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塵埃,摻雜著可以昭告天下的故事,還有,不能碰觸的秘密……
1
我把手探入水中,緩緩攪出一圈圈漣漪,水很涼,顏色接近黑夜,很深也很暗。坐在綠色的鐵皮小船上,我的身子隨水面漣漪微微搖晃,這里是晴子沉入水中的地方。這個巖洞很安靜,只有清脆的水滴聲在其中回蕩。我專注地盯住水面,若是在陽光下,它一定很清澈。我的手握住長竹竿,慢慢起身,把竿底用力向身旁的巖洞壁上撐去,綠皮船動起來,駛出了巖洞……
每天傍晚,我都會乘上父親的綠皮船到晴子落水的巖洞中流連,這是我對她遺留氣息的陪伴,因為她,陰冷的巖洞有了意義。洞里的頂部覆蓋著一塊塊因水滴的長時打磨而造出的鐘乳石,幼時看見它們,只像血口噴張的妖魔,但現在看去,它們像晴子,越來越像。
在這片圍水而建的村莊,景色很美,這是大自然親手雕琢的獨一無二的幽美。我在這里出生,卻不喜歡這里的景色,純天然的山石樹木在我眼中仿佛吞吃生靈的妖魔,因為它們吞吃了我的狗。
狗剛剛斷奶就被母親抱來與我作伴,狗的名字叫什么?也許,它沒有名字。每天,我只與它嬉鬧,我們在傍晚,在沿水的村莊小路上奔跑。
記不清我的狗在哪一天消失了,它在傍晚先我一步跑了出去,我沒有去追它,它也沒有再回來。當很久之后找到它時,我的狗倒在一片不起眼的草叢里,它變得腐爛,還有惡臭。大自然的妖魔吞吃了它,我想哭卻擠不出眼淚。從這一刻起,我的心沒有了,我的心臟與我的狗一同倒在了草叢里。四周飄著縷縷大自然的味道,那些本該幽香的泥土氣息,讓我只嗅出腐爛,正如我的狗散發出來的味道。
母親安慰我,她抱住我,親吻我。曾經的傍晚,我與狗嬉鬧,現在的傍晚,由母親陪伴我,我們談心、散步。我最喜歡聽母親的笑聲,脆朗,干凈,母親愛笑,我愛母親。在狗死去兩年多之后,某個傍晚,我的父母在爭吵,很激烈,他們在屋里扔東西,接著母親沖出了家門。我沒有去追她,而是蹲在門前看著她的花裙尾晃動,直到變小,然后模糊。我想哭卻擠不出眼淚。母親再也沒有回來,我的心沒有了,我的心臟與母親一同沖出家門,消失不見。第二天傍晚,我劃著父親的綠皮船,毫無目的,在一個接一個的巖洞里穿梭。我想念我的狗,更想念母親。我不怕孤獨,但是卻害怕孤獨被隨意打斷的失落。
2
我始終不喜歡與村莊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們有狗、有媽,我們的人生不同,眼中的世界也不同。每日傍晚我都會劃著綠皮船,在每一個巖洞中穿行,我希望與村莊保持一些距離,就像父親與村里其他大人、小孩都對我視而不見一般。或許,他們害怕我,而我也害怕他們。母親走后的第三天,我與父親相對無言,啞然地吃完晚飯,我便繼續劃著綠皮船出發了。這艘小船又細又尖,坐不了幾個人,但劃行的速度很快,我喜歡它。
第四天傍晚,綠皮船載著我,把水面拉出一道道細痕,我專注地看著水面的漣漪,全然未發覺它駛入了一個陌生的巖洞。我確信并沒有來過這里,平時疏忽也未察覺,我還是只專注在自己的世界。這個巖洞沒有特別的地方,唯一特別的就是我沒有來過,還有與晴子在這相遇。
她是村莊里的孩子,之前我們從未相識,這不可惜,而今,我們不也相識了么。我感覺我們如此相似,都是沒媽的孩子,我們有相似的人生與世界。晴子愛笑,不用逗她也能自顧自地笑。她說,村里其他人都對她視而不見。也許,他們害怕她,就像害怕我一樣。我卻喜歡與她親近,那個巖洞成為我們的秘密。
我在綠皮船上坐著,伸手攪著船下的涼水,晴子在涼水中嬉游。水不深,但冰冷,晴子凍得直哆嗦,但還是愿意在水里泡著。我喜歡水,水讓我忘記對山石樹木的恐懼,而我只是喜歡水,卻是旱鴨。晴子浮在水面,笑聲在巖洞里回蕩,很脆朗的聲音,比村民的歌聲動聽。我喜歡晴子的笑聲,像母親。
我在村莊里顯得越來越孤獨,村里的人始終對我視而不見,我喜歡孤獨,只要這孤獨不被隨意打斷。一個月以來都沒有被打斷,我還是與父親相對無言地吃飯,然后,在傍晚劃船到巖洞中與晴子嬉笑。越來越沉迷這樣的生活,陪伴讓我沉迷,我的確這么覺得,仿佛不會再被打斷了。我的狗與母親此時已無法帶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晴子的,誰也拿不走。
3
村莊一向平靜,村民都有固定的作息規律,清晨除了其他人家的牲畜叫喚,幾乎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這天蒙蒙亮,我聽見村民由遠及近地叫喊,有些混沌,仿佛在夢里。不一會兒,父親急匆匆出了門,我不會追出去,就像母親離開時,我也沒有追上去。
平靜的水面,攪出漣漪也是別樣的景。
晚餐時,父親做了我最愛吃的青椒炒肉,他猶疑著,我卻在假裝專注地吃飯,父親有些不正常。他開口了,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對我說話,我依然假裝在專注地吃飯,仿佛沒在聽。父親提到了巖洞,我與晴子的巖洞,只有我與晴子才知道的秘密。我繼續假裝在專注地吃飯,故作鎮定。父親也自顧自并且專注地埋頭繼續說著清晨在村莊生出的熱鬧,熱鬧發生在我與晴子相遇的秘密巖洞。
父親說巖洞里發現了尸體……
我突然想到了晴子,并開始劇烈地擔心,晴子擅長游水,一定不會有問題!我繼續假裝專心地吃飯,很鎮定。不會是晴子,不會,一定不會!
父親專注地自說自話,他讓我安心……
父親不正常,有些莫名其妙。父親說,自從母親生氣離開家,他就一直在尋找,母親失足落水,她不會水,她被水流推入了我與晴子常去的秘密巖洞中……
我與晴子相識也是秘密,我們每天都約著傍晚時在巖洞中嬉戲,我們喜歡傍晚,只喜歡傍晚,這個時刻不會被其他村民打斷,我不喜歡被打斷。
不會,母親離開了,帶著我的心離開了……
母親是離開,不是落水……
父親的話變得混沌,就像夢中耳語,夢未醒……
我沖出了家門,不再受自己控制,還是傍晚時分,劃著綠皮船駛入了秘密巖洞,晴子,我想聽到晴子脆朗的笑聲,就像母親一樣的笑聲,我討厭被打斷!
晴子已在洞里,她在水中嬉游,伴著脆朗的笑聲,仿佛母親的笑聲。我向她訴說著清晨在這里發生的事,母親的事,母親回來了!確切地說,她從未離去,她一直陪伴著我,還有晴子……
晴子笑著,我喜歡她從不被影響的快樂。與晴子初遇時,她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笑,很開心地笑,很真誠地笑。這樣的笑容比村莊更美,像母親。我們一起聊著這片村莊水域的離奇傳說,通過祖輩流傳至今的傳說,關于水鬼,關于找替身……
我沒有去過晴子家,雖然我知道在哪里。村莊很大,我們只約在傍晚相見,在秘密巖洞相見。我們的相識是秘密,晴子依然笑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父親為母親舉行了葬禮,巖洞的水很涼,它們將母親的尸體保存得完整,我喜歡水。母親將永遠沉入泥土下,但大自然會吞吃她,那些饑不擇食的妖魔。我想哭卻依然擠不出眼淚,也許,我就是一個沒有眼淚、不會游泳,卻喜歡水的孩子。村民對我視而不見,也許,他們懼怕我,而我也懼怕他們……
4
一周后,我來到秘密巖洞,晴子沒有出現,后來,晴子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我坐在綠皮船上伸手攪著巖洞里的涼水,洞中仿佛還幽幽留有晴子的脆朗笑聲……
我終于去了晴子家,她也許生病了,也許被禁足了……我不知道。晴子家門敞開著,門前草地上跑著幾只雞,咕咕叫喚著埋頭踱步找食。我叫喚著晴子,卻沒有任何回應。我探頭悄悄進入了晴子家,里面坐著一個正在擇菜的年輕女人,不是晴子,但我肯定沒有走錯門。
女人仿佛對我視而不見,她專注地一邊擇菜一邊自言自語,言語間讓我知道她就是晴子的阿姐。阿姐很專注地自言自語著,我安靜地躲在一旁偷聽,她說了什么?很混沌,像夢。我狂奔回家,縮在床上。我的心沒有了,我的心臟,被晴子帶走了……
不會,晴子一直都在!阿姐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今天是晴子的祭日,她死了,溺死在水中……
兩年前的今天,村民在秘密巖洞中發現了晴子的尸體……
我與晴子的秘密巖洞,我們的秘密……
晴子死去多年……
阿姐說,生前的她不會游泳,不愛笑,更不愿出門……
沒有嬉游,沒有脆朗的笑聲,沒有巖洞相遇……
阿姐很愛晴子,對晴子的思念一直不曾間斷。晴子在某個傍晚出門,再未回來。阿姐自責,為何沒有去追晴子……
晴子自殺了,自從她們失去了母親之后……
我的心沒有了,我的心臟停止了,在秘密巖洞里,脆朗的笑聲、水面的身影、那些記憶……
最后一個傍晚,我坐在鐵皮船上,伸手攪著秘密巖洞的水面,專注地看著水面的漣漪。我的狗、我的母親、晴子……
父親打斷了我,我痛恨被打斷。他撐著自己的綠皮船駛入了秘密巖洞,我們家只有一艘綠皮船,我非常確定。父親依然對我視而不見,他把綠皮船停在了離我很近的地方,只要我伸手就能觸碰到父親。他慢慢坐下來,俯身用手攪著船下冰涼的水面,攪出一圈圈漣漪。
父親自顧自并且專注地埋頭說著話,他說母親的尸首找到了,叫我安心……
他在對我說,我知道。此時,我在一旁啞然,并且注視著父親,第一次這樣深深地注視著父親。他的白發更多了,皺紋也更深了。父親打了個冷顫繼續自顧自并且專注地埋頭說著,他說他一定能找到我……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死……尸……
父親很自責,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他不該與母親爭吵,不該讓母親奪門而出,不該讓我獨自劃船去尋找母親……
我的心,我的心臟沒有溫度,也不會跳動,它死了,它被晴子帶走了。突然,有水滴從父親的面龐落下,濺入水面,是父親的眼淚,他哭了……
我緩緩地伸出手,倏地緊緊拉住父親探入水面的手……
父親一定能找到我……一定……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