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山河(八)(英烈歲月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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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怒欲拔劍

秦凌海抬頭看天色,西方紅霞已隱去大半。又是一個傍晚了!不知怎么又踱到天和戲院。武芊在濟仁堂治傷,武毅多半昨晚已經死去。天和戲院當然上著門板。這一天多在半夢半醒間度過。原來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所謀甚遠啊!居然扮做中國人開個戲院。目的僅就是這些書畫么?在這城中,在這華夏,還有多少武氏父女一般的“中國人”呢?面對著緊閉的大門,秦凌海的眉頭緊皺起來。終于,他聽到自己腹中的叫聲,突感到心慌得難受已極。

風中隱隱傳來的叫板聲還能辨得出是《明末遺恨》。“兒啊,什么最慘?這亡國最慘!什么最悲?這亡――國-最悲……”哪家戲院又開鑼了?晚燈閃爍!再享受片刻的安靜吧!但心底如暗波涌動,卻無法平息下來。

秋風漸重,蕭瑟之意彌漫開來,逼得大多數商鋪早早便關了門,只有寥寥幾家還未上板打烊。幾處昏黃的燈光搖搖閃爍在漸漸沉寂的長街上,秦凌海心中不由一動,想起當日在南市街頭初遇武芊,也是這般情景。一燈如豆,餛飩攤旁,熱氣蒙蒙中馳來的那輛洋車,從車上翻落的少女和三個圍攻她的漢子!這一切如在眼前,可世事變化,竟然如此弄人!自己雖無意,卻也卷了進去。如今武芊成了日本人。這些日子里發生的一切太過匪夷所思。

秦凌海一抬頭,驀然發現自己面前竟又是那日的那個餛飩攤了。看攤子的還是那個中年婦人,鍋中升騰起的熱氣繚繞在側,似仍是那日一般。她抬起頭來,顯已記不清多日前這個年輕人曾在這里吃過一次餛飩。秦凌海不由笑笑,坐了下去。

不多時,一大海碗餛飩端了上來。秦凌海用湯勺慢慢在碗中舀著湯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他緩緩合上了眼,嘴中嘗出的卻似是那豆腐腦兒的味道。“唉!造化弄人!”秦凌海搖搖頭,吞下一個餛飩。看攤子的婦人微感奇怪,這年輕人似乎并不急著吃完,倒象靠吃餛飩來消磨時間。他臉上若有所思,時笑時蹙,倒似癡了一般。

秦凌海會了帳,終于起身離開。他回頭望了一眼這餛飩攤,心中竟升起一陣流連之意。自己此去,也許再沒機會喝這餛飩了,也沒機會見到曾在這兒遇到的人了。細田拓之的武功自己見過,倒也罷了,只是那無數機心詭詐,只怕就不是自己能應付得來的。但季布一諾,千金難抵。為師兄、為尚東升,今夜明晨注定是要在海河碼頭度過了。到底會發生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但求無愧于心也就罷了!

秦凌海看了看月色,一樣的清冷。時間才不過三更。碼頭上空無一人,只偶有幾聲蟲鳴傳來。白日里的繁擾喧囂都歸于輕拍在河岸船幫的細浪。岸邊一列各色大小不等的船排在那里,輕輕起伏。碼頭雖然換成高渤海的地盤,但并沒有什么不同。這國家若換了主人,會有什么不同呢?秦凌海驚詫于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快步走近岸邊,伏身一艘艘船看過去。細田拓之既然要乘船離京,想必不會是小漁船之屬。他只向那些拴在鐵墩上的鐵輪看去,但直找了半個時辰,仍不見宮崎丸的蹤影。秦凌海心中暗暗納悶,莫不是此船還未到,或是船體未標其名,再不就是尚東升聽錯了。但他轉念一想,且不論尚東升是對是錯,若細田果是明早便走,宮崎丸斷無趁黑進碼頭之理,定是早早泊在這里等了;而且日本輪船料來都會標名,只怕是找得不仔細了。

他順著河岸直尋下去,直到出了碼頭泊地,仍是不見蹤影。秦凌海有些焦急,便回頭再找。天色堪堪已近四更。他一時不知所以,不由漸漸慢下腳步。便在此時,秦凌海見眼前數丈處一艘小船微微一動。秦凌海心中也微微一動,這小船怎么忽地一沉?再細看時,小船又動了兩下,一個艄公從船頭鉆了出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打了個哈欠,蹲在船頭,俯下身去,在河中捧上一把水來,就著船邊洗了把臉。

秦凌海隱在岸邊暗處,不由想到,“看天色還早得很,不知這船主人為何出來如何早法?”他正想到此處,岸上一條黑影向這邊奔來。這黑影直奔到小船邊,低聲打了個呼哨。那梢公聞聲轉過頭,湊將過來。二人低聲耳語幾句。他們聲音雖然不高,但顯是未料到有人在側。秦凌海凝神聽去,隱約聽到“高二爺差我……船準備好了……很快來…”一陣風從身后吹來,將下面的話盡淹在風中,但秦凌海也立時醒悟,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這小船便是細田將乘之船,只是萬沒想到所謂宮崎丸竟是個如此不起眼的小船。

后來那人匆匆交待了兩句,便轉向離去。這艄公嘟囔幾句,自顧自到后梢整起槳舵等物。秦凌海悄悄欺近去,輕輕一跳便上了船頭。那梢公只覺船身輕輕一顫,微感異樣,但也不以為意,只稍微頓了一下便埋頭又干。秦凌海輕呼出一口氣,打量一下這小船,見船身雖然不長,但十幾個人同乘也還使得。他揭開艙下木板,將身子埋了進去。秦凌海估計此時距天明尚有時間,便閉起目來,運氣調息。

直過了一頓飯工夫,真氣在體內已轉了幾轉。他聽得遙遙響起細細腳步聲。來人走得并不快,落腳亦甚輕,只是一步步都踩在自己心跳上,顯是不急不徐,穩健異常。過不多時,此人來到船前,徑直上了船來。那梢公問了句“誰”,卻聽不見答話,此人便在艙中坐了下來。秦凌海聽他坐處離自己不遠,忙屏起呼吸。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想來天光也該放亮了。忽聽梢公說,“可以開船了么?”那人卻仍不答,也不知他是點頭還是搖頭,但過了片刻,小船卻不動,顯是那人并未讓梢公開船。船身忽地又一動,那人站起身子,走出艙去,站在船頭。秦凌海又等了一會兒,見仍無動靜,不禁忍不住掀開一線木板,向外看去,見一個人立在船頭正凝立遠望,看背影正是細田拓之。

河面上已隱隱反出天光閃爍之色,跳動不止。細田拓之直了直身子,頭也不回,淡淡道:“既已來了,何不現身相見?”秦凌海一驚,我伏在這里一動不動,他怎么便發覺了?但行藏既露,無須再躲。他抖一抖衣襟,長身出來。細田扭過頭來,見到是他,微有詫異,又點頭道:“年輕人,又是你!”

“佩服佩服!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船上有人?”秦凌海此時反覺心情一陣平靜,話出口亦是波瀾不興。細田一笑,“年紀輕輕,已有如此修為,難得,難得!以我多年功力,竟絲毫察覺不到。若非方才一陣風吹過,我原也不覺。”他見秦凌海猶不解,伸手一指周圍的船,“有風吹過,船必有起伏。但你看周圍的船,起伏都比這船大些。若不是因為這船身重,何至于此。想到這兒,再細聽,你的呼吸聲雖輕,也還聽得出來。”秦凌海暗叫慚愧,心道,“畢竟是修為不夠啊!”

細田拓之瞇起眼睛打量著秦凌海,“象你這樣的年輕人在中國也算鳳毛麟角了。”秦凌海哼了一聲,“我中華數萬萬人,象我這樣的人車載斗量,能人才俊不計其數!”細田笑道:“不管你嘴上怎么說,心中也這樣認為么?就算中國能人甚多,有貪利忘義者,有一意自保者,有……”

“住口!”秦凌海大喝一聲。細田雖住了口,秦凌海也不得不承認,也許他說得真有幾分道理。

細田見他沉思,忽道,“武藤千代那丫頭死了么?”

秦凌海心中又是一跳,“原來她叫武藤千代!那真的是日本人了!”細田盯著秦凌海的臉色,又道:“看來讓你救過來了!不過,你和她,將來……”他不再說,只是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他。秦凌海自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惦念起“武芊”現在的情形。他突覺心中斗志如日光下的冰雪,一點一滴在消融。

秦凌海不敢再想,左手一翻,吼道,“拿來!”

“什么?”細田冷冷一笑。

“什么東西你不該拿走,自己還不知道?!”

細田拓之點頭,緩緩從袍子中掣出一個包袱。他悠悠道,“這些東西,留在中國,也許數年后就會毀于戰火、毀于宵小之手,難道你不清楚么?”秦凌海雖不愿聽,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也許細田說的確有道理。

他恨得一咬牙,左足一踏,就要出手。便在此時,細田拓之臉上慢慢綻開笑容。秦凌海從未見細田笑過,此時見他笑起來,心頭隱隱不安。細田笑容未斂,忽地左手一翻,迅捷無倫地掀開包袱一角,從中抽出一個卷軸打開,雙手左右一分。只聽“嗤”地一聲響,一幅不知什么書畫被撕成了兩半。

秦凌海大為意外,不由低呼出聲,“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們上面為什么要這些書畫么?你不知!這些東西玩物喪志,怎會要來把玩?我們要來就是為了毀去。不單是書畫,只要是中國文化,一點一滴都要它隨歷史而去,不留痕跡。百十年后,世上便只有大和、沒有中華!”

秦凌海忽然明白了尚東升為何這么執著地要奪回那三幅書畫,為何細田一劍劈來時他不肯放手,因為此時自己的心也痛得如撕裂一般。這些不是陳舊泛黃的紙,不是茶余飯后用來品評的玩物,也不是儲而保值的珍寶,而是一個家族、一個民族的血脈。千年的歷史,不過是書中的幾行字罷了,還未見得是真是假。但這些東西切切實實地擺在面前,真實地告訴你,我們有過這樣的輝煌、這樣的榮耀。即使千百年后,只要看到它們就知道,一直傳承不絕的是文化。一個王朝可能衰落,甚至被打敗;一個民族可能頹喪,甚至被輕辱;一個國家可能勢微,甚至被嘲弄;但有了這不絕的文化血脈,便能生生不息,終有重興之日。

也許細田是在做作,故意為之,他并不想毀去這些書畫,但自己已經分辨不出。秦凌海怒吼一聲,左掌直向細田拓之擊來。細田左手執著包袱,右掌擋開他攻勢,順勢后退一步,將包袱一揚,輕聲道,“你若不想要這些書畫,盡管上來。”秦凌海一愣,細田拓之左手舉著包袱已伸出船舷外,右手背在身后,淡淡道:“開船!”。那艄公早等著他這句話,將船一撐,離開岸邊,緩緩向河中駛去。

秦凌海呆了一呆,也不敢再動。他向河中看去,見被船蕩開的波紋向四處散去。

天光已經泛起,東邊灰白一片。小船迎著這灰白之色直劃去。天色已將明,河中漸漸有三三兩兩的船只活動。小船駛得甚速,一路超過數艘船只。再向前行得一程,河面更為開闊,兩岸愈來愈遠。秦凌海心中焦急,不知細田到底意欲何為,就憑這只小船出海么?

細田拓之與秦凌海二人就這么直直站在船頭。只有晨風吹過,帶得二人衣袂飄起。船頭前方金色閃耀,斜映在二人身上。這一抹顏色漸漸亮麗了起來,沖破船周身淡淡縈繞的絲絲晨霧。秦凌海環顧,見兩邊的岸已幾乎不復可見,河面上波光涌起,層層疊疊,推得小船起伏不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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