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1.嫦娥
無聊的故事,嫦娥和顛當一個是仙女,一個是狐女,狐女還算接地氣,仙女嫦娥簡直讓人無語,說玩消失就玩消失,在家里不事生產,整天擺臭臉,讀著就覺得讓人厭惡。故事很一般,唯一有價值的是展現了清朝實質上是奴隸社會,宗子美的丫環仆婦做游戲誤傷人命,受害丫環的父親打算就此鬧事,被嫦娥裝神弄鬼騙了過去,嫦娥言語間趾高氣昂,讀來讓人氣憤!基本可以猜測這里嫦娥仙女估計映射清代螨人貴族身份。
0822.鞠藥如
講道士修仙成功后的神跡。
鞠藥如是青州人。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拋家而走。過了幾年,他穿著道袍帶著一個蒲團回來了。過了一宿又要走,親戚和族人為了留下他,硬把他的道袍禪杖留了下來。鞠藥如借口散步來到村外,留在家中的衣杖都飄然飛出,隨他而去。
0823.褚生
本篇寫社會底層人士的教書和讀書生活,寫同窗之誼,寫師生之情,都相當的感人。其中教師的設帳生涯、教學地點、收費狀況,學生的半工半讀,考試的捉刀代筆,均有蒲松齡教學經歷的投影,提供了真實的明清時代教育史料,殊可寶貴。
順天的陳孝廉,十六七歲時,曾在一座寺廟中跟隨老師讀書,當時學生很多。其中有一位姓褚的學生,自己說是山東人,讀書十分刻苦,幾乎都不休息,寄宿在寺廟中,沒有見他回過家。陳生和褚生關系最好,因而問褚生為何這樣刻苦,褚生回答說:“我家很窮,籌措學費不容易,即使不能愛惜每一寸光陰,但每天多讀半夜書,那么我的兩天就相當于別人的三天。”陳生聽了他的話很受感動,想把床搬來和他一起住。褚生阻止說:“且不要來,且不要來!我看這位先生,夠不上當我們的老師。阜成門有位呂先生,年紀雖老些,但可以做我們的老師,讓我們一起搬到他那兒去吧。”原來京城中設館招收學生大多按月收學費,到月底學費用完,任學生去留。于是褚生和陳生一起到呂先生那兒去讀書。呂先生是越地有名氣的大儒,因窮困潦倒回不了家鄉,就在此設館教書,這實在不是他的志向。得到陳生、褚生這兩個學生,呂先生很高興,褚生又特別聰明,過目不忘,所以呂先生對他尤為器重。褚、陳二生感情很好,親密無間,白天同桌讀書,夜晚同榻而眠。
到月末,褚生忽然請假回家,十幾天還沒回來。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一天,陳生因事到天寧寺去,在寺內廊下遇到褚生,褚生正在劈檾麻涂硫黃,制作引火用的火具。他看到陳生,忸怩不安。陳生問:“為何突然放棄讀書?”褚生握住陳生的手請他來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悲戚地說:“貧窮不能向先生交學費,必須做半個月生意,才能讀一個月書。”陳生感嘆了好一會兒,說:“你去讀書吧,我會盡力幫助你。”陳生讓跟隨他的人收起褚生的東西,一同回到呂先生那里。褚生囑咐陳生不要把他的事泄露出去,先找個理由來告訴先生。陳生的父親本來是個商人,后來靠囤積居奇發了財,陳生常常偷拿父親的錢,代褚生交納學費。陳父因丟了錢責問陳生,陳生把實情告訴了父親。父親以為他是傻子,就不讓他讀書了。褚生因此很慚愧,告別老師要離開。呂先生知道了緣由,責備他說:“你既然沒錢,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于是把他交來的學費都還給了陳父,讓褚生依舊在此讀書,和老師一起吃飯,如同兒子一樣。陳生雖然不再到學堂讀書,但經常邀請褚生到酒店飲酒。褚生為避嫌一再推辭不去,而陳生邀請得更加殷勤,往往流下淚來,褚生不忍心過于拒絕,因此二人仍不斷往來。
過了兩年,陳父去世了,陳生又來呂先生門下讀書。呂先生被他的誠意感動,就收下了他,但因輟學時間太長,比起褚生的學業就相差太遠了。過了半年,呂先生的大兒子從越地來,是一路行乞來尋找父親的。呂先生的學生都出資幫助先生準備行裝,褚生只能灑淚表示依依不舍之情而已。呂先生臨別時,囑咐陳生要以褚生為師。陳生聽從了,請褚生到家中教他。不久,陳生入了縣學,又以“遺才”身份應鄉試。陳生恐怕自己寫不好文章,褚生請求代他去考。到了考期,褚生帶一個人同來,說這人是他表兄劉天若,囑咐陳生暫時跟他去。陳生剛出門,褚生忽然從后邊拉了他一下,陳生差點兒跌倒,劉天若急忙拉著他走了。二人向四周看了一番,然后拉著手回到劉天若家住宿。劉天若家沒有女眷,陳生就住在內舍。住了幾天,就到了中秋節。劉天若說:“今天李皇親的花園內游人很多,我們去逛一逛散散心中的悶氣,順便送你回家。”他們讓人帶著茶具、酒具前去。只見園中水閣梅亭,人聲喧鬧,不能進去。過了水關,在一棵老柳樹下橫著一條畫船,二人攜手登船。喝了幾杯酒,覺得寂寞無聊。劉天若對侍者說:“梅花館新近來了名歌妓,不知在家沒有?”侍者去了一會兒,與歌妓一起來了,就是妓院的李遏云。李遏云是京城的名妓,能詩善歌,陳生曾和朋友在她家喝過酒,因此認識。相見后,略致問候。李遏云臉上有憂戚的神色。劉天若讓她唱歌,她唱了一首挽歌《蒿里》。陳生很不高興,說:“我們主客即使不合您的心意,何至于對著活人唱死人的曲子呢?”李遏云起身致歉,強顏歡笑,唱了一首艷曲。陳生很高興,抓住李遏云的手腕說:“你以前寫的《浣溪紗》我讀過好多遍,現在都忘了。”李遏云吟誦道:
淚眼盈盈對鏡臺,開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強解綠蛾開笑面,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
陳生又反復吟誦了幾遍。接著船靠了岸,下船走過長廊,見壁上題寫了很多詩詞,陳生讓人拿來筆把李遏云的詞題在壁上。這時已近黃昏,劉天若說:“考場中的人快出來了。”于是送陳生回家。進門以后,劉天若就走了。陳生見室內黑暗無人,正疑惑間,褚生已進了門,再仔細一看,卻不是褚生。正驚疑時,來客遽然走到他面前仆倒在地。家中的仆人說:“公子疲倦了!”一起把他攙扶起來。這時又覺得仆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起來以后,看見褚生在旁邊,陳生恍恍惚惚,如同做夢一樣。于是屏退他人,想探討個究竟,褚生說:“告訴你實情,你不要害怕:我其實是鬼。久該投生轉世,所以留在此地沒走,是不能忘懷你對我的深情厚誼,所以附在你的身體上,代你考試。現在三場考完,這個心愿已經了結了。”陳生請求他再代替去參加一場春闈考試,褚生說:“你上一輩子福薄,福薄人的骨血,承受不了誥封。”陳生問:“你將要到哪里去?”褚生說:“呂先生和我有父子情分,我常常想念他,不能忘懷。我的表兄在陰間管理典冊文書,我求他告訴地府的主事者,或者有所關照。”說完告別走了。
陳生覺得很奇怪。天亮以后,陳生去看李遏云,想問問一同乘船游玩的事,可是李遏云已經死了好幾天了。陳生又來到皇親園,見題詩還在壁上,但墨色很淡,好像快磨滅的樣子。這時才醒悟題寫者是鬼魂,寫詩的是鬼。到了晚上,褚生高興地來了,說:“我謀求的事有幸成功,現在鄭重地與你告別。”于是伸出兩只手掌,讓陳生寫上“褚”字以作紀念。陳生想置辦酒席為褚生餞行,褚生搖著頭說:“不必。你如果不忘舊友,放榜以后,不要怕路途遙遠,去看看我。”陳生揮淚送別。見一個人等候在門口,褚生正在依依不舍時,此人用手按住他的脖子,褚生的身體隨手就變成扁的,被放入袋內,背走了。過了幾天,陳生果然中了舉。于是整理行裝到越地去。呂先生的妻子已有幾十年不生育了,年紀已五十多,忽然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兩手緊握著不能張開。陳生到了,請見見這個孩子,并說孩子的手掌中有一個“褚”字。呂先生不太相信。孩子看見陳生,十個手指自己張開了,一看果然有個“褚”字。呂先生驚問其中的緣故,陳生把實情都告訴了他,大家既歡樂又驚異。陳生送給呂先生豐厚的禮品,就回家了。后來呂先生以歲貢的身份到京城參加廷試,住在陳生家中,這時呂先生的兒子已十三歲,進入縣學讀書了。
異史氏說:呂先生設館教授學生,并不知道正在教的就是自己的兒子。唉!為別人做善事,而給自己帶來了福氣,這二者是相連的啊!褚生還沒有以身報答老師時,先以魂魄報答了朋友,他的志向品行,可與日月同輝,怎么能因為他是鬼魂而感到奇異呢!
0824.盜戶
司法不公導致社會道德敗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劣幣驅逐良幣。
順治年間,滕縣、嶧縣地區,十個人中就有七個人是盜賊,官府不敢拘捕。后來這些盜賊受了招安,縣衙門專門稱他們為“盜戶”。凡盜戶與良民發生爭執,官府多方袒護這些盜戶,這是害怕他們再次叛亂。后來凡是來打官司的就冒充盜戶,而仇家則竭力說明對方不是盜戶,每當打官司的雙方遞上狀子,是非曲直且放下不說,而要弄清誰是盜戶,就要不停地爭執,還要讓有關部門去核對文書檔案。正巧官府中多狐精,縣令的女兒被狐精迷惑,請術士來施法術,用符咒捉住了狐精,把它放入瓶內,將要用火燒。狐精在瓶內大聲呼叫:“我是盜戶!”聽到的人無不暗自發笑。
異史氏說:如今有明火執仗搶人錢財的,官府不判他是盜賊而判為奸淫;有跳墻奸淫的,自己往往不承認奸淫而自認是盜賊。這是世道的又一變化啊。假若今日官署中有狐貍,也必然大聲呼叫“我是盜賊”,這一點兒是無疑的。
章丘運送公糧攤派的勞役,以及征收銀兩的火耗,普通百姓往往比豪紳大戶要多好幾倍,因此有田產的小民爭著托靠在大戶名下。這樣做雖然對國家的稅收沒有影響,但對地方官的收入卻有損害。縣令鍾某,向上寫了文書,請求革除這個弊病,得到朝廷許可。最初,允許托靠大戶的百姓自首,接著,有些奸民以此當做訛詐要挾的手段,數十年內已賣出去的田產,都胡說成掛名托靠,和原來的買主打官司。鍾縣令袒護這些奸民,因此一些善良懦弱的人大多喪失了田產。有一位李生被某甲告到官府,一同上堂對質。某甲稱呼李生為“秀才”,李生厲聲爭辯,聲稱自己不是秀才。公堂上喧鬧不已。縣令問左右的人,大家都說李生是真正的秀才。鍾縣令問:“為什么不承認自己是秀才?”李生說:“把這秀才的名號且置之高閣,等爭地的事弄清以后,再當秀才也不晚。”唉!盜賊之名,大家都爭著冒充;秀才之名,都爭著推辭,世界變得真怪異啊!有人投了一張匿名狀子說:“告狀人原壤,因有人違抗法律侵吞田產的事向官府申訴:我因年老不能當差服役,有城邊的良田五十畝,于春秋時代魯隱公元年,暫時掛在可惡的書生顏淵名下。現在國家法令很嚴,依律應當自首。豈料顏淵這個惡棍,長期霸占我的田產不歸還。我前去與他說理,被他的老師率領著七十二個惡徒用棍棒將我毒打,把胳膊腿打殘了,又把我鎖在陋巷之中,每天只給簞食瓢飲,連關押帶挨餓,我幾乎喪命。互鄉這個地方可以作證,請求革去顏淵的功名嚴加追究,使我的血汗產業物歸原主,以此上告。”這張奇特的狀文可稱是繼承了有人寫的盜跖控告伯夷、叔齊的狀子了。
0825.某乙
從古至今,發財致富的門路基本都不干凈。
城西的某乙,是個小偷。他的妻子很為他擔憂害怕,常常勸阻他,某乙于是翻然改過自新。過了二三年,窮得實在受不了,想去再偷一次然后洗手不干。他于是以做生意為名,向善于占卜的人問到什么方向去為好。占卜的人算了一卦說:“往東南方吉利,利于小人,不利于君子。”這卦和他的心思相合,心中暗喜。于是向南行,到達了蘇州、吳淞一帶,每天在各村游蕩,達數月之久。有一天,某乙偶然進入一座寺廟,見墻角堆放著幾枚石子,心里知道這其中有奧秘,也往里投了一枚石子。他直趨佛龕后面躺下。天黑以后,有人在寺中相聚說話,好像有十多個人。忽然一個人數了數石子,驚訝地發現多了一個,一起到佛龕后搜查,發現了某乙,眾人問:“投石子的是你嗎?”某乙承認了。眾人又問他的籍貫、姓名,某乙編了個假話回答。眾人于是給了他一件武器,帶領他一起去。來到一座高門大院前,盜賊們拿出軟梯,爭先跳墻進入院內。因為某乙是外地人,不熟悉道路,就讓他隱蔽在墻外,負責傳遞和守護物品的事。一小會兒,從墻上扔下一個包裹;又一會兒,縋下一個箱子。某乙舉著箱子,知道里面有東西,于是弄破箱子,用手掏取,凡是沉重的東西,都裝到一個口袋里,背上趕快走,找到回家的路回了家。從此,某乙建樓閣,買良田,為兒子捐了個監生。縣令在他家門口掛上了“善士”的牌匾。后來這個大盜竊案被破獲,眾盜賊都被抓住了,只有某乙沒有真實的籍貫、姓名,無法查找,免于被捕。這件事是事情過去很久以后,某乙醉后自己講出來的。
曹州有個大盜,搞到很多錢回到家中,放心大睡。有幾個小偷,跳墻進入他家,抓住大盜,向他索要金錢,大盜不給。小偷們就對他施以鞭打火燒的酷刑,大盜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們,小偷們才走了。大盜說:“我不知炮烙的刑罰是這么痛苦!”于是深深地痛恨盜賊,報名去當了緝捕盜賊的馬捕,把全縣的盜賊差不多都捕獲了。后來抓住了那幾個進入他家的小偷,也把他們用在自己身上的刑罰施用在他們身上。
0826.霍女
江湖女騙子的傳奇故事。
朱大興是彰德人。家境富有但非常吝嗇,不是遇到兒女結婚出嫁的事,家中沒有客人,飯桌上沒有肉。但是他為人輕佻好色,為了女人,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每天夜晚,他都翻墻頭過村寨,和一些蕩婦睡覺。一天夜里,他遇到一位獨行的少婦,知道這少婦是逃跑出來的,就強迫她跟自己走,領著一起回了家。到家用燈光一照,這少婦非常美麗。少婦自己說姓霍。朱大興又仔細盤問,霍女不高興地說:“既然已經收留了我,何必還要一再盤查呢?如果怕連累了你,不如讓我早點兒離開。”朱大興不敢再問,留她和自己一起住。霍女不愿吃粗茶淡飯,又討厭肉食,吃的必須是燕窩,或者用雞心螺、魚肚做成羹湯,才能吃飽。朱大興無可奈何,只好竭力供給。霍女又愛生病,每日須喝一碗人參湯。朱大興最初不肯給。霍女不停地呻吟,眼看要死了,不得已,給她喝了人參湯,病立刻就好。以后喝參湯就成了常例。霍女穿衣必須得綢緞錦繡,穿幾天就嫌衣服舊了,要換新的。這樣過了一個多月,花費了很多錢財,朱大興漸漸難以供給。霍女哭著不吃飯,要求離開。朱大興害怕了,又想方設法供她吃用。霍女每當苦悶時,就讓朱大興隔十幾天招來戲子演戲,演戲時,朱大興放個凳子在簾外,抱著兒子坐著觀看。霍女也沒一點兒笑容,多次謾罵朱大興,朱大興也不分辯。這樣過了兩年,朱大興家漸漸敗落。他向霍女婉言說明,請求減少一點兒花銷,霍女允許了,用費減少了一半。時間長了,仍然負擔不起,霍女吃點兒肉粥也行了,又漸漸地沒有珍饈美味也吃了。朱大興心中暗暗高興。忽然有一夜,霍女打開后門逃走了。朱大興悵然若失,到處尋訪,才知道她跑到鄰村何家去了。
何家也是大姓,世代為官,性情豪放好客,經常通宵達旦地宴飲玩樂。一天,忽然有一位美女,半夜來到何家的臥室。一問,原來是朱家的逃妾。對朱大興的為人,何氏向來看不起,又看上了這個美女,就把霍女留下了。兩人親熱了幾天,何氏更加迷戀霍女,竭盡家中的一切讓霍女享用,供給和朱家一樣。朱大興得到消息后,去向何家要人,何家根本不理。朱大興向官府告狀。官府因霍女的姓名來歷不明,也擱置不問。朱大興賣了家產行賄,才允許拘傳被告到大堂對質。霍女對何氏說:“我在朱家,原本不是明媒正娶的,有什么可害怕的?”何氏大喜,準備打贏這場官司。何家的一位客人顧生勸告說:“你收納了逃跑的人,已經犯了國法,何況此女進門以后,每天耗費無度,即使有萬貫家財,能長久支持嗎?”何氏醒悟了,不打官司,把霍女送還了朱家。
過了一二天,霍女又逃走了。有一位黃生,是個貧窮書生,沒有妻子。霍女敲門進了他家,并說明從何處來的。黃生見一個美人忽然來投奔他,又驚又怕,不知如何是好。黃生向來遵紀守法,因而拒不收留,霍女不走。在和黃生說話時,顯得十分嬌媚動人。黃生動了心,把她留下了,但恐怕她不能安于貧窮的生活。霍女每天早早起來,親自操持家務,比黃生的前妻還要勤勞。黃生為人風流瀟灑,很會疼愛妻子,因而二人相見恨晚。他們只怕走漏了風聲,歡愛不能長久。而朱大興自從告狀以后,家境更加貧困,又考慮霍女不能安于貧困的生活,也就不再尋找了。
霍女和黃生過了好幾年,二人感情很是親密深厚。有一天,霍女忽然提出要回娘家,讓黃生駕車送她。黃生說:“你一直說沒有家,為何前后說的不一樣啊?”霍女說:“從前是隨便說的。我是鎮江人,從前嫁了個蕩子,流落到江湖上,就到了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花盡家產送我去,必然不會虧待你。”黃生聽從了她的話,雇了車和她一起回去。到了揚州地界,把船停在江邊。霍女正在窗口眺望,有個大商人的兒子從此經過,對霍女的美麗驚嘆不已,把船又劃回來,尾隨著霍女的船,而黃生對此一無所知。霍女忽然對黃生說:“你家境實在太貧寒了,現在我有一個救治的辦法,不知你是否能聽從?”黃生問什么辦法,霍女說:“我跟隨你多年,不能為你生兒育女,這也是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我雖丑陋,幸而還不太老,如果有人肯出一千兩銀子,你就把我賣掉,這樣,妻室、田產就都會有了。這個辦法如何?”黃生聽了大驚失色,不知她為何說出這些話。霍女笑著說:“你不要著急,天下美麗的女子多的是,誰肯出千金來買我啊。我只是對外說說笑話,看看有沒有人買我。賣不賣自由你做主。”黃生不肯這么做。霍女就把這些話說給船夫的妻子聽,船夫妻子看了看黃生,黃生隨便答應了。船夫妻子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鄰舟有個商人的兒子,愿意出八百兩。”黃生故意搖頭來為難他。不久,船夫妻子又來了,說對方同意按他的要求出一千兩,請立即到對方船上取錢交人。黃生微微一笑。霍女對船夫妻子說:“叫他等一會兒,我囑咐一下黃郎,就讓他去。”霍女對黃生說:“我每日以千金之軀侍奉你,現在你知道了吧?”黃生問:“用什么話來打發他呢?”霍女說:“請你這就去簽署文書,去不去在我自己了。”黃生不去。霍女逼迫催促他快去,黃生不得已,就過船去見富商的兒子。富商的兒子立刻將銀子點好交付。黃生讓人將銀子包好封上,作好記號,對商人的兒子說:“因為我太貧窮,所以才到了這一步,遽然割舍了夫妻情義。如果我妻子堅決不愿跟你去,銀子仍如數奉還。”黃生剛把銀子運回自己船上,霍女已跟著船夫妻子從船尾登上了商人兒子的船,遠遠看著黃生并向他告別,并沒有留戀難舍的意思。黃生驚慌得魂飛天外,嗚咽著說不出話來。不久,商人的船解開了纜繩,船像箭一般飛駛而去。黃生放聲大哭,想追上商人的船。船夫不同意,開船向南行駛。瞬息之間到達了鎮江,把行李運上岸,船夫就把船劃走了。黃生守著行李悶坐,不知該到哪兒去,望著滔滔的江水,如同萬箭穿心般痛苦。黃生正掩面哭泣,忽聽有人嬌聲呼喚“黃郎”。黃生驚愕地四下張望,見霍女已經在前面的路上了。黃生高興極了,背著行李就追上了她,問:“你怎么來得這么快呀?”霍女笑著說:“再遲一會兒,你就會起疑心了。”黃生懷疑霍女不是普通的人,一再問她的底細。霍女笑著說:“我平生對吝嗇的人就叫他破家,對有邪念的人就想法騙他。如果把真實打算告訴你,你必然不肯這么做,從哪兒能得到一千兩銀子啊?如今錢袋裝得滿滿的,失去的人也回來了,你應該感到滿足了,還窮問個什么?”于是雇人背上行李,一起向霍家走去。
到了水門內,有一座向南的宅子,霍女就帶著黃生徑直進去了。一會兒,男女老少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黃生進去拜見了岳父岳母。有兩位少年,向黃生作揖問候,坐下交談,這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在歡迎他們的宴席上沒有太多的菜肴,只擺了四個大玉盤,方桌就滿了。雞蟹鵝魚,都是切開又拼為整個的。大郎、三郎用大碗喝酒,談吐豪放。飯后領他們進入另一個院落,讓他們夫婦二人住在一起。臥床的被子枕頭柔軟光滑,床則是用皮革代替棕藤條制成的。每天有丫環仆婦送來三餐,霍女有時整天不出房門。黃生住在單獨的小院中有些苦悶,多次說想回家,霍女總是勸他別走。有一天,霍女對黃生說:“現在替你著想,想給你買一個女人,好有個兒子傳宗接代。可是買個婢妾價錢太高,你假裝是我的哥哥,讓我父親出面為你提親,找個好人家的女兒是不難的。”黃生不同意這樣做,霍女不聽從。有位張貢士,他的女兒剛剛死了丈夫,商量好出一百兩聘銀,霍女強迫黃生娶了她。新媳婦小名叫阿美,長得不錯。霍女喊她為嫂嫂,黃生局促不安,但霍女卻很坦然。有一天,霍女對黃生說:“我將和大姐一起到南海去看望姨媽,一個多月可以返回,請你們夫婦安心在這里住著吧。”說完就走了。
黃生和阿美單獨住在一個小院內,女仆們按時送來飲食,也很豐盛。但自從阿美進門后,沒有看見一個人到他們屋里來。每天早晨,阿美去問候婆婆,說一兩句話就退了出來,妯娌們在旁邊,見面時只是笑笑而已。即使阿美在那邊待的時間長一些,也不怎么有親熱的表示。黃生見岳父時,也是這種情況。偶爾遇到霍女的兄弟正在一起談話,黃生一去,就都不說話了。黃生很納悶,但不知該向誰訴說。阿美發覺后,問道:“你既然和他們是弟兄,為什么這一個多月都像生客一樣?”黃生倉促間無以對答,只好結結巴巴地說:“我在外邊住了十年,如今剛剛歸來。”阿美又細問公公婆婆的家世,以及妯娌的家鄉等情況,黃生答不出來,十分窘迫,看來不能再隱瞞下去,就把實情都告訴了阿美。阿美哭泣著說:“我家雖然貧窮,但從沒有給人做賤妾的,難怪妯娌們這樣看不起我啊!”黃生恐懼不安,不知怎么辦才好,只好跪在地上聽憑阿美發落。阿美止住哭泣把黃生拉起來,問他有什么別的打算,黃生說:“我還敢有什么打算,只有一個辦法,你一個人回到娘家去吧。”阿美說:“既然已經嫁給了你,再離開你,于情何忍?她雖然先跟了你,是私奔;我雖然是后來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回來,問她既然出了這個主意,打算怎么安排我啊?”
又過了好幾個月,霍女仍然沒有回來。一天夜里,聽到客房中有客人飲酒說笑聲。黃生偷偷去看,見兩位穿著戎裝的人坐在上座,一人裹著豹子皮,威風凜凜,像一位天神,東邊的一位,用虎頭毛皮做頭盔,額頭銜在虎口中,虎的鼻子耳朵都有。黃生看完吃驚地回了屋,把這些告訴了阿美,竟猜不透霍氏父子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二人既懷疑又害怕,商量租個房子搬到別處去住,但又怕霍家人生疑心。黃生對阿美說:“實話告訴你吧,即使去南海的人回來,這些事實已定,我也不能在此安家了。現在想帶你一起走,又恐怕令尊大人有不同意見。不如暫時分別,兩年內我會再來。你能等我就等著,如果想另嫁他人,也由你決定。”阿美想告訴父母和黃生一起走,黃生不同意。阿美淚流滿面,要黃生立下誓言,就告別黃生回娘家去了。黃生進去向霍女父母辭行,這時霍家兄弟都出門去了,霍父挽留黃生等他們回來再走,黃生不聽,立即上路。黃生上船以后,心情很悲傷,失魂落魄似的。到了瓜洲,回頭忽然看見一只帆船飛快駛來,船漸漸近了,船頭按劍坐著的竟是霍大郎。大郎遠遠地對黃生說:“你想趕快回家,為什么不和我們商量商量?你把夫人留在這里,讓等二三年,誰能等待啊?”說著,船已靠近,阿美從船中出來,大郎攙扶她上了黃家的船,然后跳回到自己的船上就返回去了。原來,阿美回到娘家,正在向父母哭訴,忽然霍大郎帶著車馬來到家里,用劍逼著阿美上車,風風火火地趕著車走了。阿美一家嚇得不敢喘氣,沒有人敢問敢攔。阿美說完這些情況,黃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得到阿美非常高興,就開船回家了。
到家以后,黃生拿出銀子經商,生活頗為富足。阿美常常掛念父母,想讓黃生去看看他們,但又怕霍女跟來,產生妻妾名分上的糾紛。過了不久,阿美的父親張翁找來了,見黃生家房舍整齊潔凈,頗為欣慰,對阿美說:“你出門后,我就去霍家探問,見門已鎖上,房主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半年竟沒有一點兒消息。你母親日夜哭泣,說你被壞人騙走了,不知流落到何處。現在幸虧一切都好吧?”黃生把實情告訴了張翁,大家都猜測霍家是神人。后來阿美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仙賜。仙賜長到十幾歲,阿美讓他到鎮江去,來到揚州地界,住在旅館中,跟隨他的人都外出了。這時有個女子進來,拉著他的手進了另一間屋子,放下門簾,把他抱在膝上,笑著問他叫什么名字,仙賜告訴了她。女子說:“取這個名是什么意思?”仙賜說:“不知道。”女子說:“回去后問問你的父親自然會知道。”還給仙賜梳理好發髻,從自己頭上摘下花給仙賜戴上,拿出金手鐲戴在仙賜手腕上,又把黃金放在仙賜袖筒里,說:“拿去買書讀。”仙賜問她是誰,女子說:“你不知道還有一位母親嗎?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了沒有棺木,應幫助他,千萬別忘了。”老仆人回到旅店,見小主人不在,就到別的房間去找,聽到他和別人的說話聲,偷偷一看,原來是主人以前的妻子。仆人在簾外輕輕咳嗽了一聲,想進去說幾句話,這時霍女把仙賜推到床上,恍惚之間就不見了。問旅店主人,他們什么也不知道。過了幾天,仙賜從鎮江歸來,把這事告訴了黃生,并拿出霍女所贈的東西,黃生感嘆不已。黃生去打聽朱大興的消息,朱大興死了剛三天,尸體暴露還沒有下葬,黃生厚葬了他。
異史氏說:這個女子難道是個仙人嗎?換了三個男人,不能算是貞潔,然而對那些吝嗇鬼讓他破財,對那些好色者讓他蕩產,這女子不是個沒有心計的人。但是既然讓他們破財蕩產就不必再憐惜他們了,那些貪淫吝嗇鬼的尸骨,扔到溝壑中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0827.司文郎
小說對三個少年讀書人雖然著墨不多,但塑造得栩栩如生,性格各異。其中南北文人通與不通的爭論,真實地反映了明清時代讀書人之間的成見,而蔗糖做水餃的情節貫穿全篇,生動,有趣,前后呼應。這篇故事還體現了作者對科舉不公正現象的諷刺,揭露了明清時代八股取士制度的荒謬。
平陽人王平子,到京城參加鄉試,租住在報國寺內。寺中已經住著一位馀杭來的書生,王生因與這位馀杭生是鄰居,就遞了張名片去拜訪,馀杭生也不回訪。早晚相遇時,也很不禮貌。王生對他的狂悖無禮十分生氣,就不再與他來往。有一天,有位青年到寺中游覽,身著白衣白帽,看去身材高大,器宇軒昂。走近和他交談,言語詼諧巧妙,王生內心很敬重他。問他姓氏家鄉,他說:“家在登州,姓宋。”王生讓仆人設座,二人相對談笑。這時馀杭生正巧走過來,王、宋二人起身讓座。馀杭生竟然坐在上位,沒有一點兒謙讓的表示。馀杭生突然問宋生:“你也是來應考的嗎?”宋生回答說:“不是。我這種平庸之人,早就不思飛黃騰達了。”馀杭生又問:“你是哪省的?”宋生告訴了他。馀杭生說:“你不打算進取,足見你還是很高明的。北方沒有通曉文墨的人。”宋生說:“北方人通的固然不多,但不通的人未必是我;南方人通的固然不少,但通的也未必是您。”說完就鼓掌,王生也一起鼓起掌來,因此二人哄堂大笑。馀杭生又羞又惱,橫眉怒目,伸胳膊挽袖子,大聲說道:“你敢和我當面命題,比比誰的文章寫得好嗎?”宋生眼望別處,笑一笑說:“有何不敢!”說完就跑回住所取來四書五經交給王生。王生隨手一翻,指著一句說:“就這句‘闕黨童子將命’。”馀杭生站起來,要找紙筆。宋生拉住他說:“咱們就口述罷了。我文章的破題已想好了:‘于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在賓客往來的地方,看到一個一無所知的人)。’”王生聽了捧腹大笑。馀杭生大怒說:“你根本不會作文,只是謾罵,算個什么人!”王生竭力為他們調解,說再選一個好題。又翻了一頁書,說:“‘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應聲朗誦自己的文章:“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三位賢人走的道路不同,目標卻是一樣的。什么目標呢?就是仁。君子達到仁就行了,何必要走相同的道路)?”馀杭生聽了宋生的文章自己就不作了,站起來說:“你這個人還有點兒小才。”說完走了。
王生因此更加敬佩宋生,請他到自己的住室,親切交談了很長時間,拿出自己的全部文章請宋生指教。宋生瀏覽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完了近百篇,說:“你在文章方面還是刻苦鉆研過的,但在下筆的時候,雖然沒有一定要考中的念頭,但還有希望僥幸考中的心理,因為這個,文章已經落入了下等。”于是拿著已看過的文章一篇篇為王生指點講解。王生非常高興,像對待老師那樣對待宋生。王生讓廚子做了糖餡的水餃給宋生吃,宋生覺得很好吃,說:“平生沒吃過這種味道的東西,請你過幾天再給我做一次。”從此二人相處得特別親密融洽。宋生隔三五天就來看望王生,王生必定用糖餡水餃招待他。馀杭生有時也會遇見宋生,雖然不怎么深談,但他的傲氣還是消了不少。有一天,馀杭生把自己的文章給宋生看,宋生見文章已被他的朋友們圈點、批贊得滿篇都是,目光一掃,把文章推到桌邊,一句話不說。馀杭生懷疑他根本沒看,就再次請他看一看,宋生說已看完了。馀杭生又懷疑他沒有讀懂,宋生說:“有什么難懂的?只不過寫得不好罷了!”馀杭生說:“只瀏覽了一下圈點,怎么就知道文章不好?”宋生就背誦馀杭生的文章,好像早就讀過一樣,一邊背誦,一邊批評。馀杭生難堪得渾身流汗,沒說一句話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宋生走了,馀杭生又進屋來,非要看王生的文章,王生不讓他看。馀杭生硬給搜出來,看到文章有很多圈點,譏笑說:“這圈圈點點真像糖餡餃子!”王生本來不善言談,這時只覺得尷尬羞慚而已。第二天,宋生來了,王生把這事都告訴了他。宋生氣憤地說:“我還以為他心悅誠服了呢,沒想到這個南蠻子竟敢如此!我一定要報復他一下!”王生極力說為人要厚道,以此來勸誡宋生,宋生對王生的忠厚深為敬佩。
考完以后,王生把應試時的文章給宋生看,宋生很是稱贊。二人偶然在寺內殿閣間散步,看見一位盲僧坐在廊檐下賣藥。宋生驚訝地說:“這是位奇人呀!最善于評定文章,不能不向他請教。”就讓王生回屋去取文章。正巧遇到馀杭生,也就一起來了。王生喊了聲禪師,行了參見禮,盲僧還以為他是求醫的,便問他有什么癥候,王生就說了請教文章的事。盲僧笑著說:“是誰多嘴多舌?我看不見怎么能評論文章?”王生請以耳代目,盲僧說:“三篇文章二千多字,誰有耐性來聽!不如把文章燒成灰,我用鼻子來嗅一下就知道了。”王生聽從了。每燒一篇文章,盲僧嗅一嗅點頭說:“你初學大家手筆,雖然還不夠逼真,也近似了。我正好用脾臟來接受它。”問他:“能考中嗎?”盲僧說:“也能中。”馀杭生不太相信盲僧的話,先用古文大家的文章燒來試驗,盲僧嗅了又嗅說:“妙哉!這篇文章我用心接受了,這樣的文章不是歸有光、胡友信這樣的大手筆,誰能寫得出來!”馀杭生大為驚訝,這才燒自己的文章,盲僧說:“剛才只領教了一篇文章,還沒欣賞他別的妙文,為何忽然又換了另一個人的文章?”馀杭生撒謊說:“那篇是朋友的文章,只有這一篇,這個才是我的文章。”盲僧嗅了嗅馀杭生文章的灰,嗆得咳嗽了好幾聲,說:“不要再燒了!嗆得我聞不進去,強吸進去,只能到達橫膈膜那里,再燒,就要嘔吐了。”馀杭生慚愧地走了。
過了幾天發了榜,馀杭生竟然考中,而王生卻落榜了。宋生和王生去告訴盲僧,盲僧嘆息著說:“我雖然眼睛盲了,但鼻子并不盲,主考大人連眼睛帶鼻子都盲了啊。”一會兒馀杭生來了,得意洋洋地說:“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餡餃子了吧?你看現在怎么樣?”盲僧說:“我所評論的是文章,不是和你討論命運。你去把各位主考官的文章拿來,各取一篇焚燒,我就能知道錄取你的老師是哪一位。”馀杭生和王生一起去搜集,只找到八九個人的。馀杭生說:“你要是找錯了,如何處罰?”盲僧氣憤地說:“把我的瞎眼珠剜去!”馀杭生開始焚燒,每燒一篇,盲僧都說不是,燒到第六篇,盲僧忽然對著墻大聲嘔吐,屁響如雷,眾人都笑了。盲僧擦了擦眼睛對馀杭生說:“這真是你的恩師了!開始不知道而驟然去嗅,先是刺鼻子,后是刺胃腸,膀胱也容納不了,直接從下部出來了!”馀杭生大怒而去,邊走邊說:“明天自然見分曉,你可別后悔!你可別后悔!”過了兩三天,竟沒有來,一看,已搬走了。因此知道寫那篇嗆鼻子文章的人就是馀杭生的恩師。
宋生安慰王生說:“我們這些讀書人,不應當抱怨別人,而應嚴格要求自己。不抱怨別人道德會更高尚,能嚴格要求自己學業會更進步。眼前的挫折,固然是命運不好,但平心而論,你的文章也不算盡善盡美,從此以后更加努力鉆研,天下自有不盲的人。”王生聽了肅然起敬。又聽說明年還要舉行鄉試,于是不回家去,留在京城繼續跟著宋生學習。宋生說:“京城的柴米價錢昂貴,你不要發愁沒有錢用。你住的房后有一窖銀子,可以挖出來用。”當即告訴了王生埋銀子的地方。王生辭謝說:“從前竇儀、范仲淹雖然貧窮,但很廉潔,現在我還能自給,怎敢做這種玷污自己的事呢?”有一天王生喝醉酒睡著了,他的仆人和廚子偷偷把銀子挖了出來。王生忽然醒來,聽房后有聲音,悄悄出去一看,銀子堆在地上。仆人、廚子見事情敗露,害怕地跪伏在那里。王生正在斥責他們時,看到金酒杯上似乎刻著字,拿來仔細一看,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字。原來他的祖父曾在南京六部任職,進京時住在報國寺,得暴病死了,這些金銀就是他留下來的。王生因而大喜,稱了稱有八百多兩。第二天告訴了宋生,并把金酒杯拿給宋生看,要和他平分,宋生堅決不要。想贈給盲僧一百兩銀子,盲僧已經走了。此后的幾個月里,王生學習更加刻苦。去考試時,宋生說:“這次再考不中,那真是命定的了!”
不久,王生因為違犯考場規定被取消了考試資格。王生自己還沒說什么,宋生卻傷心地大哭不止,王生反而來安慰他。宋生說:“我遭到造物主的嫌棄,一輩子沒有出息,現在又連累了朋友。這都是命啊!這都是命啊!”王生說:“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定數。先生您是無意于進取,和命運無關。”宋生擦了擦淚說:“很久以前就想對你說,恐怕你受到驚嚇:我不是活人,乃是一個漂泊不定的游魂。年輕時頗具才名,但在科場上很不得志。因而放蕩不羈,來到京城,希望能找到理解我的人,把我的生平寫出來流傳后世。不料甲申年竟死于戰亂,游魂年年飄蕩不定。幸虧得到你的理解和友情,所以極力幫助你提高學業,使我平生沒有實現的愿望,能在好友身上實現,成為人生的快慰啊。沒想到文運如此不好,怎么能無動于衷呢!”王生聽了也感動地流下淚來,問道:“為什么還滯留在這里不走呢?”宋生說:“去年天帝下令,委任宣圣王孔子和閻羅王一起核查陰間遭遇劫難而死的鬼魂,上等的留下被陰間的衙門任用,其馀的讓他們轉世投生。我的名字已在陰間衙門任用的名冊中,我所以沒去報到,是想看到你金榜題名時的快樂啊,現在請讓我和你告別吧。”王生問:“您考的是什么職務?”宋生說:“梓潼府中缺一名司文郎,暫時讓一個耳聾的仆役代理,所以搞得文運顛倒。萬一我有幸得到這個職務,我一定要將圣人的教誨發揚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興地來了,說:“我的愿望達成了!宣圣王讓我作一道《性道論》,他看后,面有喜色,說可以當司文郎。閻王查了查案卷,想以我說話不慎重的理由不讓我當,宣圣王為我力爭,才使我得到這個職位。我拜謝完畢,宣圣王又把我喊到桌前,囑咐說:‘今天因為愛惜你的才干,才選拔你擔任這個清高顯要的職務,你一定要改過自新克盡職守,不要再犯以前的過失。’以此可知,在陰間重德行更甚于重文才啊。你沒有考中,必定是德行的修養還不夠,只要努力不懈地積德向善就可達成目標。”王生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馀杭生的德行在哪兒呀?”宋生說:“這個我也不知道。但陰間的賞罰,絕不會出錯。就說前些時見到的盲僧,也是個鬼,是前朝的文章名家。因為前生拋棄的字紙太多,罰他做個瞎子。他愿用醫術解救人們的痛苦,以贖生前的罪孽,所以才借故在街市上游逛。”王生讓人備酒,宋生說:“不必了,一年以來都打擾你,現在只剩這最后一點兒時間,再為我做點兒糖水餃就心滿意足了。”做好后,王生悲傷地吃不下,坐下讓宋生自己吃,頃刻之間,吃了三碗。宋生捧著肚子說:“這一頓飯可以飽三天了,我是以此來紀念你的友情的。以前吃的那些,都在屋后面,已經變成蘑菇了。收藏起來作藥用,可以讓小孩更聰明。”王生問什么時候還能見面,宋生說:“既然我官職在身,就要避嫌了。”王生又問:“我到梓潼廟里去祭禱,您能夠聽到嗎?”宋生說:“這樣做沒有用處。九天之上離你很遠,你只要潔身自好,一心修德,陰曹自有牒報,那樣我必然會知道。”說完,告別后就不見了。
王生到房后一看,果然有紫色的蘑菇,就采下收藏起來。旁邊還有新的土堆,挖開一看,剛才為宋生包的糖水餃都在里面。王生回去以后,更加刻苦地修德學習。一天夜里,王生夢見宋生坐著官轎來了,說:“你過去因為一件小事生氣,誤殺了一個丫環,所以被削去官祿,如今你一心向善,已將功折罪了。但因為命薄,還是不能進入仕途。”這一年,王生在鄉試中告捷,中了舉。第二年春天又考中了進士。王生就聽從宋生的指點,沒有去做官。王生有兩個兒子,有一個很笨,給他吃了宋生留下的蘑菇,立即變得十分聰慧。后來王生因事到南京去,在旅途中遇到馀杭生,馀杭生熱情地向他問候,十分謙遜,但是兩鬢已有了白發了。
異史氏說:馀杭生公然自我吹噓,猜想他的文章,也未必沒有可觀之處,但他那驕橫傲慢的神態表情,讓人一刻也容忍不了。天人厭棄他已經很久了,所以鬼神也敢耍弄他。假如他能進一步修養加強他的德行,那么遇到那些寫“刺鼻棘心”類文章的考官,就太容易了,為什么只遇到一次呢。
86版《聊齋》改編了這篇故事,中規中矩。
0828.丑狐
看重物質條件的婚配關系,最終落得一地雞毛。
穆生是長沙人,家中清貧,冬天沒有棉衣。一天晚上獨自在家呆坐,有位女子進屋來,穿的衣服很華麗,面容卻又黑又丑,女子笑著說:“你不冷嗎?”穆生吃驚地問她是誰,女子說:“我是狐仙。憐惜你一人太寂寞,想和你同床共枕,為你暖暖被窩罷了。”穆生既怕她是個狐貍精,又嫌她長得丑,因此大叫起來。女子拿出元寶放在桌上,說:“你若和我相好,把這個元寶送給你。”穆生很高興,就同意了。床上沒有被褥,女子用袍子代替。天快亮時,女子起床后囑咐說:“送給你的元寶,快去買些軟綢做被褥,剩下的銀子買棉花做衣服,再買些糧菜,就夠了。如果能永遠和我相好,就不必擔心受窮了。”說完就走了。穆生將此事告訴了妻子,妻子也很高興,就買了軟綢做被褥。女子夜里來了,見被褥一新,高興地說:“讓你家娘子受累了!”留下一些銀子酬謝她。從此以后每夜都來,每次離去,必然留一些銀子。
過了一年多,穆生家中房屋整齊潔凈,一家人都穿上了漂亮的新裝,居然成了個財主。女子留下的銀子漸漸少了,穆生因此對她產生了厭惡之情,請來術士,在門口畫上符咒。女子來了,把符咒咬下來扔了,進去指著穆生說:“你背德負心,已到了極點!這樣做能把我怎么樣!你若嫌棄我,我會自己離開。但現在情義已絕,你從我這里得到的都必須還給我!”說完憤恨地走了。穆生害怕了,告訴了術士。術士設壇,準備施展法術,法壇還沒設好,術士忽然倒在地上,血流滿面,一看,被割去了一只耳朵。眾人大為驚慌,四散逃走,術士也捂著耳朵逃竄了。屋內盆大的石頭亂飛,門窗鍋盆沒有不砸壞的。穆生爬在床底下,嚇得縮成一團,直流冷汗。一會兒,看到女子抱著一個動物進來了,長著貓頭狗尾,女子把這動物放在床前,嗾使它說:“嘻嘻!去咬那壞人的腳。”那動物就咬穆生的鞋,牙齒比刀還鋒利。穆生非常害怕,想趕快把腳縮回來,但四肢不能動。那動物嚼著他的腳趾,咬得“嘎嘣嘎嘣”直響。穆生疼極了,哀叫著求饒。女子說:“把所有的金銀珠寶都拿出來,不要隱藏。”穆生答應了。女子說:“呵呵!”那動物才停止咬他。穆生爬不起來,只好告訴女子藏財物的地方。女子自己去搜尋,除了珠寶衣服,只有二百多兩銀子。女子嫌銀子少,又唆使那動物說:“嘻嘻!”那動物又去咬穆生。穆生哀叫請求饒恕。女子給了十天期限,到時拿出六百兩銀子賠償。穆生答應了,女子才抱著那動物走了。過了好久,家里人才漸漸來到穆生屋里,從床下把穆生拽出來,只見他腳上鮮血淋漓,少了兩個腳趾。看看屋里,財物都沒了,只有當初的破被子還在。就讓穆生蓋上被子,躺在床上養傷。又怕十天后女子再來,只好賣掉丫環及衣物等,湊足六百兩之數。到期女子果然來了,急忙把銀子給了她,她才什么也沒說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來。
穆生的腳傷,治療了半年才好,而家庭清貧如故。那丑女子又嫁給附近村中的于氏。于氏是農民,家中也不富裕。三年之間,照成例捐錢取得功名,家中房舍連片,所穿的華麗衣服,多半都是穆生家的東西。穆生看見也不敢問。有一天,穆生在野外偶爾遇到那女子,他嚇得跪在道邊。女子沒說話,只是用一條白手巾裹了五六兩銀子,遠遠扔給穆生,然后就返身走了。后來于氏早早死了,女子還不時到他家去,她一去,于家的金銀財物就減少。于氏的兒子看到她來,就給她磕頭作揖,遠遠向她懇求說:“我父親雖然去世,兒輩也都如同你的孩子,縱然不憐惜我們,怎忍心看著我們受窮呢?”女子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來。
異史氏說:邪物來到家中,殺了它也理直氣壯,但是既然接受了它的恩惠,即使是鬼怪也不可辜負它。富貴以后殺掉恩人,比如晉靈公殺趙盾,賢士豪杰一定會斥責他。如果那人不是自己心中愛慕的人,即使給萬貫家財又怎么能動心呢。看那穆生見到銀子就面有喜色,也是為了錢財就不惜喪身敗德的人吧?可憐啊,貪心的人,最終弄得身敗名裂!
0829.呂無病
悍婦行徑,令人發指!
洛陽有位名叫孫麒的公子,娶了蔣太守的女兒為妻,夫妻感情很好。但只過了二十天妻子就死了,孫麒悲傷得難以自制。他于是就離開家,居住到山里的別墅中。在一個陰雨天,孫麒大白天躺著,屋中沒有別人。忽然看到套間的門簾下露出一雙女人的腳,孫麒感到奇怪,就問是誰。有個女子掀開門簾進來了,大約有十八九歲,衣服樸素整潔,面孔微黑有麻子,好像是個貧家女。孫麒心想,大概是村子里租房的人,他呵斥說:“有什么事應和仆人說一聲,怎么能隨便進來!”女子微笑著說:“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東,姓呂。父親是個讀書人。我小名叫無病。跟父親來到異鄉,很早就失去父母了。因敬慕公子是世家名士,愿意成為侍奉您讀書的丫環。”孫麒笑著說:“你的用意很好。但我這里和仆人一起居住,實在不方便,等我回家以后,再正式禮聘你。”呂無病猶豫地說:“我自知才疏貌丑,怎敢奢望成為您的妻子?只要做個書案前的使女就行了,大概還不至于倒拿書冊。”孫麒說:“收納丫環也需要選個吉日。”說完指著書架,讓她把《通書》第四卷拿來,以此來試驗她。呂無病翻了一下就找到了,先自己瀏覽了一遍,然后遞給孫麒,笑著說:“今天河魁星不在房內。”孫麒聽到這句挑逗意味的話,也有點兒動心,就把呂無病偷偷留在屋中。呂無病閑著沒事,就為孫麒拂拭書案整理書籍,焚香擦爐,整個房間打掃得整齊明亮,孫麒很高興。
到了晚上,打發仆人到別處去住。呂無病低眉順眼地照顧孫麒,殷勤備至。孫麒讓她去睡覺,她才端著蠟燭走了。孫麒半夜醒來,覺得床頭睡了一個人。用手一摸,知道是呂無病,就抓住她把她搖醒,呂無病驚醒了,站起來立在床邊。孫麒說:“為何不到別的屋去睡,床頭哪里是你睡覺的地方呢?”呂無病說:“我膽小害怕。”孫麒很憐惜她,就在床的里邊放了個枕頭,讓她睡下。忽然從呂無病呼吸的氣息中聞到一陣香氣,如蓮花蕊的清香,感到很奇怪,便呼呂無病和他同枕而睡,不覺心神蕩漾,和她睡到一起,非常喜愛她。但想想把她藏在屋里不是辦法,帶她回家又恐招來議論。孫麒有位姨母,住的和他家隔十幾個門,于是想了個辦法,讓呂無病先偷偷地住在姨母家中,然后再設法把她娶來。呂無病稱贊這個辦法很好,便說:“你的姨媽,我很熟悉,不用你先去告訴,讓我現在就去吧。”孫麒送她,她越過墻走了。
孫麒的姨母是個寡婦。早晨剛一開門,呂無病一閃身就進來了。姨母問她是誰,呂無病回答說:“您的外甥讓我來看望姨媽。公子要回家鄉去,路遠又缺少車馬,讓我暫時住在您這兒。”姨母相信了,就讓她住下。孫麒回到家中,謊說姨媽家有個丫環,要送給他,派人把呂無病接回家來,從此以后,孫麒起居坐臥呂無病都跟在身邊。時間長了,孫麒更加愛她,收她為妾。后來有大戶人家想和他結親,他都不答應,內心有和呂無病白頭偕老的想法。呂無病知道了,苦苦勸他娶妻,于是娶了許氏為妻,但始終寵愛呂無病。孫麒的妻子許氏很賢惠,不在乎孫麒在誰的屋里過夜,呂無病因此對許氏更加恭敬,妻妾相處十分融洽。許氏生了個兒子取名阿堅,呂無病非常喜歡他,經常抱著他玩,如同親生的一樣。兒子剛三歲時,就離開了奶媽,和呂無病一起睡,許氏喊他,他也不去。不久,許氏得病死了。臨死前囑咐孫麒:“無病最喜愛我們的兒子,讓阿堅當她的兒子也可以,把無病扶為正妻也可以。”把許氏安葬以后,孫麒想照許氏的囑咐辦,把這個打算告訴了本家同族,他們都說不能這樣做,呂無病也竭力推辭,這事就作罷了。
同縣有位王天官,他的女兒剛死了丈夫,想把她改嫁給孫麒。孫麒實在不想娶妻,王天官家再三請人來提親。媒人也說王家女兒如何美麗,孫家仰慕王家的權勢,一起慫恿孫麒答應這門婚事。孫麒也迷惑了,又娶了王氏。王氏果然很美,但十分驕橫,對衣服用品非常挑剔,不喜歡就毀壞丟掉。孫麒因為喜歡她,不忍心不順著。進門后幾個月,孫麒天天在她房中過夜,呂無病在她面前,做什么都不對。不時還遷怒到丈夫身上,幾次大吵大鬧。孫麒很苦惱,因此經常獨宿。這樣王氏又生氣。孫麒實在忍受不了,找了個借口到京城去,逃避這個悍婦的折磨。王氏把丈夫離家歸罪于呂無病。呂無病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侍奉王氏,王氏還是不高興。有一天夜間王氏讓呂無病睡在自己的床下當值,阿堅跑去和呂無病睡在一起。每當呂無病被喊起來伺候時,阿堅就啼哭。王氏很厭煩,不停地罵。呂無病急忙叫奶媽來抱阿堅,阿堅不跟奶媽走,奶媽硬要抱他,阿堅哭得更厲害了。王氏大怒,把阿堅毒打了一頓,阿堅才同奶媽走了。
阿堅因此得了驚悸的病癥,吃不下飯。王氏不讓呂無病去看阿堅。阿堅終日啼哭,王氏呵斥奶媽,讓她把阿堅扔在地上。阿堅哭得氣竭聲嘶,喊叫著要喝水,王氏不讓給。到了傍晚,呂無病趁王氏不在,偷偷去給阿堅送水。阿堅看到呂無病,丟下水不要,拉住呂無病的衣襟,大哭不止。王氏聽到了,氣勢洶洶地出來了。阿堅一聽到王氏的聲音就不哭了,身子一挺,倒地氣絕。呂無病大哭。王氏怒罵道:“你這個賤婢作出這樣的丑態!難道要用孩子的死來威脅我!不要說是孫家的小孩子,就是殺了王府里的世子,王天官的女兒也擔當得起。”呂無病抽泣著忍住眼淚,請求給孩子買口棺材。王氏不許,下令馬上把尸首扔到野外去。王氏走后,呂無病偷偷摸摸阿堅的身體,覺得四肢還溫熱。她就悄悄對奶媽說:“你快點兒把孩子抱走,在野外等著,我馬上就到。阿堅如果死了,咱們一起把他埋了;如果還活著,咱們共同撫養。”奶媽說:“好吧。”呂無病進屋,拿了些首飾,就追上了奶媽。她們一起看阿堅,阿堅已經蘇醒了。二人非常高興,商量到山中的別墅去,投靠姨媽。奶媽擔心呂無病腳小走不動路,呂無病就先走等著她,走起來像一陣風,奶媽拼命奔跑才能趕上。到了二更時分,阿堅病危,不能再往前走了。她們只好抄小路進了一個村子,來到一戶農家門前,靠在門上等待天亮。實在不行,只好敲門借宿,拿出首飾換成銀子,請來巫婆、醫生診治,最終沒有治好。呂無病掩面哭泣說:“奶媽你好好看著孩子,我去尋找他父親。”奶媽聽了,覺得呂無病的話很荒唐,正驚詫時,呂無病已不見了。奶媽驚駭不已。
這天,孫麒在京城,正躺在床上休息,呂無病忽然悄悄走了進來。孫麒吃驚地坐了起來,說:“剛躺下就做夢了嗎!”呂無病握著他的手哽咽,傷心地頓腳流淚,就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才放聲大哭著說:“我歷盡千辛萬苦,與阿堅逃到楊……”話沒說完,放聲大哭,倒在地上就不見了。孫麒大驚失色,還以為是夢。把仆人叫來一看,呂無病的衣服鞋子都很真切地留在地上,大家對這件怪事都難以理解。孫麒立刻準備行裝,星夜往家里趕。
孫麒到家聽說兒子死了呂無病逃了,捶胸痛哭。說話中冒犯了王氏,王氏反唇相譏。孫麒一發怒,拿出了刀子,丫環仆婦急忙來拉,孫麒無法靠近王氏,就把刀從遠處向王氏擲去,刀背打中了王氏額頭,王氏頭破血流,披著頭發嗥叫著跑出去,要去告訴娘家。孫麒把她拉回來,用棍子抽打了無數下,衣服打得一條一縷,遍體鱗傷,疼得不能翻身。孫麒讓人把她抬到房中護理,等傷好以后休她出門。王氏的兄弟聽到此事,大怒,率領不少人馬登門問罪,孫麒也招集一些健壯的仆人手持器械抵御。雙方不停地叫罵,鬧了一天才散。王家還覺得沒出這口氣,就將孫麒告到了官府。孫麒在仆人的保護下進了城,親自到大堂上去申辯,講述了王氏的種種惡行。縣令不能使孫麒屈服,就把他送到縣學教官那里去教誨來取悅王家。教官朱先生也是世家子弟,剛正不阿。問清案情以后,惱怒地說:“縣官老爺還以為我是那種卑鄙無恥的教官,會勒索那些傷天害理的錢,來舔權勢者屁股上的癰痔呀!這種乞丐相,我做不出來!”竟然不接受這個案子,孫麒堂堂正正地回了家。王家無可奈何,就示意親戚朋友,讓他們出面調停,想讓孫麒到王家來謝罪。孫麒不肯,有十幾撥人來調停也沒有成功。王氏的傷勢漸漸好了,孫麒想休了她,又怕她娘家不接受,只好像原來那樣過下去。
妾亡子死,孫麒日夜傷心,很想找到阿堅的奶媽問問詳情。因而回憶起呂無病說的“逃于楊”的話,附近有個村子叫楊家疃,懷疑他們就在那里,到那里一問,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人說五十里外有個地方叫楊谷,孫麒派人騎馬去探聽,果然找到了。原來阿堅的病漸漸好了,和找他的人相見以后很高興,一起回家了。阿堅看到父親,放聲大哭,孫麒也流下淚來。王氏聽說阿堅還活著,氣哼哼地奔出來,又想大罵。阿堅正哭著,看到王氏,嚇得趕快投到父親懷中,好像要讓父親把他藏起來。孫麒抱起來一看,氣已絕了。急忙呼喚,過了一會兒才蘇醒過來。孫麒憤怒地說:“不知她是怎么殘酷地虐待孩子,才使我兒子嚇成這個樣子!”于是立下休書,把王氏送回娘家。王家果然不接受,又把王氏抬了回來。孫麒不得已,只好和兒子另外居住在一個院子,不和王氏往來。奶媽詳細講了呂無病的一些奇異情況,孫麒才明白呂無病是鬼。感激她的情義,把她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題了一塊墓碑,寫著:“鬼妻呂無病之墓。”不久,王氏生了一個男孩,她竟然把孩子掐死了。孫麒更加憤怒,又將她休回娘家,王家又把她送了回來。孫麒就寫了狀子把她告到上一級官府,但都因為王天官的緣故,不受理此案。后來王天官死了,孫麒又不停地告狀,官府才判決將王氏休回娘家。孫麒從此不再娶妻,只收了一個丫環為妾。
王氏回娘家以后,兇悍的名聲傳得很遠,過了三四年,沒有人來提親。王氏突然悔悟了,但事情已不可挽回。有一位孫家昔日的老女仆,來到王家,王氏殷勤接待她,在她面前流出了眼淚,女仆猜測王氏可能在想念故夫孫麒。女仆回來后告訴了孫麒,孫麒笑了笑沒放在心上。又過了一年多,王氏的母親也去世了,她孤獨無依靠,兄嫂弟媳又都嫌棄她,王氏更增加了流離失所的感覺,常常終日啼哭。有一位窮書生死了老婆,王氏的哥哥打算多給一些陪嫁把她嫁給這位書生,王氏不肯。她常偷偷托來往的人向孫麒致意,哭著讓人家轉告她悔恨的心情,孫麒不理。
有一天,王氏帶著一個丫環,偷偷騎上驢,竟然奔向孫家。孫麒剛從家中出來,王氏迎上去跪在臺階下,哭泣不止。孫麒要趕她走,王氏拉著他的衣服又跪下來。孫麒堅決拒絕說:“如果再生活在一起,平時沒什么閑話還可以。一旦有事,你那兄弟如狼似虎,再想離婚,哪里能辦得到!”王氏說:“我是偷著跑到你這兒來的,萬萬沒有返回的道理。你留我我就留下,否則我就死在這里!況且我從二十一歲嫁給你,二十三歲被休回娘家,即使有十分惡,難道沒有一分情嗎?”說完摘下一只手鐲來,兩腳并在一起套上手鐲,把衣袖蓋在上面,說:“當日成親時焚香立誓的情義,你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嗎?”孫麒聽了此話也熱淚盈眶,讓仆人把王氏攙扶進屋,但這時仍懷疑王氏在耍什么手腕,便想得到其兄弟的字據為憑證。王氏說:“我是私自跑出來的,有何臉面再去求兄弟?你如果不相信,我藏有自盡的工具在這里,請讓我砍斷手指來表明心跡。”于是從腰間拔出一把快刀,就在床邊伸出左手砍斷一個指頭,血如泉涌。孫麒大為驚駭,急忙為她裹傷。王氏疼得臉色都變了,但一聲沒有呻吟,還笑著說:“我今日黃粱之夢已醒,只想在你這里借一間斗室修行,何必還猜疑呢?”孫麒就讓兒子和妾另住在一處,自己早晚來往于妻妾兩處房子之間。又每天尋找良醫好藥為王氏治療指傷,過了一個多月就痊愈了。王氏從此不吃葷腥不飲酒,每天只是閉門念佛而已。
過了一段時間,王氏見家中的事務無人主持,就對孫麒說:“我這次回來,本想對什么事都不管不問,現在看家中這樣花費,恐怕子孫將來會有餓死的。沒辦法,我只好厚著臉皮再來管一管吧。”于是把丫環仆婦叫到一起,讓她們每天紡線織布。仆人們因她是自己懇求回來的,瞧不起她,背后議論譏笑,王氏好像沒聽到。接著檢查他們的工作成效,對懶惰的就鞭打責罰,毫不客氣,眾人這才害怕了。又隔著簾子親自教管賬的人如何算賬,對賬目管理得非常細致。孫麒非常高興,讓兒子和妾都來拜見王氏。阿堅這時已九歲,王氏盡力關心照顧,兒子早晨去上學,王氏常把好吃的東西留下來等他放學再吃,阿堅漸漸地喜歡她了。有一天,阿堅用石塊打麻雀,王氏正好走過來,石頭打在她的頭上,立時倒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還昏迷不醒。孫麒大怒,就打阿堅。王氏蘇醒過來,竭力勸阻,并且高興地說:“我從前虐待孩子,心里常常不能原諒自己,今天幸好抵消了這一罪案。”孫麒因此更加喜愛她,但王氏常常拒絕他留宿,讓他到妾的屋里去住。過了幾年,王氏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沒能活下來,她說:“這是我昔日殺死兒子的報應。”阿堅娶了媳婦以后,王氏就把家外的事交給阿堅去辦,家內的事交給兒媳管理。有一天她對孫麒說:“我某日要死。”孫麒不信。王氏自己準備好棺木衣服,到那天,換上壽衣躺在棺木里死了,死時面容和活著時一樣,滿屋還飄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收殮之后,香氣才慢慢散去。
異史氏說:心中愛一個人,原本不在于容貌的美丑。毛嬙、西施,怎知不是愛慕她們的人主觀認為她們美呢?然像呂無病這種人,如果不遭到悍婦的嫉妒,她的賢德就不會顯現出來,差點兒讓人把她當作有怪癖的人加以譏笑。至于像王氏這個正妻,她的根業原很深厚,所以豁然醒悟,立刻就走上正道。進入地獄道的人,都是些富貴而沒有經過艱難的人。
0830.錢卜巫
講述宿命論的一篇故事。
夏商是河間人。他的父親夏東陵,是個奢侈成性的富翁,每當吃包子時,只把餡吃掉,把包子角扔掉,扔得滿地都是。人們因他肥胖,稱他為丟角太尉。到了晚年,家境極貧,每天飯都吃不飽,兩臂干瘦,皮肉松弛如袋,人們又稱他為募莊僧,意思是說他像個身掛袋子的化緣和尚。臨死前,他對夏商說:“我平生暴殄天物,惹怒了老天爺,以致凍餓而死。你要珍惜上天賜予的福分,好好干活,來彌補我的過失。”夏商嚴格遵守父親的遺教,為人誠懇樸實,沒有一點兒不好的念頭,耕田種地,自食其力。村里人都喜愛和尊敬他。
有位富人某翁可憐他貧窮,借給他本錢,讓他學做販運生意,可夏商往往連本錢都賠了進去。他因無力歸還本金,心中很不安,就請求在某翁家當傭工,某翁不肯。夏商心中更惴惴不安,賣掉了自家的田宅,拿得來的錢去還某翁。某翁問清了錢的來歷,更加可憐他,強行為他贖回了賣出的產業,又借給更多的本錢,讓他做買賣。夏商推辭說:“以前借的十幾兩銀子尚且沒還上,怎能背上來世當驢做馬才能償還的債務呢?”某翁就請了一位商人和他一起去做生意。過了幾個月回來了,僅僅沒有虧本。某翁不收他的利息,讓他拿著本錢再去做一次生意。過了一年多,夏商賺回了滿車的貨和錢,歸途中在江上遇到颶風,船差點兒被掀翻,貨物喪失了一半。回來后清點一下剩下的錢物,大約可償還本錢。于是他對同行的商人說:“老天爺讓我貧窮,誰能救我呢?這都是我連累了你啊!”于是清點賬本交給那位商人,恭敬地退出了。某翁再次懇切地讓他仍去做買賣,他堅決不肯,依然耕田度日。他經常感嘆說:“人生世上,都有幾年享福的日子,為什么我就落魄到這個地步呢?”
這時正好從外地來了一位會巫術的人,用錢幣占卜,能預先知道人的命運。夏商恭敬地去見她。這個會巫術的人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寓所精致整潔,中間設立神位,香氣繚繞。夏商進去朝拜以后,巫婆便向他要占卜費。夏商給了她一百枚錢,巫婆都放入木筒中,然后拿著木筒跪在神座前,用手搖木筒,如同求簽那樣。一會兒站了起來,把錢倒在手上,然后在桌上依次擺開。方法是有字的一面是兇,背面就是吉。數到五十八枚時都是字,以后則都是背面了。巫婆問:“今年多大歲數了?”夏商回答:“二十八歲。”巫婆搖著頭說:“早著呢!官人你現在行的是先人運,并不是你本身運。到五十八歲,才交本身運,才不會有坎坷。”夏商問:“什么叫先人運?”巫婆說:“先輩人有善行,他的福沒有享盡,后輩人可以享用;先人有惡行,他的禍沒有遭盡,后輩人也得承受。”夏商屈指一算說:“再過三十年,我已老了,行將就木了。”巫婆說:“五十八歲以前,便有五年運氣回轉,略可干點兒事情,但只能免于饑寒罷了。到五十八歲這年,會有巨額的金錢送上門來,不需要費力去尋找。官人這一生沒有過失,你的福氣下輩子也享不盡。”
夏商告別巫婆回了家,對她的話將信將疑。但他仍安于貧窮,堅持操守,不敢妄求非分之財。到了五十三那年,就留心驗證女巫的話是否靈驗。當時正在春耕,夏商得了瘧疾不能耕田。病好以后天又大旱,禾苗都枯死了。快到秋天才下雨,家里沒有別的種子,把所有的地都種上了谷子。接著天又旱了,蕎麥豆類等作物大半都枯死了,只有谷子沒事,后來得到雨才滋潤,茁壯生長,產量比往年增加一倍。第二年開春鬧饑荒,夏商卻沒有挨餓。夏商因此相信了巫婆的話,向某翁借來本錢,做一些小生意,得到了些小的利潤。有人勸他做大買賣,他不肯做。
到五十七歲那年,偶然修理院墻,挖地發現一個鐵鍋,打開以后,有縷縷白氣冒出,他嚇得不敢伸手。過了一會兒,氣散盡了,看到滿鍋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夏商夫妻把銀子取出來,一稱,共一千三百二十五兩。二人私下議論,巫婆的占卜也有點兒小錯。鄰人的妻子到商家串門,看見了銀子,回家告訴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十分嫉妒,偷偷告訴了縣官。縣官是個貪官,把夏商抓來索要銀子。夏商的妻子想隱藏一半,夏商說:“如果不是我們應得的,留下來也要招禍。”于是把銀子全部交了出來。縣官得到銀子,恐怕夏商還隱藏了一部分,又追要原來裝銀子的器具,把銀子裝進去正好裝滿,才釋放了夏商。過了不久,縣官升任南昌同知。過了一年,夏商因做生意到了南昌,這時縣官已死。他的妻子將要還鄉,賣掉了一些粗重的東西,有若干簍桐油,夏商看到價錢便宜,便買了帶回家。到家以后,有個油簍漏油,就把油倒到別的容器中,這時發現簍內有兩錠白銀,再看看其他的油簍,每簍都有。秤了秤,正好和原來挖出來的銀數相同。夏商從此突然富了起來,更加愿意幫助窮人,慷慨解囊,毫不吝嗇。妻子勸他給子孫留一些遺產,夏商說:“這就是給子孫留遺產。”那位告發他的鄰居,這時窮得當了乞丐,想來求他幫助,可心中有愧不好開口。夏商知道以后告訴他說:“過去的事,是我時運不到,所以鬼神借你的手把好事打破,你有什么錯呢?”于是周濟他。鄰人感動得直掉眼淚。后來夏商活到了八十歲,子孫繼承了他的產業,好幾代都興盛不衰。
異史氏說:奢侈得太過分,王侯也不免遭殃,何況是普通百姓呢!活著時暴殄天物,死時就窮得口中沒有飯含,也真可悲啊!幸虧臨終前給兒子留下了“惜福力行”的遺言,兒子能聽從父親的遺言,勤儉持家,使窮困了七十年的家庭得以中興。不然的話,父親的罪孽連累兒子,兒子又連累孫子,不成為乞丐世代相傳不會停止。什么樣的老巫婆,終于泄露了上天的秘密?唉!真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