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敢寫父親。那需要能沉得下去的心思，一雙舍得哭腫的眼睛。
近日突然覺得是時候了。感恩仁慈的母親，感恩這無形的歲月，不離不棄地帶著我們兄妹仨已不知不覺走過了人生的中線，如今連我都已經奔五了。
我們兄妹幾個，大哥對父親最孝順，二哥和父親最相像，而我是父親的收工之作 - 我和他最親。我知道哥哥們肯定不同意我這么說，但我是小妹，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關鍵時刻，我總是會耍賴，我會哭。我只要一哭，他們都讓著我。
這幾年母親一直在病痛中，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熬不過去了，會對我的表姐們說，“我走的時候你們千萬要看住偉兒，她會要死要活地哭，哭得暈倒。” 每次被我知道，我都會在電話中毫不留情地，大聲地對她發脾氣。母親多半是為了不讓我哭而頑強地活著。
父親什么都好，他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早屈服于死神，在我的上一個本命年離開了我。他根本就不應該走的。他說他那么疼我，卻不管我是不是會哭得死去活來，自顧自就走了。我們三兄妹聚少離多，也沒有時間去感慨。偶爾感慨，我們會一邊細數他所有對我們的好，一邊責怪那條讓他摔跤的凳子，埋怨家里的地板太滑，或者后悔他走之前的其它總總。
總之，父親走了。摔了一跤，一分鐘就走了。那一刻我在美國，二哥在深圳，大哥出去修車了，母親出去溜達 - 臨出門時父親叮囑她一路小心，別太晚回家。母親散步回來時，救護車停在家門口，父親已經走了，身體還是熱的。母親曾經救活過幾條人命，她總覺得自己有起死回生的力量。那晚她坐在地上，坐在父親身邊，無助地注視著陪伴她五十六年的老伴兒，無法相信他已經棄她而去。
他們說這世上已經有了時光倒流儀。它在哪兒呢？能讓我們重回十二年前那個金秋的傍晚嗎？
如果可以的話，大哥不會出去修車，母親不會出去串門，我會早點兒回國，二哥會留在益陽度假。我們一家人，會一起度過一個金色的黃昏，那以后的無數個黃昏。
父親走時，我家的黑熊老狗幾乎絕食三天，只守著父親的氧氣瓶來來回回地轉圈。以前我不喜歡狗。打那以后，我喜歡狗了。
父親你不管不顧地走了。我為什么愛你？你留給我什么？我一直不敢深想。我怕辜負你的厚望。
父親你雖只是這世間一顆沙礫，在我眼里，你是一顆最聰慧閃光的沙礫。
你十三歲時就離別家鄉出去謀生，幫著你的父母養活一家。你赤腳踩著一片紅土地長大，只讀了五年私塾，卻胸懷天下。你性情溫和，英俊瀟灑，才智超群，仁愛是你翱翔的翅膀。
如果不是那不幸的年代，你會怎樣，我哪敢妄自假想。
你從南貨鋪里跑堂，自學端起了算盤，從端茶倒水的伙計到里里外外當家。解放后，造化沒讓你成為合伙人卻使你成了一名集體所有制下的職員。你自學數理化，考上經濟師，又奉獻畢生，最終把家鄉的手工業一步一步整合到規模工業化。
父親，女兒知道你是終沒有碰到伯樂的千里馬。你因直言受到打壓，你的無限情懷無法施展，卻仍然忍辱負重，不斷默默地讓工業項目落地開花。你省吃儉用，吃苦耐勞，默默承擔我們一大家子的生計，包括你自己的親人、母親的親人，多少人靠著你頑強的肩膀。
“家貧志不貧”“笑破不笑補”是你和母親從小讓我擁有的尊嚴和態度，終生受益全來自于你們榜樣的力量。
小時候不懂事的我經常盼著你出遠差，因為你總是會帶小小的禮物回來，殊不知買那小小的禮物的錢是來自于你放棄出差坐火車硬臥的選擇，三天三夜坐硬座來回的補貼。
父親，你一邊為了兒女的成長無私忘我，一邊始終堅持不懈追求人生的卓越。
到年老時碰到改革開放，你引用“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并以“激揚”二字給自己重新取名激勵自己，那熱血沸騰的日子似乎就在昨日。
父親，你幾乎從來不看我的成績，但我記得你和我們兄妹深情訴說的那些個夜晚。你講你自己的故事，有時候情不自禁聲音顫抖，你鼓勵我樹立目標，擁有遠大理想。雖然你從來不幫助我做作業，但是你用你清新飄逸、蒼勁有力的筆記抄寫了無數詩篇、故事和名句讓我珍藏。那一頁一頁精美的薄薄的信紙成冊，如今靜靜地躺在我少女時僅有的一個衣箱，我偶爾翻閱，你的容顏便躍然紙上。
是父親你，讓我開啟了心靈的窗口，讓我從小知道我的世界不只是眼前所見，更大的世界來自于知識和想象。
我去上大學時，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我知道父親你哭了，些許激動，極度思念。后來我更是遠嫁歐洲，你一度一病不起。又后來你收到信知道我去了羅氏公司，并將被派回上海工作，你的病奇跡般的好了。
我懷孕后直到后來帶著女兒去美國，你和母親到上海陪我三年，母親帶孩子，你買菜做飯，我雖然自己也當了媽媽，卻又變成了一個父母膝下百般受寵甚至是蠻不講理的孩子。那些年我度過了今生最幸福的日子啊。
父親啊，人生不可假設，也無法重來。很多選擇，我已經無法去后悔。你教會我接受并擁抱，擁抱人生的高峰和低谷，包括你在那個金秋的傍晚舍棄我一去不返。
父親，你賦予我生命。你賦予我不斷思索的頭腦，一顆敢于去愛的心，一雙善于流淚的眼睛。
我雖弱小，可你冠名我偉，讓我從來不覺得卑微。你讓我勵志，讓我永不言放棄。
你賦予我才華和希望，你讓我敢于去夢想，去燃燒，去探尋。你賦予我勇氣，以我這弱小的身軀去追求這大世界的奧妙和真理。
親愛的父親，我是你百般呵護的女兒，十二年過去，這寥寥數字如何表達我對你的思念？哭過多少缸淚水，從眼里到心里，我已經接受了，你躺在故鄉山水的懷抱，回到了你童年親吻過的土地，我知道你的愛依然存在，在天地間，更在我心里。
如今我的心里盛滿了感激和珍惜。感激你，我的父親，感激你讓我成為了我，讓我的視線不被繁雜的身外之物遮擋，讓我人生近半百的今天依然擁有對未來的渴望，感激你保佑母親繼續頑強地與我們相伴。
女兒畢生傾我所有也無以回報你的恩情，唯有承諾我將繼續珍惜我的余生，珍惜父親你賦予我的一切，從身到心。
并永遠地愛你和我美麗的母親。
湘偉
2017年6月18日，益陽，終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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