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前篇見《貓的復仇》
光坐在電腦前,呆呆地盯著屏幕。煙灰缸早已塞滿,指間的這一根也快抽完。這會兒已經是凌晨一點,可今天的更新還沒有完成。他拿起杯子,卻發現咖啡已經冷掉,又滿腹煩躁地放了回去。
當網絡寫手已經有三年。雖然和他當初的設想有些出入,但好歹也算個碼字的作家。二十九歲那年為了圓兒時的夢想,光毅然辭掉了國企的工作,回家專心寫作——這可愁壞了他的父母,老兩口不知道兒子抽的什么風,好好的工作怎么說辭就辭。然而光自己清楚,他想做的事只靠業余時間是無法完成的。
“你知不知道如今找個工作有多難?有多少人羨慕你的工作?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不和我們說一聲,自己就做了主?”
“因為我知道你們肯定不同意呀!和你們說了有什么用?”
“知道你還辭?這以后可怎么辦?我們又不能養你一輩子!”
“我才不靠你們養,我自己賺稿費不行嗎?就是想當個作家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作家作家,你從小學說到現在,可你寫了什么呀?整天構思也沒見你寫,這就能靠稿費過活了?”
“我這不就要寫了所以才辭職嗎?”
“那你的終身大事怎么辦?都快三十了也沒個對象,現在辭了職誰愿意跟你啊?整天老想著這些歪門邪道,你咋就跟別人不一樣?”
“我為啥非要和別人一樣?有點自己的想法不行嗎?”
“那別人會怎么看你?街坊鄰居又怎么看我們?人家個個都抱孫子了,你讓我們怎么想?”
……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天的爭吵。做出辭職的決定時他知道父母一定會反對,也很清楚他們到底在發什么愁,所以只好先斬后奏。辭職前光也曾相親無數,有幾次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而一想到結婚他就發自心底的恐慌——現在被他們催著談對象,等結了婚肯定要被催著生娃,然后就是負擔起一個家庭,以后的生活就要圍繞著孩子的奶粉和尿布、擇校和興趣班打轉,再也沒有多余的時間留給一事無成的自己了。
以前單是一個女朋友就占據了他全部的業余生活,更不用說結了婚生了娃之后會是怎樣的狀況——深埋心中的夢想本就遠離現實,到那時只會更加遙不可及。他曾跟前女友說過寫作的事,希望她能留給自己一點個人時間,而她每次只是問:“你啥時候寫完,能掙多少錢?”生生把光想說的話噎回嗓子里。他只好把自己完成的部分手稿拿給她看,表示自己是認真的。可文學專業的女友壓根就沒正眼瞧過,整天就埋怨他陪自己太少,一不如意就對他生氣發火,而她生了氣是很難哄的。如是幾次下來,光只覺得非常心累。
就這還沒結婚呢。他現在能理解同事里那些老油條為什么整天加班不著家了——他們平時也沒那么多工作,但寧肯干耗在單位刷抖音,也不愿回家面對老婆孩子的一地雞毛。起碼辦公室里還有免費的空調和開水,在這兒泡壺茶聊聊天比什么不強?再說領導偶爾會來巡視加班情況,現在多露露臉,以后保不準能升職加薪呢。
光不想過成他們那樣。如果能利用上班加班的時間寫作,他倒也不愿辭職。只是領導把大部分工作都派給了他這樣的年輕人,平時盯得也緊,沒辦法在單位做私活。在國企待了七八年,不會來事的光在職務上沒什么起色,看當今這就業狀況也不指望能找到一個清閑自在的工作。好在幾年下來他也算有點積蓄,思來想去還是只有辭職一途。
如今女朋友飛了,車也賣了。除了一套貸款的小房子和一個文學夢,光已一無所有,迫于生計不得不開始在網上發表連載小說。可是某一天他突然發現這并不是他想要寫的東西。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這寫的到底是啥?”他翻看著自己以前寫的章節,不禁耳根發熱。“就這還有人看?”
他寫這些網絡小說都懶得打草稿,經常忘了前面的內容,還得時不時回去翻一下。但總有些坑后來填不上,還有的角色寫著寫著就消失了,直到讀者提醒才想起來,只好再想辦法讓這些角色重新出場。都怪當初胡亂寫,怎么爽怎么來,可不這么做就壓根沒流量,光也很無奈——網絡作家這一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在這樣繁忙的網文日更中,光漸漸忘了當初要寫的那部作品。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打開電腦桌面上那個閑置很久的文件夾,看到以前寫的情節大綱和小說段落,才想起來自己到底是為什么辭職的。而這時他已在網文界蹉跎了三年。
屏幕上的這一章他實在編不下去了,可他必須在早晨七點準時發布,以便追更的讀者剛起床就能看到新內容。光不知道寫這些還有什么意義,也完全沒動力寫完剩下的半章。他把燃盡的煙頭塞進煙灰缸,又重新點了一根。
三年來他的身體垮了,頭也禿了,整天熬夜讓他看上去像個四十來歲的油膩中年,而那個文學夢卻越來越遠了。
是啊,反正只是個夢。除了自己的堅持,沒有誰能理解他,體諒他。他想要的不多,只是一句鼓勵而已。然而除了記憶中那個戴墨鏡的怪大叔,就再沒有一個人支持過他,哪怕是最親近的人。
“歪門邪道,呵呵……”
他開始敲擊鍵盤,在那寫了一半的情節后面繼續打出:陽裂終于掌握了操縱時空的秘密。他可以自由來往于任何一個平行世界的任何一個時代,隨心所欲地改變歷史,影響世界的走向。但因為使用能力太過頻繁,最終動搖了所有世界的因果鏈,導致了大規模的時空震蕩和錯亂……
反正是歪門邪道,自己那么認真干嘛?怎么離奇怎么來就行了,不然下個月的房貸都還不起。
光起身去把咖啡倒掉,可剛一站起來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倒下去,手里的馬克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扶著書柜咳嗽起來,感覺頭痛欲裂,胸口發悶——這下可完了,他心想,再不睡覺身體絕對熬不住了。這一章得趕緊胡亂湊完發出去,管它什么質量,保命要緊。
他喘著氣緩了一會兒,想去拿拖把收拾一下滿地狼藉,卻突然感到雙腳在抖動。光以為自己坐得太久腳都軟了,可整個房子也隨之晃動起來,這才讓他確定不是自己的問題。接著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是地震了嗎?還是哪里爆炸了?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過異狀只持續了幾秒,之后一切便歸于平靜。他好奇地拉開窗簾,隨即卻在刺目的陽光中遮住眼睛——外面天已大亮了。
這是怎么回事?現在不是凌晨一點嗎?光看了看表,時間顯示的卻是下午四點——他以為自己累糊涂眼花了,可手機和電腦屏幕上的時間也都是如此顯示,而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那個日期——1998年6月13日。
光坐下來閉目養神,幾秒鐘后再猛地睜開眼睛——時間和日期依舊沒變,而且手機和電腦都沒有網絡信號。如果自己沒在做夢,那這就是穿越了嗎?他望著窗外的景象,發現了更多異常——自己明明住在五層,為什么現在卻是在二樓?而且窗外本該是另一棟高層公寓,可他目力所及只有一排矮舊的四層家屬樓和幾顆楊樹,不遠處就是那條破敗的街道——不知為何,光記憶中那個熟悉的景象又出現在眼前。
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的1998。二十二年前的光就生活在這里,這個小縣城的邊緣。他還能看到街對面那熟悉的小賣部和家屬院、銹跡斑斑的鐵柵門和便于攀爬的矮磚墻。光打開窗戶,大口呼吸著這個年代的空氣,使勁嗅著那小城區特有的氣息——濕潤的泥土和蒸騰的暑氣、植物的芬芳和磚瓦的腥澀,還有不遠處飄來的炸羊肉串的香味,哪一樣都令他無比懷念。
樓下傳來中年婦女拉家常的聲音,他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出去看看。正要推門時瞅了瞅窗外的大太陽,再摸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想想還是帶上了帽子和墨鏡,又點上一只煙就出門了。遮陽是一方面,光也擔心碰到以前的熟人,萬一被認出來就不好解釋了。
門外的電梯不見了,代之以狹窄幽暗臟兮兮的樓梯。不過光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二十歲,連腳步都變得格外輕快。下樓后他認出這是兒時家屬院街對面的另一個小區,可能因為小時候常來這邊找朋友玩,和自己一起穿越而來的房子才會定位在此吧。作為資深科幻迷的光并不覺得眼下這狀況有多么不可思議,更沒有崩潰絕望或歡呼狂喜,甚至一點都不驚慌失措——他已經忘了還沒寫完的網文章節,也沒去考慮該如何回到原來的時代,只想在這個曾經的家園四處轉轉,好好懷舊一番。
他向那幾個眼神怪怪的婦女打了個招呼,隨即走出小區門洞來到街上。旁邊小賣部傳來眾人的喝彩聲,光看到幾個小學生正圍著門口的臺球桌鏖戰,其中就有他兒時的班長和同學。正要上前打個招呼,想想又忍住了——他們肯定認不出自己,而且當下這情況還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萬一引發不必要的時空悖論就不劃算了,因為他打算做的事恰恰就有更大的風險。不知哪里傳來那英王菲的《相約九八》,光也不自覺地跟著那熟悉的旋律哼唱起來,漫步踱進兒時生活的家屬院。
看門的侯大爺扶著老花鏡抬頭瞥了他一眼,又低頭專注地讀報——他和光記憶中那個慈祥的胖老頭完全沒有二致,連身上那件洗得發黃的背心都一點沒變,看來是真的穿越了。小路兩旁各有一排粗大的楊樹,濃密的枝葉在陣陣微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將下午的陽光打碎成變換不定的斑點投在光的臉上。旁邊的籃球場傳來中學生們呼喝的聲音,他們光著膀子你爭我搶,滿身的汗水隨著耀眼的青春一起在烈日下閃閃發亮。
光看了一會兒他們的比賽,然后徑直穿過幾排老舊的平房,向后面新蓋的家屬樓走去。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誰,也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等走到近前,卻發現工人們正在地基大坑里忙活,才想起來這個時候家屬樓還沒建好——當年挖地基時發掘出兩座古墓,耽誤了工期的事光仍然記憶猶新。可現在的地基中看不到古墓的入口,大概已經處理完畢,準備蓋樓了。
他要找的人其實住在工地旁邊的筒子樓。這部分是家屬院的最深處,原本還有兩排平房,不過在光三年級時為了蓋這座六層家屬樓而拆掉了。住戶們大都搬到一旁的老舊筒子樓里暫住,等新樓建好再回遷入住新房。
還沒等他走進筒子樓的小院,就看到那個孩子一個人坐在墻頭下的排水溝旁,正盯著手里的東西發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悄悄來到男孩身后,才發現那是一張獎狀,而獎狀的內容讓光覺得格外親切和懷念,因為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拿過區作文競賽一等獎的事,證書至今還保存在書柜最下面的隔間——那應該是四年級的暑假前發下來的,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候。男孩抬頭看到了他,眼眶有些發紅。
“你是誰?”
“只是個路過的叔叔。”
“我媽說不讓我和陌生人說話。”
“我不是陌生人,我認識你——你叫小光對吧?”
“你怎么知道?”男孩驚訝地睜大眼睛。他的額頭中間有一塊創可貼,不知為何光也覺得那里有點發癢。
光靠著他坐在地上,費力地喘了口氣,嘴里的煙味讓男孩往旁邊挪了挪——沒想到有一天會被自己嫌棄,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起來。
“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什么都知道。我還認識你爸媽,也知道你家就在前面筒子樓二層樓梯口的房間——你叫我怪叔叔就行了。”
“怪叔叔?”男孩臉上露出好奇的笑。
“是呀,我就是怪叔叔,今天專門來聽你的煩惱。你不是拿獎了嗎?為啥在這兒垂頭喪氣呢?”
男孩的表情倏地黯淡下去。他低頭玩弄著草叢里的西瓜蟲,不再說話。光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你爸媽沒夸獎你嗎?”
男孩搖搖頭:“不批我就算好的了,他們從來不夸我。”
“一等獎可不是誰想拿就能拿的,這么了不起的事都不夸你,那可說不過去啊。”
“我媽說每次都是區里拿獎,等到市里競賽就只會拿三等獎,怎么也給他們臉上長不了光。”
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光也不清楚為啥每回到全市競賽就發揮失常,也許跟自己一向心理素質不佳有關——越是重視的事就越是搞砸,包括中考和高考,乃至工作后的幾次戀愛都是如此失敗的——當他心里緊張打鼓的時候,充斥腦海的全是父母那嚴肅和期盼的神情,還有失敗后該如何面對他們的奚落和批評。
“你做得已經很棒了,真的。沒多少人能像你這么優秀,其實你可以小小地驕傲一下……”光想盡可能把當年缺失的東西補回給他,可說著說著自己也有點哽咽起來。
“我不敢……就算我考試得了滿分,我媽也只會說不要驕傲,下次繼續。如果下次沒有拿滿分,他們就會說我驕傲了。”
這話讓無數的兒時記憶一下子翻涌上來。光覺得眼眶一熱,可他還是盡力忍住了——在孩子面前哭鼻子可就太衰了。難得穿越一次見到兒時的自己,不展露下帥氣的一面怎么行。光想摸摸他的頭,起碼自己小時候頭發還挺多的。可他剛伸出手卻猶豫了,轉而換了一種口氣說:
“男子漢不要哭哭啼啼的,不然你喜歡的女生可不會正眼瞧你哦。”
男孩滿臉的驚訝中帶著一點害怕:“你……你怎么知道?我跟誰都沒說過……”
“我想想,是那個叫王倩的女生吧?你喜歡她哪里呀?”
“我……我沒有……”
“撒謊可不是好孩子,小心我告訴你爸媽。”
“欸?!怎么能這樣……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我是啊,但朋友之間可不能說謊,對吧?”
男孩漲紅了臉低下頭:“因……因為她成績好,又努力,還把筆記借給我……”
“胡扯什么呢,你是偷看人家胸部發育好才喜歡她的吧?”
“啊啊啊!我沒……”
男孩開始還想辯解,但最后只是一臉羞恥地別過臉去,似乎覺得被揭穿了最丟人的丑事。在光看來,他大概很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吧。
“這沒什么好丟人的,大大方方地承認不就好了?”光不以為然地說。男孩難以置信地瞅著他,好像理解不了他的話。
“你聽我說啊,你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也再健康不過了,沒這種想法才反而該擔心呢,所以這一點都不丟人。你長大了就知道,好些人不但堂而皇之地做著不要臉的事,還引以為傲地大肆宣揚呢——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種人,對吧?”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光接著說:“你沒必要覺得羞恥,更不需要有罪惡感。但這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也不用告訴別人——這是只屬于咱倆之間的秘密,懂了嗎?”
“連爸媽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他們要是知道了會怎么看你,你心里也很清楚吧?”
見男孩面露愁容,光知道他只是想和父母多一點交流而已——不是平時的那種教訓,而是平等地聊天,也許還能傾訴下自己的小秘密。可光也了解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他們一輩子活在道德教條和別人的眼光中,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雖然的確成為他人眼中的正人君子和家庭和睦的榜樣,卻也無形中把種種道德壓力強加到自己孩子身上。而且光很清楚在那些人前表演的背后,真實的情況又是怎樣的。
“父母就別指望了,他們恐怕不會理解你的。”
“因為他們不愛我嗎?”
“他們當然愛你,但不是用你希望的方式愛你。”
“我只是想讓他們夸夸我,能聽我說說話。”
“雖然不愿這么說,不過還是死心吧。就算他們以后能聽你說,大概也不會當回事。”
“為什么呢?”
“因為你是兒子呀!所以他們沒法把你當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也不會認真對待你說的話。在他們眼里,兒子就永遠只是兒子,只要是兒子就該永遠聽他們的話——他們說,你聽。而不會反過來聽你說話。”
“可我也有想法呀!而且他們有時挺不講理的。”
“沒辦法,這就是父母。好在你還有我這個朋友,不過就算我不在,你一個人也能行的。”
“我一個人?”
“對啊。不管朋友們怎么看你,不管父母如何待你,你只要知道自己很優秀,只要相信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那樣多孤獨啊!”
“孤獨是孤獨,可你也不想一輩子被人管著吧?說到底大家都是因為害怕孤獨才湊到一起,可你有你的夢想——不管別人說什么,相信你自己,努力去做就夠了。”
“你該不會連這個都知道……”
“那當然。我知道你的夢想,也知道這個夢想只能靠你一個人去完成。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堅強面對,絕不要輕言放棄。因為我相信你有這個才能,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而光心中的荒原也被這個笑容滋潤,變得逐漸繁茂起來。他知道只要沿著夢想的道路堅持走下去,那里終有一天會變成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嗯,我會好好努力的。”
地面好像微微顫抖了一下,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清脆的鈴聲從小院里傳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停在他們近前,警惕地看著兒子身邊的陌生人,讓光嚇得差點跳起來——雖然很久沒回家了,但母親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還是讓他心里發怵。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張臉要更年輕,頭上也沒有白發。而他剛才還勸小光要堅持自我呢,看來前途還真是艱難啊。
“光,去打針了!”
大小二光同時哆嗦了下。
“啊?今天還要?”小光不情愿地抱怨道。
“快點!去晚了人家就關門了!”
母親臉上沒好氣,大概在家里剛吵了架出來,也就是說父親這會兒應該也在家。小光不情愿地站起來拍拍屁股,對他笑了笑說:“謝謝你今天聽我說話,怪叔叔。”
“因為我們是朋友嘛!快去吧。”
男孩跑過去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光遠遠聽到年輕的母親在質問他:“那個男的是誰?帶著墨鏡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人,他跟你說什么了……”
兩人漸漸遠去,小光還回頭向他揮了揮手,光也笑著揮手回應。他撐著墻站起來時又感覺地面抖了兩下——是地震嗎?他記得小時候遭遇的唯一一次地震是在中考前,但那時他家早就搬到別處了。既然不是地震,那就只可能是又一次時空變動了——是因為他的做法引發了時空悖論嗎?光沒功夫想那么多,也拍拍屁股往回趕去——不是回這個時代的舊家,而是那間屬于自己的小屋。沒空去看看年輕時的父親是有點可惜,而且他還有很多地方都想去逛逛。但光有種預感,一定要在時空變動結束前回去,不然后果會很嚴重。
地面的震動越來越強烈,而周圍的行人卻絲毫感覺不到,只有光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著,大口喘著粗氣。多年煙不離手已經毀了他的肺,兩條腿也沉得像灌了鉛,而眼前的景象似乎正在扭曲變形,同時還在不停地舞動。學生時代的光可是運動能手,也曾被一群女生圍著尖叫,如今這短短的一段路卻要了他半條命。好不容易跑出大門,穿過街道時他差點被一輛桑塔納給撞上——這年頭要是死在私家車下絕對算是個大新聞——他顧不上向急剎車的司機道歉,一心往對面小區的門洞跑去。當他半走半爬地摸進小屋所在的樓道時已經邁不動腿了,可震動越發強烈,他只能扒著樓梯扶手,拖著癱軟的雙腳拼命往上爬——還好只是二樓,不然真就完了。
光把鑰匙插入門鎖的那一刻,震動突然停止了,可隨之而來的暈眩幾乎讓他摔倒。還好他已經及時窩身滾入屋內,并順手帶上了門。光趴在地板上歇了會兒,再次抬起頭時一切都已歸于平靜,只是屋里一片漆黑。他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挪到窗前,外面的景象讓他終于松了口氣——濃重的夜幕下,對面的高層公寓如同一塊沉默的石碑,只剩幾個孤零零的窗口還透著微弱的光暈,夾在那些黑洞洞的窗扇之間,仿佛石碑上的一張逐漸熄滅的二維碼。光確認了下手機和電腦,時間都是凌晨一點半,而日期是2020年的9月5日——他確實已經回來了。
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再次坐在電腦前——他的心口還砰砰地跳個不停,這會兒肯定睡不著,不如做點正事。他關掉那個沒寫完的章節頁面,打開桌面上的文件夾,瀏覽著以前記下的設定筆記和寫作大綱,再次佩服起自己的腦洞來——這么好的創意怎么就給扔下了呢?可不能再白白浪費時間了,一定要好好寫完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鼓勵了少年小光的緣故,光感覺現在的自己精力充沛,干勁滿滿,想早點完成這部巨著。雖然他之前寫了不少情節片段,不過還沒有連接整合起來,更有一些關鍵章節尚未動筆。他總覺得有必要給當前的開頭再加一個序章,以便讓故事結構更加完整和新奇,于是立即敲擊鍵盤,在屏幕上打出這部暫名《最后的神祇》的長篇作品的第零章標題——“伏擊”。然后撫著胡子拉渣的下巴稍作思考,繼續碼出第一段的開頭:
TK從狙擊步槍的瞄準鏡中觀察著山坡下的村莊……
王倩坐在電腦前,呆呆地看著屏幕。這是九月的第一個周一,而周一總是沒多少干勁。可她現在有一篇報道要寫,而且報道的主人公和她也有點關系,準確地說是她的小學和初中同學,彼此當年也似曾有過那么一絲朦朧的情感。幾年前的同學聚會上還見過他一面,不過那時她剛結婚,之后兩人就一直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再沒有任何聯系。她實在不想動筆,可憑她的同學身份,這個報道她不寫誰來寫呢?總不能讓別家媒體搶了先吧。主管昨晚就打電話催她準備了,說實話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她還很吃驚,更對拿熟人掙流量的做法感到不齒。
她看著那個面帶笑容的微信頭像,和他朋友圈里空蕩蕩的一條直線,心里多少有點百感交集。可桌面的釘釘響個不停,主管一直在催她交稿,把她從過往的點滴回憶中給硬拽了回來——王倩猛然驚醒,又拍拍臉蛋強打起精神,不由得質問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病——她和老公在三環外供著一百平的房子,兩歲的女兒還等著吃進口奶粉,這又馬上要報興趣班,什么編程啦鋼琴啦……總不能比別人家孩子起步晚吧?這哪一樣不得燒錢?生活已經夠讓人喘不過氣了,還有空給她多愁善感?再說報道都落自己頭上了,她不寫自有別人搶著寫,要是不搞出個流量炸彈還真對不起這份營生,而這正是她最拿手的本事。
于是王倩不再猶豫,在屏幕上打出那個即將成為八卦熱點的新聞標題:
32歲單身作家猝死家中,死后卻面帶迷之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