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 >卷八 呂無病

【原文】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勝。離家,居山中別業。適陰雨,晝臥,室無人。忽見復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褰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樸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愿為康成文婢?!睂O笑曰:“卿意良佳。然仆輩雜居,實所不便,容旋里后,當輿聘之?!迸吻以唬骸白源樱胃宜焱麛丑w?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睂O曰:“納婢亦須吉日?!蹦酥讣苌?,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自涉覽,而后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女閑居無事,為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悅之。

至夕,遣仆他宿。女俛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床頭似有臥人。以手探之,知為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不別寢,床頭豈汝臥處也?”女曰:“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內。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蕩,漸與同衾,大悅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歸招議。孫有母姨,近隔十馀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稱善,便言:“阿姨,妾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睂O送之,逾垣而去。

孫母姨,寡媼也。凌晨啟戶,女掩入。媼詰之,答云:“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遣人舁之而還,坐臥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為妾。世家論昏,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于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舉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許喚之,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奔仍?,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固辭,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艷,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加毀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斗。孫患苦之,以故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婦難也。婦以遠游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

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與。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咷不止。婦聞之,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丑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息忍涕,請為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于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眿嬙唬骸爸Z?!睙o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為累,無病乃先趨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復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門待曉,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貲,巫醫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眿嫹襟@其謬妄,而女已杳矣。駭詫不已。

是日,孫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才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萬苦,與兒逃于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為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

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稽。孫忿,出白刃,婢嫗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披發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孫命舁諸房中護養之,將待其瘥而后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集健仆械御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悅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為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于楊”,近村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并無知者?;蜓晕迨锿庥袟罟龋豺T詣訊,果得之。兒漸平復,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噭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蘇。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通。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為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于項而死之。孫益忿,復出婦,王又舁還之。孫乃具狀控諸上臺,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孫由此不復娶,納婢焉。

婦既歸,悍名噪甚,居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復挽。有孫家舊媼,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年馀,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姒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偶,兄議厚其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

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內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去之,婦牽衣復跪之。孫固辭曰:“如復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離逷,豈可復得!”婦曰:“妾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之,否則死之!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乃脫一腕釧,并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婦曰:“妾私出,何顏復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遂于腰間出利刃,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涌。孫大駭,急為束裹。婦容色痛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黃粱之夢已醒,特借斗室為出家計,何用相猜?”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來于兩間。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馀尋愈。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

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妾此來,本欲置他事于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孫有餓莩者矣。無已,再觍顏一經紀之?!蹦思緥嫞慈肇熎淇兛?。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誚訕,婦若不聞知。既而課工,惰者鞭撻不貸,眾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仆,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及妾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恤,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親愛之。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仆,逾刻不語。孫大怒,撻兒。婦蘇,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兒,心中每不自釋,今幸消一罪案矣。”孫益嬖愛之,婦每拒,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卑约热ⅲ煲酝馐挛瘍?,內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當死?!睂O不信。婦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斂,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痂者并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也。

【翻譯】

洛陽有位名叫孫麒的公子,娶了蔣太守的女兒為妻,夫妻感情很好。但只過了二十天妻子就死了,孫麒悲傷得難以自制。他于是就離開家,居住到山里的別墅中。在一個陰雨天,孫麒大白天躺著,屋中沒有別人。忽然看到套間的門簾下露出一雙女人的腳,孫麒感到奇怪,就問是誰。有個女子掀開門簾進來了,大約有十八九歲,衣服樸素整潔,面孔微黑有麻子,好像是個貧家女。孫麒心想,大概是村子里租房的人,他呵斥說:“有什么事應和仆人說一聲,怎么能隨便進來!”女子微笑著說:“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東,姓呂。父親是個讀書人。我小名叫無病。跟父親來到異鄉,很早就失去父母了。因敬慕公子是世家名士,愿意成為侍奉您讀書的丫環?!睂O麒笑著說:“你的用意很好。但我這里和仆人一起居住,實在不方便,等我回家以后,再正式禮聘你?!眳螣o病猶豫地說:“我自知才疏貌丑,怎敢奢望成為您的妻子?只要做個書案前的使女就行了,大概還不至于倒拿書冊?!睂O麒說:“收納丫環也需要選個吉日?!闭f完指著書架,讓她把《通書》第四卷拿來,以此來試驗她。呂無病翻了一下就找到了,先自己瀏覽了一遍,然后遞給孫麒,笑著說:“今天河魁星不在房內?!睂O麒聽到這句挑逗意味的話,也有點兒動心,就把呂無病偷偷留在屋中。呂無病閑著沒事,就為孫麒拂拭書案整理書籍,焚香擦爐,整個房間打掃得整齊明亮,孫麒很高興。

到了晚上,打發仆人到別處去住。呂無病低眉順眼地照顧孫麒,殷勤備至。孫麒讓她去睡覺,她才端著蠟燭走了。孫麒半夜醒來,覺得床頭睡了一個人。用手一摸,知道是呂無病,就抓住她把她搖醒,呂無病驚醒了,站起來立在床邊。孫麒說:“為何不到別的屋去睡,床頭哪里是你睡覺的地方呢?”呂無病說:“我膽小害怕?!睂O麒很憐惜她,就在床的里邊放了個枕頭,讓她睡下。忽然從呂無病呼吸的氣息中聞到一陣香氣,如蓮花蕊的清香,感到很奇怪,便呼呂無病和他同枕而睡,不覺心神蕩漾,和她睡到一起,非常喜愛她。但想想把她藏在屋里不是辦法,帶她回家又恐招來議論。孫麒有位姨母,住的和他家隔十幾個門,于是想了個辦法,讓呂無病先偷偷地住在姨母家中,然后再設法把她娶來。呂無病稱贊這個辦法很好,便說:“你的姨媽,我很熟悉,不用你先去告訴,讓我現在就去吧?!睂O麒送她,她越過墻走了。

孫麒的姨母是個寡婦。早晨剛一開門,呂無病一閃身就進來了。姨母問她是誰,呂無病回答說:“您的外甥讓我來看望姨媽。公子要回家鄉去,路遠又缺少車馬,讓我暫時住在您這兒。”姨母相信了,就讓她住下。孫麒回到家中,謊說姨媽家有個丫環,要送給他,派人把呂無病接回家來,從此以后,孫麒起居坐臥呂無病都跟在身邊。時間長了,孫麒更加愛她,收她為妾。后來有大戶人家想和他結親,他都不答應,內心有和呂無病白頭偕老的想法。呂無病知道了,苦苦勸他娶妻,于是娶了許氏為妻,但始終寵愛呂無病。孫麒的妻子許氏很賢惠,不在乎孫麒在誰的屋里過夜,呂無病因此對許氏更加恭敬,妻妾相處十分融洽。許氏生了個兒子取名阿堅,呂無病非常喜歡他,經常抱著他玩,如同親生的一樣。兒子剛三歲時,就離開了奶媽,和呂無病一起睡,許氏喊他,他也不去。不久,許氏得病死了。臨死前囑咐孫麒:“無病最喜愛我們的兒子,讓阿堅當她的兒子也可以,把無病扶為正妻也可以?!卑言S氏安葬以后,孫麒想照許氏的囑咐辦,把這個打算告訴了本家同族,他們都說不能這樣做,呂無病也竭力推辭,這事就作罷了。

同縣有位王天官,他的女兒剛死了丈夫,想把她改嫁給孫麒。孫麒實在不想娶妻,王天官家再三請人來提親。媒人也說王家女兒如何美麗,孫家仰慕王家的權勢,一起慫恿孫麒答應這門婚事。孫麒也迷惑了,又娶了王氏。王氏果然很美,但十分驕橫,對衣服用品非常挑剔,不喜歡就毀壞丟掉。孫麒因為喜歡她,不忍心不順著。進門后幾個月,孫麒天天在她房中過夜,呂無病在她面前,做什么都不對。不時還遷怒到丈夫身上,幾次大吵大鬧。孫麒很苦惱,因此經常獨宿。這樣王氏又生氣。孫麒實在忍受不了,找了個借口到京城去,逃避這個悍婦的折磨。王氏把丈夫離家歸罪于呂無病。呂無病低聲下氣,小心翼翼地侍奉王氏,王氏還是不高興。有一天夜間王氏讓呂無病睡在自己的床下當值,阿堅跑去和呂無病睡在一起。每當呂無病被喊起來伺候時,阿堅就啼哭。王氏很厭煩,不停地罵。呂無病急忙叫奶媽來抱阿堅,阿堅不跟奶媽走,奶媽硬要抱他,阿堅哭得更厲害了。王氏大怒,把阿堅毒打了一頓,阿堅才同奶媽走了。

阿堅因此得了驚悸的病癥,吃不下飯。王氏不讓呂無病去看阿堅。阿堅終日啼哭,王氏呵斥奶媽,讓她把阿堅扔在地上。阿堅哭得氣竭聲嘶,喊叫著要喝水,王氏不讓給。到了傍晚,呂無病趁王氏不在,偷偷去給阿堅送水。阿堅看到呂無病,丟下水不要,拉住呂無病的衣襟,大哭不止。王氏聽到了,氣勢洶洶地出來了。阿堅一聽到王氏的聲音就不哭了,身子一挺,倒地氣絕。呂無病大哭。王氏怒罵道:“你這個賤婢作出這樣的丑態!難道要用孩子的死來威脅我!不要說是孫家的小孩子,就是殺了王府里的世子,王天官的女兒也擔當得起?!眳螣o病抽泣著忍住眼淚,請求給孩子買口棺材。王氏不許,下令馬上把尸首扔到野外去。王氏走后,呂無病偷偷摸摸阿堅的身體,覺得四肢還溫熱。她就悄悄對奶媽說:“你快點兒把孩子抱走,在野外等著,我馬上就到。阿堅如果死了,咱們一起把他埋了;如果還活著,咱們共同撫養?!蹦虌屨f:“好吧。”呂無病進屋,拿了些首飾,就追上了奶媽。她們一起看阿堅,阿堅已經蘇醒了。二人非常高興,商量到山中的別墅去,投靠姨媽。奶媽擔心呂無病腳小走不動路,呂無病就先走等著她,走起來像一陣風,奶媽拼命奔跑才能趕上。到了二更時分,阿堅病危,不能再往前走了。她們只好抄小路進了一個村子,來到一戶農家門前,靠在門上等待天亮。實在不行,只好敲門借宿,拿出首飾換成銀子,請來巫婆、醫生診治,最終沒有治好。呂無病掩面哭泣說:“奶媽你好好看著孩子,我去尋找他父親?!蹦虌屄犃耍X得呂無病的話很荒唐,正驚詫時,呂無病已不見了。奶媽驚駭不已。

這天,孫麒在京城,正躺在床上休息,呂無病忽然悄悄走了進來。孫麒吃驚地坐了起來,說:“剛躺下就做夢了嗎!”呂無病握著他的手哽咽,傷心地頓腳流淚,就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天,才放聲大哭著說:“我歷盡千辛萬苦,與阿堅逃到楊……”話沒說完,放聲大哭,倒在地上就不見了。孫麒大驚失色,還以為是夢。把仆人叫來一看,呂無病的衣服鞋子都很真切地留在地上,大家對這件怪事都難以理解。孫麒立刻準備行裝,星夜往家里趕。

孫麒到家聽說兒子死了呂無病逃了,捶胸痛哭。說話中冒犯了王氏,王氏反唇相譏。孫麒一發怒,拿出了刀子,丫環仆婦急忙來拉,孫麒無法靠近王氏,就把刀從遠處向王氏擲去,刀背打中了王氏額頭,王氏頭破血流,披著頭發嗥叫著跑出去,要去告訴娘家。孫麒把她拉回來,用棍子抽打了無數下,衣服打得一條一縷,遍體鱗傷,疼得不能翻身。孫麒讓人把她抬到房中護理,等傷好以后休她出門。王氏的兄弟聽到此事,大怒,率領不少人馬登門問罪,孫麒也招集一些健壯的仆人手持器械抵御。雙方不停地叫罵,鬧了一天才散。王家還覺得沒出這口氣,就將孫麒告到了官府。孫麒在仆人的保護下進了城,親自到大堂上去申辯,講述了王氏的種種惡行。縣令不能使孫麒屈服,就把他送到縣學教官那里去教誨來取悅王家。教官朱先生也是世家子弟,剛正不阿。問清案情以后,惱怒地說:“縣官老爺還以為我是那種卑鄙無恥的教官,會勒索那些傷天害理的錢,來舔權勢者屁股上的癰痔呀!這種乞丐相,我做不出來!”竟然不接受這個案子,孫麒堂堂正正地回了家。王家無可奈何,就示意親戚朋友,讓他們出面調停,想讓孫麒到王家來謝罪。孫麒不肯,有十幾撥人來調停也沒有成功。王氏的傷勢漸漸好了,孫麒想休了她,又怕她娘家不接受,只好像原來那樣過下去。

妾亡子死,孫麒日夜傷心,很想找到阿堅的奶媽問問詳情。因而回憶起呂無病說的“逃于楊”的話,附近有個村子叫楊家疃,懷疑他們就在那里,到那里一問,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人說五十里外有個地方叫楊谷,孫麒派人騎馬去探聽,果然找到了。原來阿堅的病漸漸好了,和找他的人相見以后很高興,一起回家了。阿堅看到父親,放聲大哭,孫麒也流下淚來。王氏聽說阿堅還活著,氣哼哼地奔出來,又想大罵。阿堅正哭著,看到王氏,嚇得趕快投到父親懷中,好像要讓父親把他藏起來。孫麒抱起來一看,氣已絕了。急忙呼喚,過了一會兒才蘇醒過來。孫麒憤怒地說:“不知她是怎么殘酷地虐待孩子,才使我兒子嚇成這個樣子!”于是立下休書,把王氏送回娘家。王家果然不接受,又把王氏抬了回來。孫麒不得已,只好和兒子另外居住在一個院子,不和王氏往來。奶媽詳細講了呂無病的一些奇異情況,孫麒才明白呂無病是鬼。感激她的情義,把她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題了一塊墓碑,寫著:“鬼妻呂無病之墓?!辈痪?,王氏生了一個男孩,她竟然把孩子掐死了。孫麒更加憤怒,又將她休回娘家,王家又把她送了回來。孫麒就寫了狀子把她告到上一級官府,但都因為王天官的緣故,不受理此案。后來王天官死了,孫麒又不停地告狀,官府才判決將王氏休回娘家。孫麒從此不再娶妻,只收了一個丫環為妾。

王氏回娘家以后,兇悍的名聲傳得很遠,過了三四年,沒有人來提親。王氏突然悔悟了,但事情已不可挽回。有一位孫家昔日的老女仆,來到王家,王氏殷勤接待她,在她面前流出了眼淚,女仆猜測王氏可能在想念故夫孫麒。女仆回來后告訴了孫麒,孫麒笑了笑沒放在心上。又過了一年多,王氏的母親也去世了,她孤獨無依靠,兄嫂弟媳又都嫌棄她,王氏更增加了流離失所的感覺,常常終日啼哭。有一位窮書生死了老婆,王氏的哥哥打算多給一些陪嫁把她嫁給這位書生,王氏不肯。她常偷偷托來往的人向孫麒致意,哭著讓人家轉告她悔恨的心情,孫麒不理。

有一天,王氏帶著一個丫環,偷偷騎上驢,竟然奔向孫家。孫麒剛從家中出來,王氏迎上去跪在臺階下,哭泣不止。孫麒要趕她走,王氏拉著他的衣服又跪下來。孫麒堅決拒絕說:“如果再生活在一起,平時沒什么閑話還可以。一旦有事,你那兄弟如狼似虎,再想離婚,哪里能辦得到!”王氏說:“我是偷著跑到你這兒來的,萬萬沒有返回的道理。你留我我就留下,否則我就死在這里!況且我從二十一歲嫁給你,二十三歲被休回娘家,即使有十分惡,難道沒有一分情嗎?”說完摘下一只手鐲來,兩腳并在一起套上手鐲,把衣袖蓋在上面,說:“當日成親時焚香立誓的情義,你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嗎?”孫麒聽了此話也熱淚盈眶,讓仆人把王氏攙扶進屋,但這時仍懷疑王氏在耍什么手腕,便想得到其兄弟的字據為憑證。王氏說:“我是私自跑出來的,有何臉面再去求兄弟?你如果不相信,我藏有自盡的工具在這里,請讓我砍斷手指來表明心跡。”于是從腰間拔出一把快刀,就在床邊伸出左手砍斷一個指頭,血如泉涌。孫麒大為驚駭,急忙為她裹傷。王氏疼得臉色都變了,但一聲沒有呻吟,還笑著說:“我今日黃粱之夢已醒,只想在你這里借一間斗室修行,何必還猜疑呢?”孫麒就讓兒子和妾另住在一處,自己早晚來往于妻妾兩處房子之間。又每天尋找良醫好藥為王氏治療指傷,過了一個多月就痊愈了。王氏從此不吃葷腥不飲酒,每天只是閉門念佛而已。

過了一段時間,王氏見家中的事務無人主持,就對孫麒說:“我這次回來,本想對什么事都不管不問,現在看家中這樣花費,恐怕子孫將來會有餓死的。沒辦法,我只好厚著臉皮再來管一管吧?!庇谑前蜒经h仆婦叫到一起,讓她們每天紡線織布。仆人們因她是自己懇求回來的,瞧不起她,背后議論譏笑,王氏好像沒聽到。接著檢查他們的工作成效,對懶惰的就鞭打責罰,毫不客氣,眾人這才害怕了。又隔著簾子親自教管賬的人如何算賬,對賬目管理得非常細致。孫麒非常高興,讓兒子和妾都來拜見王氏。阿堅這時已九歲,王氏盡力關心照顧,兒子早晨去上學,王氏常把好吃的東西留下來等他放學再吃,阿堅漸漸地喜歡她了。有一天,阿堅用石塊打麻雀,王氏正好走過來,石頭打在她的頭上,立時倒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還昏迷不醒。孫麒大怒,就打阿堅。王氏蘇醒過來,竭力勸阻,并且高興地說:“我從前虐待孩子,心里常常不能原諒自己,今天幸好抵消了這一罪案?!睂O麒因此更加喜愛她,但王氏常常拒絕他留宿,讓他到妾的屋里去住。過了幾年,王氏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沒能活下來,她說:“這是我昔日殺死兒子的報應。”阿堅娶了媳婦以后,王氏就把家外的事交給阿堅去辦,家內的事交給兒媳管理。有一天她對孫麒說:“我某日要死?!睂O麒不信。王氏自己準備好棺木衣服,到那天,換上壽衣躺在棺木里死了,死時面容和活著時一樣,滿屋還飄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收殮之后,香氣才慢慢散去。

異史氏說:心中愛一個人,原本不在于容貌的美丑。毛嬙、西施,怎知不是愛慕她們的人主觀認為她們美呢?然像呂無病這種人,如果不遭到悍婦的嫉妒,她的賢德就不會顯現出來,差點兒讓人把她當作有怪癖的人加以譏笑。至于像王氏這個正妻,她的根業原很深厚,所以豁然醒悟,立刻就走上正道。進入地獄道的人,都是些富貴而沒有經過艱難的人。

【點評】

呂無病是《聊齋志異》中罕見的“微黑多麻,類貧家女”的女性,蒲松齡賦予了她在那個時代婦女所有的溫柔嫻淑的品德:“衣服樸潔”,狀其審美態度和勤勉;“愿為康成文婢”寫其知書達理;“今日河魁不曾在房”,繪其多識和幽默;“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描摹其善于家務;“氣息之來,清如蓮蕊”,透露其優雅的美發自于內;“苦勸令娶”,“事許益恭”,書其安于妾分,恪守婦德。尤其是小說突出了呂無病對于許妻孩子的慈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在呂無病與王天官女的沖突中更是突出了呂無病對于孩子的保護。因為這是作為妾,作為后母,最為難得的品質,也是婦女母性最偉大的地方,同時也是以子嗣為大的儒家思想里最重要的評價標準。“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眲t是一個將要死去的母親對于呂無病的評價。

與呂無病相為對照的女性是王天官女,寫她雖然“色艷”,但潑悍,驕橫,尤其是對于孫公子唯一的子嗣橫加摧殘。從這個意義上,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說:“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這句話有兩層意思。其一是說,能否有愛,不在于相貌的丑俊。其二是說,天下被認為最美的人未嘗不是愛她們的人的主觀感受。從而確立了這樣一個觀念,即內在的性情美,遠較相貌美重要。

小說最后寫王天官女幡然悔悟,雖然出自于蒲松齡對于人性的寬容和渴望人性的自新,但略顯枝蔓,沖淡了呂無病故事的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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