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拉薩的綠皮火車上,空曠的有些反常。
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隔著敞開的窗戶回響在耳邊,讓我逐漸沒了睡意。抬起手臂,腕表精確的指在2,凌晨。
我轉頭望向漆黑的窗外,疲倦的眼角突然掃到旁邊的座位上。
什么時候來了個美女?
我立馬來了興致,不免多看了幾眼。
她未施粉黛,或許畫了裸妝我沒看出來呢?齊劉海蓋住飽滿的額頭,那一頭青絲就這么隨意的搭在肩膀,簡單的白色體恤已經被汗水浸透,藍色牛仔短褲包裹著修長的美腿,白色帆布鞋上有幾點污漬,從上到下,儼然一副文青的氣質。
她沒有關注到我探究的目光,一直低頭擺弄懷中的ukulele.
“需要幫忙嗎?”望著她臉頰滑落的汗水,我終于開了口。
她一歪頭,撲閃著大眼睛芥蒂的望向著我,我心中突然涌起了莫名的悸動。但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想。
“大叔,你多大了,這樣搭訕不覺得老土嗎?”她很快便揚起嘴角,剛才的防備也如數消失。
“既然知道叫大叔,就該有對長輩的尊重。”我并不在意她的伶牙俐齒,反倒對這個頗有幾分姿色卻敢獨自一人闖天下的女孩有了濃烈的興趣。
“你呀,肯定是失戀了,”她不請自來的在我對面坐下,瀟灑的把背包一甩,指著背包上的花紋,咧著嘴,露出整齊的牙齒,“deer,青峰同款。”
“你們這些九五后,都喜歡蘇打綠。”我搖搖頭,滿心無奈。
“呦,還知道青峰屬于蘇打綠,我真是小瞧你了!”她眼中漾起驚奇,隨即低頭,修長的手指掃向琴弦,吁了口氣,“調好了。”
“學音樂?”我望著她手中的ukulele,好奇的詢問。
“學攝影。”她一嘟嘴,拍拍背包中鼓鼓囊囊的東西,看形狀,像是個單反。
“非科班啊。”我輕笑。
我的語調,似乎引起了她的不滿,只見她滿眼的不服氣,整了整衣襟,擺出一個最舒服的姿態,隨意而灑脫。
“I found myself dreaming of silver and gold……”
她緩緩開口,聲音透露著一絲沙啞,慵懶而性感。我不得不承認,她歌唱的真的好聽,是那種聽了會抓狂的迷醉,與她清純的外表截然相反。
一曲終了,我還沉靜在其中無法自拔。
她得意的歪著嘴,睨視著我陶醉的神色,驕傲的壞笑著,“怎么樣,大叔?”
“比Clara C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由衷的贊賞。
她瞪大雙目,眸中的驚奇一閃而逝,“跟你說話真是沒代溝。”
“你覺得什么是代溝?”我不免來了興致。
“代溝就是,我跟爸爸說你知道菊花臺嗎?他說沒喝過。”她俏皮的眨眨眼,臉頰因出汗而有了一絲潮紅,可愛極了。
“你怎么判定我失戀了?”我正了正身子,傾身向前些許。
“你這種人,坐在最便宜的綠皮火車上,又是開往拉薩,”她隨手拉開包,拿出礦泉水,擰開瓶蓋,飲下一口,清了清嗓子,“孑然一身,什么都沒帶,顯然不是去工作,除了去療傷,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短短幾分鐘,居然觀察這么仔細,不當偵探真是可惜了!
我望著她老成的舉止,不免揚聲繼續詢問,“我哪種人啊?”
她放下瓶子,抬起下巴,用嘴巴示意我看自己的腕表,“歐米茄,屌絲和文青不會買,也只有你這種大叔才會用它來裝飾,庸俗至極。”
她的刻薄絲毫沒有影響我對她的興趣,我不以為意,“學生?”
“大二。”她收起ukulele,像是對待寶貝一般,小心翼翼。
“你又是去拉薩干嘛?”被她戳中要害,難免有點不爽,而且還是個大二的小屁孩。
“抓奸。”她的脆弱一閃而逝,嘴上卻繼續不留德,“男友背著我和大他十六歲的老女人搞上了,要跟我分手。”
我愕然,“大老遠的,你是想挽回?”
“有些事,要面對面解決,”她翻了個白眼,“我可不會像你一樣,只會逃避。”
“一個人旅行就是逃避?”我對她的極端矢口否決,“你懂什么?談幾場戀愛就覺得自己歷經滄桑了?年紀輕輕的非要把自己弄得久經世故,是不是玩音樂的都像你這樣?”
她突然不再說話,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著我,不一會兒,就開始充盈了。
我瞬間開始手足無措,找遍全身上下都沒找到紙巾。
好在,她自己隨手翻開畫滿橘色小鹿的背包,拿出一包抽紙。
我們就這么坐到了天明,一夜無言。
天蒙蒙亮時,火車經過了青海無人區,我望著盛夏中那一抹荒涼,心中百感交集。
她在天亮時,淺淺睡了快一個小時。
我們之間的劍拔弩張在她醒來后就開始趨于平穩,最終,我們敞開心扉,聊了很久。
聊到感情背叛的痛苦,聊到三觀不合的無奈,聊到執著于夢想的快樂,以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灑脫。
我甚至忘記了我和她的“忘年”鴻溝。
我瘋狂地,像是見到了一個相見恨晚的知己,說了這四年以來,最多的心里話。
她就像那片青海無人區,喧囂世界里的一片寧靜,我找尋多年的凈土。
火車到達拉薩的時候,她突然扯住我的衣襟,“大叔,我不想去找他浪費時間了,不如陪你去旅行吧,怎么樣?”
我莞爾。
我們結伴,在布達拉宮欣賞了五萬平米的壁畫,大昭寺內朝拜了文成公主從長安帶過去的釋迦摩尼身像,扎西村內與當地人篝火烤全羊,還有巴松措的木船上,靜靜地望著遠處雪山的白雪皚皚綿延不絕……
在回程之時,我悄然買下一串價值不菲的紅珊瑚珠。
她收到禮物的時候,眸中閃過一絲異樣,但是很快,又恢復了不羈,“大叔,你出手真是大方,給我一個郵箱,我把拍好的照片發給你。”
我以為邂逅的緣分在我和她分道揚鑣的時候就已經戛然而止,一個星期后,她在郵箱里發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專業的構圖和拍攝手法讓我嘆為觀止。
正文附著舒婷的一首詩節選:
隔著窗門,風
向我敘述你的蹤跡
說你走過木棉樹下
是它搖落了一陣花雨
說春夜雖然料峭
你的心中并無寒意
翻看著她精心修剪過的照片時,一張我站在佛像下祈禱的模樣讓我啞然失笑,在她嫻熟的修圖技術打磨后,我儼然一副虔誠的佛教信徒。
從那起,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發來全國各地的照片,有鼓浪嶼海灘隨意戲水的孩童,也有鳳凰古城倚著青色磚瓦賣唱的流浪歌手,有陽朔西街搞怪的蠟像雕塑,也有西安城墻上爭先恐后騎著單車的甜蜜情侶。偶爾會有她快樂的在海灘上縱身一躍,那種笑容,明媚燦爛。
三年后,她給我寄來了已經出版的攝影作品。
就在我感慨她如此成功的轉型時,一個熟悉的號碼打進桌角邊的手機上。
我接通,電話那頭,她慵懶的聲音響起,“大叔,下個月初我的主題民謠酒吧開業,過來捧場?”
我的驚訝已經完全蓋過了理智,許久,才回應,“地址?”
“大地址你知道,小地址嘛,”她輕笑,“中隱隱于世,柒月。”
柒月,七月,我們相遇的月份。
酒吧開業那天,我馬不停蹄的結束工作后,直接飛去了她所在的城市,飛機延班,她在機場等了兩個小時,手上帶著的,是三年前我送她的紅珊瑚珠。
那天,她畫了精致的煙熏妝,齊劉海早已換成了中分,女王范兒十足,她解釋,馬上她主唱,來不及換妝。
我隨她去了柒月,入口處的壁畫上,憨豆先生身著蒙娜麗莎服飾,滑稽的仰起臉,可愛而有趣。
“Nose in the air!”她指著壁畫,眉梢輕揚,精致的眼線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迷離。
午夜散場時,我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聊起了往事。
我一直以為那次旅行是因為有她的陪伴我才會忘記過去,卻不知我的“無心插柳”,讓她爆發了所有的力量,不顧一切。
她修長的手指伸進包中,拿出一個精美的小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閃亮的鉆戒,她依舊一臉壞笑,一如當初,從未改變。
她說:“大叔,這是我回贈你的禮物,我們試著交往吧。”
我有一絲詫異,暗紅色的戒指盒中,有一張字條夾在槽中,我打開,娟秀的字跡蒼勁有力,那是舒婷的《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里: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