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古風) | 懸·落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啞巴樹(1962~)

前言

人與魔,一念之間,生與死,一步之遙。寺里的角逐,寺外的江湖,無形的羈絆,若有若無的對峙,毀滅抑或重生…


阿幼是我的名字,我無父無母,師父有一次出遠門,看到我躺在泥濘的路上啼哭,便把我撿起帶回寺中。

我就這樣在寺廟中長大,黎明跟著師父做早課,誦讀經典,而后做做院里的雜事,掃地做飯采藥,夕陽西下又開始了晚課和坐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的生活周而復始地循環著。和我一起清掃寺廟的還有阿枝,年紀稍長我一點,家境貧寒,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她是四個孩子中最體弱多病的。母親為了寬松家里經濟,在阿枝小時候把她送到寺里,說是想讓她學學簡單的武術,少受疾病折磨,事實上再也沒來看過她。

被問想不想下山,她搖搖頭。

“以后也是?”

她依舊搖搖頭,不為所動。我驚訝極了。

“難道不想去見阿爹阿娘?”

“他們不會再接我回去的。”她環抱著膝蓋,貼著大腿的臉被窗外的月光撫摸。

阿枝滿足于現在的生活,可我不一樣。看著院里的和尚們天天揮汗如雨地練武,我也想學武功。這個想法萌芽伊始,一到晚上燒柴火時,我腦海里便一遍遍過著武僧們白天打的招式,手腳不由自主地揮舞起來。

我偷偷學,直到被師父發現,他說:“憑你自己在那揮來舞去就能學成武功?”從這開始,我會把學習的拳法打出來,師父在旁邊時不時指導幾下。

有一天,寺院里分外熱鬧。聽卞理武師說,廟里來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師父給他配了一個師兄專門指導習武。

下山砍柴時,我看到習武弟子們正挑水歸來。其中一個少年雖然穿著和大家一樣的衣服,那對紅色瞳孔足使其長相在一幫弟子堆里脫穎而出。他的眉毛粗而濃密,向上揚起,一縷邪氣與正派在同一軀殼交融匯通,讓人過目難忘。

在比試武功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拳法與寺里習練多年的俗家弟子相比,穩健諳練,毫不遜色。想必師父知曉他的天賦,一進寺里就開始練功不是沒有道理。

夜幕降臨,薄霧籠罩整座寺廟。蕭聲嗚嗚然,在靜謐的夜傾訴著故事。

我尋著聲源,一步步邁下臺階,走著走著,看見白日里得到嚴格的師父稱贊的少年。他倚靠在長廊的墻壁一側,低頭沉浸于蕭聲里。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對紅瞳更加閃亮。

低沉的蕭聲宛如山谷間的溪流乘著月色淌下來,在人內心深處輕輕擺蕩,碰撞回響。

待他吹完簫,將手中的簫緩緩置于腹前。

“好聽嗎?”他側頭看我,赤紅的瞳孔透著一種期盼,在夜色烘托下比平日更為火熱。

極少聽到簫曲的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問道。

“阿簌——師父給取的名。”他撫著手里的蕭,似乎要把它摸得锃光瓦亮。

“我叫阿幼,也是師父取的。”見他不回應,我只好結束對話,“宵禁要到了,先走了。”


回臥房時,我看到阿枝神色緊張地站在門口,一見我就快步跑過來拉住袖子問:“阿幼!你去哪兒了?師父剛才來找你,發現宵禁時間不在屋內,生氣極了,快去他那兒吧!”

我在師父屋外站了會兒,想起武師講“氣沉丹田”的要領,將氣沉到腹部,腹腔一凸,一凹,呼吸變得綿長而有力,做完這個才推開門,“師父……”

“這么晚,到哪兒野了?”他盤腿閉著眼質問我,語氣平緩卻極具威嚴,字字像石子一樣投擲過來。

“沒去哪兒……”

“你從小在寺里長大,破了準點回寢的規矩,知道要受罰吧!”

“知道。”

“明天整個院子由你來打掃。”

“是。”我退出去關上門,邁著沉沉的步子回去。

“被罰了?”阿枝已經蓋上了被子,聽見門“吱呀”打開,腦袋從枕頭上微微抬起問。

“嗯。”我寬衣解帶。


天蒙蒙亮,我就聽見師兄們早起練拳的擊打聲、叫喊聲,為之振奮,于是下床,開始在院子里掃地。遠處隱約傳來熟悉的蕭聲,我拿著掃帚激動地跑過去。

“阿幼!你正在受罰呢,要是被師父撞見準又要被訓!”

“就一會兒嘛,阿枝你沒見過簫是不是?快來!”我放下掃帚拉著阿枝一起去。

路上,果真被師父撞見了,正值否運的我只好自認倒霉。

“不好好打掃在這干甚?”師父看見我后嘴角立刻垂下來,“阿枝也是,想挑戰規矩?”

“師父對不起……我們錯了……”阿枝的聲音可以擰出水。

阿簌遠遠走過,臉上不泛起一絲表情,那身段仿佛河邊的楊柳。

“你不會也想學簫吧?”師父沒好氣地問我。

我一言不發。可憑什么不能學簫呢?

“還不快回去!”師父厲聲喝道。

阿枝拽著我離開,我像吃了苦瓜一般,內心苦極了,不情愿地往回走。

“你覺不覺得,師父變了?”我說完感覺酸溜溜的,眼淚在被慫恿。

“哪兒變了?”阿枝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

“變得更兇了。”感覺自己整張臉皺成一團。

阿枝捏捏我的肩,投來寬慰的笑。


墨硯翻倒,墨水潑灑到天空,自天邊暈染過來。我在野外幫藥僧補采一味草藥。

“喵——”

我伸長脖子瞧見一只小花貓緊緊抓住崖邊的藤蔓,生死命懸一線。

“我來救你!”

看見我靠近,它愈加發狂,呲咧著牙,想用這副模樣嚇退眼前人。我不顧拼命的反抗,拎起它的頸子往上撈,不料它撲騰時用鋒利的爪子在右手臂抓出一道傷痕。花貓即刻掙脫掌心,一躍跳上山崖,而我倒吸一口冷氣,腳一滑,身體向下傾,像個雪球滾下了山。

我趕忙抓住一根樹藤,這可能是活到現在最清醒的時刻。蕓蕓眾生,老天爺是分不均勻愛的。

做出了多次嘗試,我好幾次差那么一點點就能抓住山頂垂下的藤蔓。經過不懈努力,我牢牢把藤蔓攥進手心,兩腿拼命向下蹬,待后脖頸感到一絲癢意,才發覺汗水已在身上曲折蜿蜒。只重復一個念頭:回去。身體憑本能拉住藤蔓一直向上爬,登頂后,我才后知后覺地發顫,大口呼吸,手和腳已經麻木。

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的我無助地哭了出來,淚水垂直掉落下去,滑過雜草葉尖而后滲進土里,喚醒沉睡已久,久到似乎沒有存在跡象的“害怕”情緒。

待靈神歸位,我已經站在了寺門口,額頭感知到飄下的雨滴,抬頭看上方的天空已布滿烏云。

草藥送到后,藥僧斥責為何采藥這么久,差點趕不上最佳煉藥時間,隨后看到我臟破不堪的衣衫,語氣不改地發問:“怎么采個藥弄成這副樣子?”

我把衣袖撩上胳膊肘,露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他嘆了口氣,拿給我一個小瓶子。打開這瓶子漫出刺激的濃香,令人頭昏。我在臥房帶著強烈的嫌棄涂完藥,換了身干爽的衣服。

窗外的雨已經下完了,天空展現暗沉的疲態。想到現在是上晚課的時間,我利索地穿上鞋,迫不及待地走向大堂,從外面打量進去,每個人端身正坐,閉眼打禪。

發現沒有感興趣的教學內容,我轉身失落地穿過走廊。長廊盡頭,卞理武師騰空而起,揮拳而出,被擊打的空氣發出“嗖嗖”地聲音。他行云流水打完一套拳后,和顏悅色地問:“阿幼,怎么樣?”

“待傷養好,只需一個月的時間,我也能把這套拳打出來。”

“真真狂妄。”他雙手叉于腰際仰頭大笑。

我兀自順著寮房的方向走去。

天上的玉盤如一個嬌羞的美人,面遮一層薄紗,唯恐凡人窺探她的美色,隱入云屏后面,又探出腦袋看了看人間客們,立即躲進屏風里。

樹后閃過一個人影,又是誰在練武?

現出正面后,那對紅眸引人注目,是那個少年!拳法之迅猛,手腳之有力,沒有深厚的功底是無法達成的。積聚胸腔的一股熾熱力量在覺醒,有朝一日,我定要與他一較高低!

師父同意我研習武功,但還是沒有給予期望中的指導。

上完早課后,我鼓起勇氣敲了師父的門,推開一看,卞理武師也在。他嘿嘿一笑,問:“阿幼,那套拳會打了沒有?”

“在這里打嗎?”我看了眼師父。

師父盤著佛珠,聲音徐徐:“去屋外,更寬敞。”

我便在外面的場地上擺出架勢,腳尖從地面頂起,身子在半空輕盈一翻,交換掄動手臂,打出迅疾的拳。

“小妮子套路倒是都記下了,還挺像回事,比那幾個師兄行。”卞理武師滿意地點頭,手臂交疊于胸前,“住持不教的話可就留給我做徒弟了。”

我期待地看向師父,只聽他平靜的聲音響起:“明日跟師兄弟們一起練功。” 我的心情如同一只被放飛的白鴿,雀躍不已。

見我加入了練功的隊伍,俗家弟子們面露好奇,表情難掩新鮮感。

“阿幼,師父同意你練功了?”剛受過戒的沙彌凈羅問道。

“對。”

他拍拍我的肩,說:“以后有機會互相切磋。”

晚上去禪房找師父,他為我沏了杯禪茶。我喝了一口被問味道如何,嘴角向下撇,答曰“苦”。

“習術必先悟道。愈研愈入,愈探愈深,你會發覺禪茶不單單只有苦味,它能讓你得到超越苦味、超越俗世的感悟,到那時,你就得‘道’了。”


最近師兄弟之間都在講師父將阿簌收入門下這件事。

“真不知道住持怎么想的,日后這個紅眼睛的阿簌不會要跟你一起訓練吧?”凈羅十分不解。

師父此舉確實有些反傳統,往常都是進入寺院練幾年基本功才能夠拜師的。而我因為天賦比普通人強,從小又在寺院長大,具備慧根,算是破例。一開始只覺得師父欣賞此人天賦異稟,靈氣超群,現在想來,夸人寥寥的師父當著眾人的面給予阿簌頗高的肯定,已是顯露意向要收他為徒了。

“老實說,卞理師父同樣難以理解住持對那個魔種的偏愛。”凈羅不服氣地努努嘴。

上完晚課,我看到阿簌從修禪殿出來,那可是修習到一定程度的僧人經過師父批準才能進入的。

他離開后,我跑到殿門口往里張望,見師父與卞理武師神色嚴肅地談話,我欲邁步遠離這緊張的氛圍,卻被師父叫住。

“阿幼,什么事?”

“師父……嗯……”我轉過身,思忖著當講不當講,“我想練更強的武功!”

卞理武師突然從鼻子里呼出沉沉的氣。

“回去吧,好好練習。”師父靜靜答道。

懷著沮喪與失落的情緒,回去后的我決心把武功練得至純至精,令師父刮目相待。我抓緊時間練武,只為抓住某天降臨的機會。

練功房的青磚地面被一屆屆修習者踩出大小不一的坑,武僧出拳時發出的低吼聲似乎穿越時空,在這個房間里陣陣回蕩。

不少修練結束的武僧出關后都說,練功房里的時辰像是“偷”來的。自此,我也成為一位“時間賊”。

出關后,定與他一爭高低。我一拳砸入坑底,指關節滲出殷紅鮮血,粘黏著碎石粒,腦際卻生出一種愉悅感。

流水不斷匯聚,等待著從高處崩落而下的時刻,瀉出一條雄壯的瀑布。


我暈倒在地之前,一切是無跡可尋、毫無征兆的。

我想學習刻在石壁上的招式,可師父說那些難度過高,不適合我學,并建議多多冥想悟道。另一頭,赤瞳少年午夜還在練功,要是按師父說的做,出關后的對決賽上贏他的勝算渺茫。

肉體也許疲憊,可我對石壁招式越發著迷,深覺其中妙不可言,師父不曾教過那樣的出招方式。在合成其中一段套路時,我抬腿橫掃,一把無形之力直面撲來,將自己推倒。

心已經飄到決賽之日,醒來卻發現我躺在床榻上。這是哪兒?側頭看見師父正站在旁邊,我起身,被他沒有盤佛珠的那只手制止了。

“阿幼,你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了。為師平日怎么跟你講的?禪武合一,禪武合一,靠一腔蠻力習武,遲早消磨靈性,遭到反噬。”師父盤于掌中的佛珠一圈一圈轉啊轉。

藥僧從外面跨過門檻端著藥碗送到我面前,濃厚的草藥味慢慢將我包裹。

“她體內入侵了煞氣,得好好修養。這些日子,功夫研習要克制,避免做大動作。白天別出門了,切勿接觸陽光。”藥僧囑咐道。

“阿幼,練功房別去了。隨我禪堂打坐。”師父發話。

之后幾天,我的臉色愈加深沉,煞氣在體內一路發散,單撩起衣袖,就聞到一股說不出的讓人難過的味道,連自己都厭惡至極,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盡管阿枝想讓我留下來,我還是決心搬去木柴房隔壁的小室獨自住。

我問藥僧,自己的身體是不是不適合習武,他說這股煞氣的源頭并非修煉過度,但確是修煉過度激起的。體內侵入煞氣可能與之前受傷有關——或許貓的爪子有毒,或許元氣得以損傷。

夜空的寂靜被愈來愈近、喧鬧沸騰的人聲打破,做完晚課的師兄弟們正陸陸續續回寮房。

我隔著窗看漆黑夜里掛的一輪明月,思緒神游千里之外。突然門外傳來敲門聲,我披上罩衫,移動門閂打開門,只看到地面正中央立著一瓶藥,藥瓶底下壓著一張紙。

我拿起來看,紙上寫著藥的涂抹用法,字跡比較凌亂,勉強能看懂。

會是誰送來的呢?腦海里開始搜尋熟悉的面孔,那個阿簌的面龐定格下來。

不,不會是他。瞧他平日里清高的神情,都不屑搭理他人。


我問阿枝藥膏的事情,意料之中,她并不曉得。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誰送的,涂了一段時間,這藥膏效果肉眼可見的好,體內的煞氣雖未完全逼退,但消除了不少,大大促進了身體的恢復速度。

避免接觸太陽光線的我,趁夕陽西下,晚風拂面的舒爽時光,前去佛殿聽師父傳授心法。

待我坐下,發現阿簌碰巧就坐在對面,因為藥膏的事情,我情不自禁多看了他幾眼。

他半垂眼皮,在照著師父說的話冥思。

想藥膏是誰送的,也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冥思主題。

這幾日,有關他的傳聞再次引發一眾師兄弟議論紛紛,我也在阿枝那聽了個完整大概——

阿簌不是普通人,而是魔,血色的瞳仁就是最直接的印證。師父把他領進寺廟,盡心盡力教他,是為了凈化其污穢,洗滌其濁氣。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師弟在回寮房的路上看見他趴在草叢里啃食剛焉巴的生雞,新鮮的血還在往下滴。

這件事到底可不可信?有和尚進行過驗證,結果是咱們寺里的雞一只沒少,而事發的那片草叢也未見一滴血跡。這些傳聞林林總總,我覺得剛開始存在事實,越傳到后面,里頭夸大的成分偏高了。無論如何,這著實顛覆了不少人對他的印象,包括我。

眼前正專心琢磨佛理奧義的人,倘若做著偷雞摸狗的事,那可真是褻瀆了佛陀。想到這兒,我恥笑自己,到現在都還沒正式開始思考佛理。


這藥膏的作用到了效果峰值后開始下降,煞氣不見消退跡象了。

我無比期待跟他在決斗賽上比武,可就望不見前頭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躺床上只要一想到最壞的結果可能是從此再也無法練武,對我而言,生命之花似乎要自此萎靡不振下去。淚水不爭氣地打濕了被子,手無力地去摳枕頭……

看師父嚴肅的表情,決絕的態度,就算我身體及時恢復了,也無法趕上最后的訓練。

阿簌所在的那一批弟子已經開始打禪七,打完禪七出來,他們就要為決斗賽備戰了。

盡管精神低迷,我還是悄悄在房間里練基本功,不愿過早停下趕超他的步伐。


這夜,練完功的我感到些許燥熱,于是到釋義泉打算泡個澡鎮靜一下。

釋義泉,無論住持、禪師,還是習武子弟,都可以在閑暇時間來泡澡沐浴,放松身心。這釋義泉可謂是寺中之寶,天然的饋贈,泉中之水有療愈傷口、鎮定心神之效。一路上不見僧侶,此刻的釋義泉清靜得很。

脫去外衫后,我用手拂了拂水,將大半個身體沒入泉水,水面在月下泛粼粼波光。

我望了一圈四周,倏地發現右前方的石頭后面好像有一側白乎乎的人臉,眼神聚焦過去,忍不住“啊”地驚呼,不說自己的臉色能跟那張臉一樣白,也已經被嚇得唰一下慘白。小時候聽卞理武師講,晚上不要單獨來釋義泉,說不定水下藏有河妖。

雖然長大以后,我只管這是為了勸誡我們不要違反宵禁,但此時此刻,背脊不由得一陣發涼。難不成真遇上河妖了?

“何……何人?”我戰戰兢兢地咽下口水。只修煉了拳法和劍術的我,心里盤算著能不能制服河妖。

那張臉朝我轉過來,阿……

阿簌?

雖然彼非河妖,但此情此景,不管什么東西都會覺得瘆人就是了。

“嚇到了嗎?”聲音飄進夜晚清風空幽地傳來。

阿簌!

我回想之前他被看見吃雞的傳言,眼下不會想吃小魚吧?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胡思亂想,理順思緒問道:“你今天打完禪七出來了?”

“對。”

他向后靠,手往水里一推,等到靠近岸邊,把地面散亂的衣服拖進水里直接穿身上。

我發現他背后的皮膚仍是人的皮囊,便好奇魔的身體跟凡人的一樣嗎?多少還是有點區別吧?我頭微微歪下,想要看清他的正面,可是被他用布衣一層一層裹緊。注意到旁邊的熱切目光后,他定定地看向我,而我也看著他。

他嘴巴輕啟,說了什么?過了幾秒我才反應出是在說:師父讓你來的嗎?

嘴上答“不是”,心想他的問題真奇怪,我來泡澡,關師父什么事?

他手指向我,“紗布,該換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抬起了右手臂,外層的紗布已經變得淤黑。由于煞氣,右手臂上原先被貓抓過的位置變得紫黑,比周圍的皮膚顏色還要更深一層,于是我在這一處涂厚藥膏,用紗布包好。

他扯下腰間一根白布條,走到離我最近的岸邊,招呼我過去。

雖然內心有點抗拒,但我還是朝他靠近。

“有一個好底子,練武才能事半功倍。”他低下頭邊包扎,邊如是說。

若是其他人,這話我也就聽了,可他是阿簌,多少帶給我一種強者的憐憫。

師父常夸阿簌學得快,練得好。弟子們當中,提及比武,肯定少不了阿簌的名字。就這樣,我把阿簌視為勁敵,立志有朝一日憑武功戰勝他。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在夢里,阿簌沖著我笑,我用衣袖遮住他的眼睛,手覆上他的嘴,我低頭哭泣,掌心下感覺潮濕,抬頭見他的淚珠自上滑下,那樣清晰。

好奇怪的夢,可又感覺好真實。


比武之日,我突發了一場高燒,沒去觀望決斗賽。但比賽結果意料之中,他以極具優勢的近身搏斗擊敗卞理武師一向看好的大師兄,一舉奪魁。

第二天,師父在佛殿里對我們說,寺里不像寺外那樣人物形形色色,性格、立場、背景各種各樣,倘若我們有天離開這寺廟,就要開啟下一場在人世間的修煉。寺內是角逐,寺外是江湖。

決斗賽結束后,師父親自教賽場上顯現慧根的一批弟子御術,而單獨把絕學傳授給了阿簌。此后,阿簌離開了寺廟。這可不僅僅讓師兄弟們感到憤憤不滿,卞理武師跟師父在法堂公開談論起這件事,可以見得他也不認同師父的做法。

“當初您收他進寺里,我是不同意的,現在住持您又讓他離開寺廟,不怕他生出什么事端嗎?他的身份可跟這些在寺里成長的孩子不一樣,到時候真發生什么,可就要折抵這座寺廟積下的百年福報了。”

“我沒什么好教給那孩子的了。其他的,讓他在外面的世界學習吧。”師父話音落下,走出了法堂。

這之后再沒有人提及絕學半字。有大師曾斗膽一問,師父說阿簌修習絕學,是命中注定,此后再沒有第二個人學,師父也不希望有第二個人學。

在練武時,師父總跟我強調:欲修成御術,必以道御術。師父一邊讓我們不要效仿阿簌超乎常理的套路,一邊又格外欣賞阿簌那些凌亂成一派,形散神不散的招數。但師父在我面前始終表里如一地嚴厲呵斥。

練功房里鑿出了一個目前為止最深的坑,是阿簌留下的。“你不是想超過阿簌嗎?還差很遠呢。”師父輕描淡寫的言語,在我劈柴時,在我坐禪時,在我打拳時,反復想起。

我不想認慫,得更努力,才能與他匹敵。


拾壹

終于到了我的賽場。最終場比試時,我選擇了招數總是出其不意的凈羅作為對手,將比武石擲響于他前面空地上。

“就是你了。”

他像只從籠里出來的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解了我的防御。

既然如此,那我就易守為攻,上前猛擊幾拳,腳下生風,與他周旋幾圈后趁其不備回旋一踢,雙手撐地用嘴叼起一片樹葉,起身將葉子夾在手指之間飛向凈羅。

凈羅身子向后倒,貼緊地面,就在這時,我騰空躍起,以手刀劈去,他展開雙臂,憑借驚人的彈跳力縱身一躍跳到了墻頭之上,像老鷹一樣俯沖下來,雙腿交替橫掃。

招數無論怎么千奇百怪,總離不開功夫核心那一環。我把他當成阿簌,足尖往地上一踏,飛沖上去,腿勾住他的腰部,快速抽拳,凈羅難以承受,直直往下落。

贏是我的定勢。等今日已久的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好勝心不在寺里,而在寺外。

他下山后的第六年,我也下山了。

多希望師父能傳授給我絕世武功秘籍,可是精力一天不如一天的師父在聽到我要下山后沒有多說什么,甚至又提到了阿簌。

“若你見到阿簌,問他可好。”


即將穿過一片林子,我擺動的衣袖被百里開外的飛刀迅速擦過。那把刀在我眼前彎出條弧形軌跡,往前面小山丘撞去。

提起衣袖瞥見一道被劃開的小口子,所幸我不是被攻擊的目標對象。我回頭瞧,一團黑影閃過,沿著飛刀的軌跡奔赴那座小山丘。

遠處的空中,一個身著白色衣袂的身影掉落進山里,直覺告訴我,他就是剛才那團黑影追殺的人。

住處還沒有著落的我打算瞧瞧,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在山中上行,卻半天沒見一個人影,走著走著,我感覺自己有點多事,轉頭看見身側有個洞穴,便走了進去,心想還是別卷入這場紛爭為好。

沒走幾步,我被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壓制在洞穴石壁上。那人一只手控著我的肩,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只覺五臟肺腑遭到劇烈晃動,這著實是出寺之后最狼狽的一次經歷了。此人力氣之大,使人動彈不得,不禁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寺中善于體術的那位。

洞外的一點微光投射進來,我凌亂的視線忽地掃到了他那對赤紅色的眸子,比幾年前的顏色還要深,本來呼之欲出的求饒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中沒有半點詫異,看來先一步認出了我,手一下松開。

“有人在追殺你嗎?”我仍然靠在石壁上,身體還處在方才那下撞擊的緩沖狀態。

“我不知道。”他的音色較記憶中更加渾厚。

“你不知道?”

“可能是。”他的回答似是而非。那人明擺著要奪他性命的架勢。

“先行一步。”還是先保住自己小命吧。

“不怕他來追殺你嗎?”

“為什么?”我還未反應過來。

“拜于同一師門,不算同伴嗎?”他的話語悠悠然落下,而我像只無助的蝴蝶被動卷入一場路邊的風暴。

“那你說出他窮追不舍的原因。”

“或許……因為我是毛漓縣的大護使。這幾年我一直輔佐知縣管理縣內治安,穩定民生,而今新知縣上任,正是人力疏忽紕漏之時。”

雖然我還是沒有完全了解他的立場處境,但是兩人一直躲在山洞里實在顯得有些窩囊。

“你要等到何時出去?”我的耐心逐漸被消磨。

“等天黑。”現在我倒希望他倆立刻打上一架了,誰先發怵還不一定呢。

“天黑了,我的視線更加清晰。”他補充道。

黑眸與紅瞳視線在半空匯聚時,我心中所想的是,看到這樣一雙眼睛,獵物會經不住顫栗吧。

“何時下山的?”他開口了。

我斷開了對視,“前不久的事。告別時,師父還惦記著外面的你。本以為我們不會再見,今時今日,我們卻以這樣的方式相見了。”

“在山上,師父常告誡我努力壓抑內心欲望,多多修煉御術利人利己,到頭來我最順手的還是近身搏斗術。”黑暗中我只看見他的大致輪廓,根本看不清表情,當提到師父,他的話中明顯透出一些溫存。

“可你已經學成了師父的絕學。”那可是所有弟子夢寐以求,前小半輩子都在奢望的。他不僅得到了師父傳授的絕學,還帶著絕學離開了寺廟。如果他想招徒兒,我第一個跪下當大弟子。

真葡萄酸還是甜,只能任由那個吃得到葡萄的人說了算。

“我傳承了師父的絕學,需要用余生去修身、悟道……”

不知何時,我睡了過去。原本就路途勞頓,今天又遇上這么一出,身心俱疲。

睡夢中只聽見有人在輕輕喚著我名字,意識漸漸清醒過來。

“我們走。”他舉著火把說。

我現在才看清他的面貌,身著白色錦衣,加之臉面白,像張白符在風中蕩啊蕩,飄啊飄,無依無靠,輕盈纖瘦,好像下一刻就要飛走,跟在寺里的模樣長相相比,變化不那么明顯。

在山上他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眼下倒當上了大護使,我不由得感慨起來。披著夜色,我隨他進入了知縣府內,先安頓下來。


次日,府內侍女送來一套干凈衣服讓我穿上,并說知縣老爺想見我。

知縣一見面便賜我落座,沒等我致謝,就把談話主題引了出來。

“聽聞你和簌大人出自同一古剎,我就當機立斷招你來見一見。在我尚未赴任前,聽聞了簌大人的一些事情。雖說民間傳言真真假假,但經過多方驗證,我想這簌大人是否存在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縣尊的意思……鄙人不甚明白。”

“不明白無礙,只需知道,如果他不在府中,我有意立你為大護使。從未聽過有哪個女子當上大護使,當中的難關不言自喻。鑒于你身份的特殊性,我把這機會擺在面前。要是想在江湖立足,這職位,保你名利雙收。”知縣神情自在快意,“喝茶,喝茶。”

他端起手邊的茶,拿杯蓋刮刮杯口,邊用鼻尖嗅探,邊細細啜飲。

“阿簌武功高強,天賦卓越,雖然他在寺里只待了幾年,但早早展現了超乎常人的領悟力與戰斗力。從能力方面,我怕是難以取代他。”

“因此我說了,這是個大好的機會。”知縣那雙覽盡塵土世故的眼睛洞察著我,神情與方才品茶割裂開來,“你們功夫人或許不介意他的身份,但我沒辦法放心。”

退出知縣的房后,我隨處逛逛院內的置景。正對著大門的一尊獬豸銅像遠遠吸引了我的注意,其頭上尖角,傳說用來頂撞不法惡人。

東偏門打開,阿簌跨門而進,額前掛著玄色抹額,綰結于腦后的部分,顏色變為了白色,抹額上還綴著碎銀般的小亮珠。這樣一看,他倒挺像個玉樹臨風、孤瘦清高的人物,恍若系在樹上孤零零受冷風吹拂的白條,于人世間搖搖曳曳,讓我看到卻觸不到。果然妖魔之類的極會勾引人心。

是夜,蕭聲被夜晚潮濕的空氣浸潤,我走向佇立于長廊的他,闊別多年,再次見到他吹簫的模樣。

當我走到他身旁,他停下了,語氣不咸不淡,和印象中寺里的那個少年重合,“知縣說你可以多留在府中一些時日。”

他腦袋上方的青絲用白緞帶束扎了起來,而我的烏發在風中一縷縷吹起。

“我知道了。”

“想學吹簫嗎?”他忽然問。

我看著從前尤其感興趣的蕭,說:“罷了。”

他下山后,寺中再也沒有了蕭聲。我似乎也習慣了蕭聲在生活中遠去,正如有的人永遠不會回來。

適才清光未減,此時窗外風馳雨驟。天氣真是陰晴莫測。

我站在床前,床上的他突然睜眼,“你想如何?”

他直挺挺地坐了起來一眼不眨地盯著,月光照射在那張面無血色的臉上,顯得冰冷無情。我身子一顫,心里只覺面前的人比我更可怕。

奇怪,此刻他的瞳仁化為黑色,與尋常人并無兩樣,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像柳樹枝條,即使溺于河中,也能從四面八方抽過來,鞭打我的心。

阿簌聲音一沉,透出無法掩飾的悲傷,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點頭說,如果我和你都是魔,或者你和我一樣是凡根就好了。我撲上去阻止反抗,淚落在他臉上,無力地伏在胸前哭泣,不多時他肩頭絲綢材質的布料已被打濕。

一聲驚天霹靂讓睡夢中的我元神回歸,連人帶被子卷于床的一角回味這場夢。結局若可以在夢中演繹,我愿長眠不醒。


如果說在寺里阿簌吃雞的言論沒有得到證明,那么我今次算是親眼驗證了。

嗜血的本能擴張著欲望的瞳孔,樹林里,一只兔子沒了掙扎,任由他懸空撕扯,頸部已被咬斷。他如同一頭野獸蹂躪著弱小的掌中之物,即使在寺中學了那么些年,仍然克服不了生來的魔念,眼神愈加魔化,逐漸滲透出無法掩蓋的獸性。

阿簌,你也不過如此。

他回過身,目光定在我身上,那一瞬間我似乎置身于一片荒野,不寒而栗,本能地想逃走。他飛撲過來,把我摁倒在地。

我抓起手邊的石子,重重擊打他的頭部,可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動作,將我上半身懸空拽起。

“師父說的你可還記得?他年事已高,要是看到絕學被你這樣的人擁有,一定痛心疾首。”

“該怎么做,我自有分寸。”

“分寸?離開師父這么久,怕是連做人的標準都不曉得了。” 我看著眼前的紅眼魔頭,只覺得好笑,希望他馬上照照鏡子。

他的臉像塊冷冰冰的玉湊上來,捏緊我的衣領,讓我快要無法呼吸,然后變成第二只兔子。

“我在外貌上就跟大家不同,甚至還有點恐怖,但這沒什么,我不在乎。可當真切地感到自己無法抑制身為魔的天性時,真孤獨。”

他驀地捂住心口,喘氣急促,神情痛苦。我立刻把他撂倒在地,翻身逃脫,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怎么了?”我問。

他掏出一罐藥,解開衣衫涂于胸前,這藥瓶和當年放在我房門口涂來治煞氣的藥一模一樣。我看見他胸前涂抹膏藥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結印。

“師父說過,要戒貪。”他平復呼吸說道。

“你貪還是我貪?”


多少年過去,我還是無法企及他。為什么,為什么無論怎樣習術,都遠不如他,就因為他生為魔種?有時思緒停在這里,怎么也跳不出去,于是我看著自己陷入絕望的漩渦。

知縣設我為二護使,輔佐大護使共同守衛縣里的安定。他為我專設了一所寢居,財寶家具、優質布料、上好點心一件件送入房中。

名利雙收尚且不知,但那些精怪已經對我虎視眈眈,垂涎欲下,一聲聲“幼大人”比人叫得還要濃情蜜意。只要不影響府內管制和百姓安生,我就沒對他們下逮捕令。

一只兔子和一只狐貍蹦到眼前,我看著他們變幻成人。原來是兔精和狐精找上了門,控訴阿簌偷食他們未成人形的幼崽。

“除了幼大人,我們再想不到第二個有能力消滅他的人了。他可是魔,不像大人這般品質純良,品行端正。”狐精不知何時又露出大尾巴,諂媚地搖著,貼近我的腿滑上滑下。

“就是!只要他在人間一天,不會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娃娃,唉喲……”兔精將衣袖遮住臉,又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這是要將我們的后代趕盡殺絕啊!”

“單拿他是魔這件事來講,自古以來,有多少妖魔殘害無辜百姓啊!雖然我們是精怪……”她低眉跟狐精交換一個眼神,“但我們是好精怪呀,也未曾對寺里的人做過什么,始終保留著一份敬意!前些日子,不聽說有鼠精跑到寺廟里拜佛嗎?”

“他是去偷吃大米。”狐精插嘴。

兔精朝她放了個眼刀,轉而堆起笑容說: “總之,身邊有一個魔,我們也很擔心幼大人的安危,萬一他想攻擊你,以他的能力……保不齊……”

“所以所以,”狐精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將這瓶藥倒在他腳邊,或者在他屋里灑個一圈,只需一盞茶的時間,他便……”她的臉上綻出一個詭計得逞的笑容。

“他便……”兔精也湊上來,跟同伴一起奸笑。

“我自己上。”我拿過這瓶藥,“但必要時,會用它的。”

“幼大人武功蓋世,咱們這瓶藥也只是給您作個輔助,不想勞您親自動手。”狐精陪笑說。

“那就等大人的好消息啦!”兔子精說完,拉著狐貍精轉身遁走。

要不怎么說這些妖魔鬼怪真有點本事呢,我心想。


“聽說簌大人昨日打傷一個人……”一侍衛對同行的人說。

“是真的!當時我正好經過,那人的娘子還在旁邊哩!”另一侍衛激動附答。

他們發現我從身后走過,低頭響亮地齊聲說道:“見過幼護使!”我點下頭,前去阿簌的屋子。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兀自站在屋前吹蕭,這次的蕭聲婉轉多變,好似湍急流轉的河水。

進入屋內,我點明過來的目的,“知縣讓我向你討教討教護使的事務。”

房間里只有我們兩人,他把茶杯斟滿,輕巧自如地移到我面前。茶杯上釉著一朵清雅的蘭花,杯口還鑲著銀邊。

我抿了口茶,視線落在桌上一尊小小的玉佛雕像上。它的底座竟然沾染了粉末,我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難道是疳蠱?

“這雕像……價值不菲吧?”

他貼近茶杯的唇頓了頓,說道:“佛祖在心中,哪管玉琢否。”

一定是蠱,但辨不清是何種蠱毒。

“下山前,我請求師父在我胸口做個結印,一旦控制不住體內惡氣,這道結印就會燒心般地作痛。這些年,我一直都很痛苦。我不停地與本性抗衡,努力掩飾那些魔念,以為這樣就可以減少與凡人的差異。不知道怎樣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似乎與欲望對立,即是正確。”

他不曾對我說過這樣多的話,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師父教我的絕學,便是以這樣的方式過一生。現在由你來了結也不錯,可以早點解脫這塵世。”他撫摩手中的茶杯,指尖停留在杯口的花紋上。

“了結什么?”

“你此行,難道不就想這么做嗎?”他附之一笑,“我從未想過與你為敵。我的死,也不足一提。”

他抄起桌上的一壺酒灌入喉中,皺在一起的五官擠出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趁白天,賜我一死,夜晚……總能激起潛在的狂躁情緒,讓我神志不清。”

“好,我成全你。”

“成全?”他微瞇眼睛,倏地揚起嘴角,“我喜歡這個詞。”

印象里從沒看見他笑過,眼下不知道他是真快樂,還是真恣意。我擰開藥瓶,在他腳邊倒下。

“這藥效多久?”我抬頭欲回答,發現他也低下頭來,嚇得我心砰砰跳。

“一盞茶。”當下對我來說超越想象的艱難,“你可有什么愿望?”

“沒有。”他想了想,“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挺好。”

“這是在嘲諷我嗎?”怎么都不覺得這話中聽。

“其實你跟我很像……”突如其來這一句讓我心念一動。

他湊近,“你雖是凡根,卻有魔念。”心轟然從云端墜入地底。

多少人想殺他,而我不過先人一步。

“阿幼,”他極少叫我的名字,“好好做大護使。”

他慢慢消失在眼前,我卻開始后悔,雙手在空氣里不停地抓。其實我不想的,可是把自己騙了過去。


數日后,一個拎著竹籃,穿著樸素的矮小的婦人在府外被侍衛攔住不讓進,我碰巧撞上,詢問其緣由。

“那日簌大人看到相公打罵奴家,于是拔刀相助,大打出手,惹來了不必要的事端。”那女子說到這用衣袖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其實對奴家來說已成平常,但是大人這樣做令奴家誠惶誠恐,思來想去,還是來道謝才好,就怕……損了大人清白……”

大風襲來,亂了呼吸。眼前的女子已落為小淚人,邊擦著淚邊把裝在籃子里的一盒紙包的點心拿給我。

“請大人幫奴家轉交給簌大人吧!”說完,她別過身匆匆地走了。

我把籃子遞給走過來行禮的廝役,“拿去吧。”

九泉之下,你會如何想我,阿簌。


我無法面對那個躲藏在面具之下懦弱虛偽的自己。他說的不錯,我不是魔,卻有魔念。人與魔,一念之間,生與死,一步之遙。

現在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種深深的背叛感席卷內心,我無顏再回寺中面對曾經拜過的佛祖還有栽培我的師父。嫉妒、憤恨、好勝、怨念,舔舐著欲望的火苗,在陰暗處燃燒蔓延,燒得最后萬念俱灰。

悠悠空谷,亭亭喬木,墜入山澗,擯欲絕緣。


后記


我不僅沒有死,還看見了阿簌的幻影。下墜時,我感受到向上的一股托力,好像有人輕輕把我托起,手邊貼近的那層布料,和之前夢里的絲綢質感一樣。

我在懸崖邊蘇醒,以為這就是九泉之下了,可仔細分辨,我還停留在閉眼前的地方,而后確認:就是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簌,是你吧?難道魔能得永生嗎?

虛空里裊著凄清的簫聲,或許,阿簌想把這離別的蕭聲贈予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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