于是把故土的生活鎖在往昔的柜子里,貼上封條,平時絕不偷看一眼。但你看或不看,古老的家鄉一直就在那里,從來都不曾改變。而且終有一天,它的魔爪會再次伸向你,在你毫不知情的時候潛伏于暗處,耐心地等待時機,悄悄地向你逼近,直到再一次緊緊攫住你。

而這一次,它不會再給你逃脫的機會。

看著你立刻理解了現狀,沒有一絲反抗的念頭,我的心和你一樣滴著麻木的血,又在刺骨的寒意中慢慢凍結。我很了解你,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你總是最堅強不屈的那個孩子,一雙眼眸中永遠跳動著希望的火焰,片刻都未曾熄滅。因為你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命運。可現在的你卻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誕現實擊碎了信心,失去光芒的瞳孔中只剩下一片空虛。

“小芳她……還好吧?”

“切,這種嫁了人的有啥辦法。”

你頭一次后悔自己辭了公職,后悔沒有早點結婚——之前明明有過幾次機會,可你執拗地想要做自己,想要自己把握命運。你之所以從事鑒男師這個職業,也無非只是想用物化男人的手段去對抗這個世界的不公而已。即便這只是你的自欺欺人,可你依然陶醉其中,被虛假的勝利蒙蔽了雙眼,以至于竟沒看到真正的危險。

如今在你看來,什么獨立自主、把握命運之類的鬼話,全都是給女性編造的謊言。

道路越發狹窄,變得崎嶇起來。山坳之后的夜空染上了一抹黛色,不久將被冰冷的陽光覆蓋。路途的前方依舊黑暗,即將現身的目的地正藏匿于夜幕的沼澤之中,緊盯自己的獵物,像遠古的巨獸一樣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著又一頓送來的美餐。你看到了它口中那一排排滴血的利齒,看到了在它喉嚨深處,那幽暗的深淵之中,無數血淚交加的怨魂正發出凄厲的叫喊,警告你不要過來。

可你沒有辦法,面對這盤踞在故土上的龐然大物,你唯一的結局就是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古往今來,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女人概莫能外。

我輕輕包裹住你的全身,想要撫平你的恐懼和傷痕,但你卻無法感知我的存在。我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走過同一條道路。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女性重蹈覆轍,可我依舊太過弱小,無法改變這凄慘的現實,甚至無力從中逃脫。我只希望你們能夠逃走,然而就連這點小小的愿望也難以實現。

太陽露出山頭,家鄉越來越近,往昔的記憶受到故土的感召,從柜子深處泄漏出來。曾經的你每天就是在這樣微弱的晨光中起床,摸進院子里開始一天的早讀和預習,上學出門前還要給家人做好早飯——直到這時,你的父母和弟弟,還有整個郭老莊的村民都還沉醉于夢鄉,因此上學路上永遠是你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光。你總是一個人蹦蹦跳跳地跑著、唱著,似乎這條路的前方就是未來和希望。

其實女高的生活并不輕松,因為李老師對你們極為嚴厲,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否則就沒法和城里的學生競爭。但你比起家里,還是更喜歡學校的課堂。每次你因為馬虎犯了錯,她就會用戒尺狠狠抽你的手背。你辯解說自己不是不會,只是沒留心,她就沖你痛罵道:“沒留心?我就是因為沒留心才被賣到這里!我讓你再不留心!讓你再不留心!”那次你的手背腫了三天,但你被她打罵時注意到,當你咬著牙留下淚水時,她的眼里也同樣泛著淚光。

天色微亮,車子終于歪歪扭扭地開進了村口,熟悉的麻將館依然如舊。這么多年過去,家鄉似乎有了一些變化,又好像什么都沒變。你淡漠地看著那些昔日的民房挨個從眼前掠過,心里沒有一絲波瀾,甚至經過自家院子時也一樣沒有任何感覺。

“你們把我帶回來,我爸媽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三十萬彩禮都收了,還能怎么說?”

毫不奇怪,你被抓回來結婚,父母肯定是同意的。因為弟弟結婚后,你對這個家就沒有任何用處了,現在還能把你再賣個三十萬,何樂而不為?你小時候曾反復聽他們說,頭胎生了你個女娃,差點就把你扔到村西邊那個塔里去。但那幾天你父親正和其他村民忙著圍捕一個逃跑的媳婦,就把這事給耽擱了,你才活了下來——所以你這條命都是撿回來的,能活到現在是你的幸運,你應該感謝讓你活下來的爸媽,好好為這個家出力才對。

天色大亮的時候,車終于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這座新近蓋起的二層小洋樓就是你即將入住的婚房,門外還掛著一對喜慶的燈籠。可你看到那熟悉的門牌時卻突然變了臉色,開始退縮掙扎、崩潰尖叫,無論如何也不肯下車。院里跑出來幾個男人,和郭二叔一起把你從車里硬架出來拎進了主屋,如同抓著一只牲口。你這一生最痛恨、最不想見的人正穿著新郎裝,掛著一臉的麻子和傻笑,等著你這位新娘的到來。二十年前,你在村外河邊玩耍時,他潛入半人高的草叢,悄悄從身后接近你,把你按在一塊大石頭上強暴了——那時叼著煙在一旁放哨的就是年輕的郭二叔,他還不時回頭看兩眼,給笨侄子做點指導——然后他又把渾身是血的你裝進麻袋,扛回家里再強暴了兩次。完事后借著夜色,他和郭二叔像丟垃圾一般,把奄奄一息的你扔在了你家門口。

你在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后,你父母為這事沒少罵你,說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勾引男人,給全家丟盡了臉,讓他們在村里抬不起頭。后來和犯人一家來回扯皮,決定把你嫁給那個強暴了你的郭四麻子,等你滿十八歲就結婚。畢竟你已經丟了貞操,除了他家也沒人會要。但沒等他們把你送過去,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你就連夜逃跑了——當然,這一切都是知情的李老師悄悄給你安排的,過程驚險刺激,宛如諜戰大劇。當你來到大學所在的城市,下了火車后,才呼吸到人生第一口自由的空氣。

可你身上始終烙著故鄉的詛咒,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那長長的鎖鏈也一直纏繞著你,將你和事實上的未婚夫牢牢捆綁在一起,無論你怎么否認和忘卻都沒有意義。而現在,雖然晚了十多年,無法逃避的命運終究還是降臨在了你身上。你聲嘶力竭的叫喊和拼盡全力的掙扎無法改變現實,只會讓你遭受更多的壓迫和毒打。但不管他們打你多狠,現場始終一片喜氣洋洋、歡聲笑語。你被眾人按著腦袋向強奸犯的父母磕頭,滿臉都是青腫和血跡。外面鞭炮炸響,鑼鼓齊鳴,你被提著四肢扔進貼著大紅囍字的洞房,當著眾人的面剝了個精光,又被他們掰開雙腿,按在嶄新的床單上。當你在陣陣哄鬧中被同一個人再次強暴的時候,嗓子已經發不出聲,身體再也無力反抗。你任由淚水模糊了雙眼,空洞的視線卻無處安放,來回閃躲中鉆過人群的縫隙,落在了房間另一頭的鏡子上——鏡子里的你和李老師正站在一起,冷眼注視著這一幕人間慘劇。而在她們身后,還有無數被強暴和被侮辱的女性,每個人都一動不動地盯著你,面無表情。

我無法再看著這一切發生,因為你的絕望和恐懼喚醒了我最為不堪的記憶。激蕩的情緒共振起來,洶涌的波濤把我推出腦海,我只好飄出屋外,在這片滿是血淚的土地上徘徊。依循著舊日的足跡,我再次回到生前建立的女高,可那里已被村民們焚燒殆盡,只剩一片廢墟。因為他們得知學校是讓女孩走出去的橋梁,結果讓鄉里只剩光棍,村子越發凋敝,一怒之下便焚毀了我的全部心血,連我自己也在那憤怒的烈火中被燒為灰燼。之后我就到處飄蕩尋找,看到他們準備出去抓人時,只得拼盡全力聯系你和每一個單身的學生。

給你們發出的信息耗盡了我殘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也讓我失去了很多生前的記憶。隨后我就陪著你走上回家的旅程,在你的記憶中找回我的一點一滴。現在我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全部——一個名為李貴梅的普通女性那滿是悲劇又不斷抗爭的一生。不管有沒有意義,這樣的人生終于也迎來了最后的結局。但我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了你,我最偏愛的學生。無論還要經歷何種痛苦,我都希望你能把這些繼續傳遞給你的孩子,傳遞給下一位女性,直到每一個女孩都不用再遭受我們身上的不幸——只要你不放棄,我相信那一天終會到來。

無論前方還有什么樣的苦難等著你,一定記住——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

我來到自己的墓地——一片荒草中的小墳包,除了新鮮翻出的黃土外找不到任何標記,既沒有花圈也沒有墓碑,所以完全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唯一的景致是前方的棄嬰塔,幾百年來一直矗立在山洼中,見證著無數女嬰被丟棄在這里,在蟲蟻啃噬下哭泣著死去。或者就這么腐爛消失,或者再被撿走,陪著陌生的丈夫長眠于他鄉的墓地。

一明一暗兩位使者守在門前,早已等候多時,但我可以選擇留在這里,成為那些天空中游蕩的怨魂之一。他們成群結隊,遮云蔽日,如同翱翔的鳥群,互相撕咬謾罵,永遠纏斗不息,好一副壯觀而又肅殺的景象。然而人們看不見這可怕的一幕,就算能看到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畢竟他們死后遠不如活著時更恐怖。

我任由兩位透明的使者牽起我的手,拉我走入面前洞開的大門。在跨進去之前,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這個山村,把我一生的祝福留給這個荒蕪的世界,留給了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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