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在清明的雨里,眸子是春池的碧水,眼神是湖畔的煙波
后來她稍長大了些,不必強被母親反鎖在家里,會偷偷溜到屋后頭的山上,閉著眼睛聽各樣的聲音,伸出雙手感知各樣的柔軟。雨總是軟綿綿地撓著她,她咯咯地笑。鳥總是樂此不疲地唱歌給她聽,多年以后才有人告訴她,總為她唱歌、陪她說話的那只叫布谷鳥。她喜歡的那種花,長得像蝴蝶,又像個笑盈盈的臉。她喜歡它,因為有天她摘了一朵回家,偷偷夾在了母親的本子里,母親抿嘴笑了下。她認定母親是喜歡花的,雖然母親沒有表揚她、沒有夸獎她。所以她每天都會摘一朵放在母親的案前,只為看母親抿嘴笑一下。
后來她又大些,開始害怕驚蟄的雷,那聲響總讓她想到不好的事情。想到有一天放學早了,隔著門偷偷瞧見母親蜷在床上哭。那時,她不知道怎么辦,縱然心里好像被很多東西叮咬著,眼淚也好像不自覺地往下墜,她只能隔著門,蹲著,捂著心口,忍著嗚咽,樣子像極了門那邊的母親。猝不及防的閃電,也總讓她想到別人銳利的刀子一樣的眼神,它們狠狠地逼著她,劈頭蓋臉地嘲笑她是野孩子。她還是會去后邊的山上,那天她偶然看到了流星,她從來沒看真正看到過,只是別人說,有時星星會墜落,當你對著那顆墜落的星星許愿,它會聽見你的愿望,幫你實現它。那天她淚眼模糊,好像看見了許多掉落的星星,但她只許了一個愿望,她希望去一個沒有爸爸只有媽媽的地方。她想,這樣自己就不會顯得那么另類了。
這次的經歷只讓她明白一件事情,永遠也不要相信道聽途說的鬼話,永遠也不要沉溺于不切實際的幻想,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改變。母親還是會躲在屋里抽泣,又在聽到她腳步的時候背過身去,把眼神轉向窗外。父親這個稱謂也從來不會消失,它總是回蕩在校門口擁擠的下學人潮中,出現在每個欣喜的孩子的嘴里。而自己的父親,仍然是數學課本上的未知數,成了她少年時代最避諱的難題。
陣雨過后,一切都歸于平和,而他的愛終究累跨了
高中畢業那年,她把志愿填在了一個頂北方的城市,她不喜歡那個城市,因為聽說那個城市只有夏天和冬天,卻沒有后山朗潤的春、松軟的泥。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不知是母親越來越易怒還是自己越來越叛逆,本來沉默的母親和自己說的話更是少得可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母親總是勒令她把頭發剪短、把裙擺放低、把回家的時間提前,不知什么時候起,她的生活被收束,狹小的只剩神經兮兮的自己和患得患失的母親。于是,她拖著厚重的皮箱,決意走得遠遠的。
那個城市里,八月的太陽沒有后山的毒,晚間的風甚至有些微涼,讓她忍不住打了個顫。她觸到了松樹的龜裂的皮,手的紋理和樹的紋理貼合的一剎那,她聽到了它在冬天的故事。她頎長的身子和松柏一樣,被路燈拉下瘦長的影子,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蛐蛐的細語打破靜謐的夜。拋開自己從前的故事、出生的秘密、拋開和母親失敗的溝通,拋開自己唯唯諾諾的樣子,她想重新開始了。許多年后,他對她說,他喜歡她的熱情、喜歡她的堅強,喜歡她像夏天的太陽,熾熱得似乎鼓舞所有的熱忱、完成所有的夢想。她很安靜地看著他,感謝他四年來一直陪伴和支持。
然后,在那場狂暴的突如其來的驚雷和暴雨里,她毫無預兆地說出了分手。后來,他瘋了似地一次次找她,而每次她只是波瀾不驚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放下了他許諾的一世安穩的承諾,放下了他一心一意的愛戀,只因為她害怕他愛得太執著,害怕余生和另一個人的捆綁。她害怕這種執著,就像她害怕自己母親對自己的管束;她害怕與別人太過親密,因為她從來沒有感受過親密;她不相信相伴一生的鬼話,因為她從未見過相濡以沫的親情。最終,她選擇把愛情留下,不讓婚姻蹉跎了它,她離開那座城市,又拖著厚重的行李,重新漂泊。
北平的秋天,銀杏落葉,美得觸目,卻蒼涼得讓人心疼
她時常會想起那個沒有秋天的北方城市,想起肅殺的松柏不像香山的葉子那么羞答答、不像雨后梧桐那么嬌滴滴。她也時常會想起,他在她生病無助的時候,整日陪護在床邊。想起他軟磨硬泡地讓她高興,只因為她無緣無故地皺了眉。想起他無數個早安、晚安的問候,只因為他害怕她在等他的電話;想起他拿出所剩無幾的生活費,只為能買一個她心儀的蛋糕。她還有了一個壞習慣,她喜歡拾落葉,在上面寫日記,往往只有幾句話,往往只在她想起他對她有多好、她對他有多壞的時候。她總愛和別人談起那座城,她說那兒的秋天溫暖人心。她意識到自己曾經拼命想逃離的那座城池、拼命想逃離的那份安逸,曾經拼命想逃離的他、拼命想逃離的呵護,在她選擇離開的那一刻,在她失去的那一瞬間,便再也逃不開了。
后來她終于明白,她從來沒有愛過誰,自始自終,她愛的只有自己。她害怕生命中出現一個新的不同于自己的人。即使與他磨合了整個青春的光景,他仍然走不進她的心,她仍然學不會向他表達自己的感情。她不敢告訴自己在后山上許下愿望、不敢告訴他自己的曾經。她不如看起來那么堅強,她根本不是他的太陽,她和當年那個躲在門的那邊獨自心痛、躲在一邊不和別人玩耍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兩樣,還是只會逃避。
走在北京的霧里,走進燈紅酒綠的夜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只覺得眩暈。她像被遮住了眼睛,庸庸碌碌、行尸走肉地活著,像是被捂住了口鼻,溺水般地掙扎著。她以為自己可以是一個獨行俠,后來發現城市里的每一個獨行俠都有自己不愿和別人分享自己的過去,又比誰都渴望別人的理解。后來,她做了一個決定。
北上的列車,開往自己的過往和曾經,以及有你的春和景明
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選擇回家過年。寒風推開門的一剎那,她看到母親蒼老的臉。記憶中的母親是不笑的,總是怒其不爭的看著她,或者表情凝重地訓斥她,又或者自己一個人自怨自艾、黯然神傷,但這次母親笑了。而后,又哭了。
她放下沉重的背包,摟住了母親,她想如果自己十幾年前就這么摟著母親,會不會就能知道更多母親眼淚背后的心事呢。那晚,一個擁抱打破了許多事情,她和母親聊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聊到了母親內心的愧疚和自責。她一直在給母親倒茶,一直再幫母親暖手,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后摟著母親睡了。她一直牽著母親的手,心說“再也不放開了”。
第二天清晨,她和母親到了后山。
她告訴母親,就像山上柔軟的土,總是被春雨浸濕,她的童年和少年都是被眼淚浸濕的。
她告訴母親,那年她遇上了一個男孩子,他無私地呵護著她,他才是她的太陽。
她告訴母親,懂得愛、懂得被愛,懂得原諒他人、原諒自己,懂得向這個世界傾訴、懂得與整個世界和解,是在離開他后的那個落葉的季節。
她告訴母親,那個北方的城市只有夏天和冬天,她在夏天遺失了他,她想在這個冬天把他找回來,領他看后山的春天里埋下的秘密。
隆冬的樹早已飄零地只剩下枯枝,她卻仍聽見布谷鳥在枝頭和她說話。18歲那年她逃避的曾經,從來沒有消失,過往只是在心頭埋下了種子,而時光總會慢慢地澆開蓓蕾。而那些時光,總有他的身影,如今隨著北上的列車,這身影愈發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