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諾出自信然
他此時方想起,在袁府與黑衣人相斗時,始終覺得她身形極怪又極熟悉。那怪異的身法自己與武芊切磋武功時本曾見過一次,卻為什么沒想到?還是根本不愿去這么想?不錯!她是日本人!但她怎么會是日本人?武毅自然也是日本人了。他們開天和戲院又有何圖?自己平時竟然一點也看不出。怎么能看出?他們比中國人更象地道的中國人。那她在袁府時并未對自己下殺手啊!
其時不過片刻之間,秦凌海卻感覺過了數個時辰一般。自逢武芊以來,種種情形皆涌入腦來。還不及他想個明白,只聽屋內又是“啪”地一聲脆響,細田拓之反手一記耳光正抽在武芊臉上,“尚東升說的沒錯。除了錢塘觀潮圖之外,都是假的!你被袁文會騙過了還不知道!”武芊被打得轉了半個身。秦凌海看得更加清楚了,這張時時縈繞于心的臉現下紅腫了半邊,但卻愈發惹人憐愛。真的是她!
武芊臉上卻毫無怒色,反是一片惶恐。細田渾不理一旁倒在地上的武毅傷重不起,眼神直勾勾盯住武芊。那眼神冰冷刺骨,毫無一線暖意。在這如水的秋夜中,秦凌海亦不覺有什么寒氣侵體,但只從細田拓之的一眼中便感到心頭一個寒戰。也說不清為什么,秦凌海只覺得那陰側側的眼神似要掏空自己的五臟六腑一般。他猛然一驚,自己只看到了這眼神的余光,便如此不受用,武芊正當其鋒,又當如何?武芊渾身一個激靈,臉上卻漸漸沒了惶恐之色。
細田左手一彈,已將一顆黑色小丸彈落武芊面前。武芊她直起身子,微微向細田垂一垂首。細田便不再看她,眼光向屋頂掃去。秦凌海見武芊拾起那黑丸,吞了下去。他不由一愣,已見武芊口邊流下淡淡一抹血色。
秦凌海左掌一拍,已震開天窗,縱身跳下。他人在空中,“服毒”兩個字才鉆入腦中。他往日出手總是頭腦清明,謀定而動。偏生此次不知為何,人已經撲了出去,才想明白自己是要出手了。他一落在地上,武芊恰好委頓于地。秦凌海左手攬住她腰,右掌在地上一拍,身形已彈起。細田拓之不防頭頂撲落一人,但他見秦凌海身形一起,反應也是極快,跨上一步,左拳擊出。秦凌海腳剛離地,聽得身后風聲響動,右掌回擋,正與細田的拳頭碰在一處。他向前搶了一步,便緩得一緩,細田的第二拳又到了。他聽得背后拳到,伸手去格,兩臂相交,卻覺細田來拳力道不大,已阻不住自己上升之勢。秦凌海心中一喜,卻突覺不對。細田一拳既被格開,身周氣流卻仍是一窒,左臂彎中的武芊卻悶哼一聲。原來細田右拳虎虎風生,攻秦凌海是虛;左拳卻掩在左拳聲勢中擊向武芊。
武芊一口血噴將出來,濺得他前胸衣襟上都是。細田攻勢如疾風驟雨,雙拳又至。忽地,一直委頓于地的武毅左臂一伸,攬住細田雙足,細田不防,險些跌倒。秦凌海借機從屋門搶出。屋中有人悶哼一聲,再無動靜。秦凌海也顧不得許多了,伸出手去探武芊的鼻息。武芊出氣雖亂,但尚有起有伏,雖弱不絕。秦凌海盯著她面龐,心中一陣煩亂。這一夜中發生的變故實在太多,秦凌海簡直喘不過氣來。他心中只是喃喃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月已向西偏去。夜色仍是濃重得很。秦凌海想也不想,一路直向濟仁堂而去。宋念遠既然能治得了邱震東的毒,多半也救得了武芊。可是,那些畫呢?武芊擺明了是與細田一路謀奪這些國寶的人。也罷!也罷!她既是日本人,不管所圖為何,今晚之后,總之是再不見面便是了!秦凌海垂首去看武芊的臉,見她似沉睡不醒,只淡淡皺著眉,睫毛都黑生生地清清楚楚。
這一夜間,秦凌海不知跑了多少路。也虧他隨出塵道人十年,基礎打得甚為扎實,因此只覺疲憊,但精神尚可。他一路狂奔,直到濟仁堂前。這次的拍門聲格外響亮,左近整條街的街坊只怕都能聽到。每拍一下,秦凌海的心仿佛就空空地忽悠一聲懸起。他感覺似已過了千百年般,實則不過才拍了七、八下門而已。開門的仍是那個小伙計。他見秦凌海又轉回來,懷中還抱了一個人,頗感詫異,不知此人為何三更半夜到處去尋了病人送來。秦凌海更不等他把門打得大開,早闖了進去,直入堂上。
他一腳踏入堂中,見宋念遠正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那小伙計在秦凌海身后嘀咕道:“宋先生剛忙活了大半天,把你師兄安頓好!你又來了!”秦凌海聽他語氣中多有不愿,也不和他計較,只急道:“宋先生,還煩你再看看這個病人!”宋念遠聞聲睜開雙眼,站起身來。秦凌海見他眼中精光一閃,心中一動,“不料這宋先生似也是會家子!”宋念遠早看出他懷中的是個女子,用后一指,“放在那邊吧!”秦凌海順著宋念遠的手勢將武芊輕輕放在堂中軟椅上,側身閃在一旁。宋念遠跟上前來,細細看來。秦凌海盯著他面色,只怕他說出個“沒救”來。宋念遠喃喃道:“怪事!”秦凌海不由接道:“什么?”宋念遠道:“她中毒極烈,隔了已有頓飯工夫,本早應不治,但被人以內力震出臟腑中毒血,才能撐到現在。年輕人,是你么?”秦凌海才恍然大悟,原來細田那一拳打中武芊,不意卻救了她一命。秦凌海不及解釋,只急道:“不是!宋先生,有救么?”宋念遠微微點頭道:“有些麻煩,但還來得及!”秦凌海終于吁了口氣,稍微又退開了些。
宋念遠揮手叫那小伙計去取了藥來。他撬開武芊牙關,將幾顆淡黃色小藥丸塞入,右手拇、中二指捏住她腮后下腭處微一用力,已將藥丸送進咽喉。秦凌海見此次用藥與上次給邱震東用得并不相同,知道他是對癥下藥,更信服了幾分。藥一入口,武芊忽咳嗽一聲,嘴中咕噥一句。她聲音太輕,秦凌海離得稍遠,也聽不清說得是什么。但宋念遠就在她眼前,面色已經變了。
宋念遠回過頭來,盯著秦凌海,“她是日本人!?”秦凌海只覺宋念遠目光看來,逼得自己無處可躲。方才細田拓之的目光讓自己心底生寒,如今宋念遠的目光中卻是浩氣蒼冥,逼得自己氣也透不出。剎那間,宋念遠眸子中精光大盛,直射在秦凌海臉上。秦凌海氣息一窘,不由點頭。他隨即覺得不妥,又搖頭,“不……是……我也不清楚……”但他心里如明鏡般地知道,自己所存的最后一絲希望要破滅了。人在危難困急之時,脫口而出者必是自鴻蒙本性中帶來的語言,因為那是銘心刻骨地深附在心頭的體認,無論如何去隱藏、去掩蓋、甚至刻意去遺忘,總是改變不了!
宋念遠就這么看著秦凌海。秦凌海背上隱隱覺得針刺日炙般難受。他自然知道宋念遠心中在想什么,但無法開口解釋。那小伙計突然喊道:“先生,別給她治。讓他們滾!”秦凌海的心一下收緊,他不敢去看宋念遠的眼睛,甚至也不敢去小伙計的臉,只是木然站在那里。
也許過了良久,也許只是一瞬,秦凌海聽到宋念遠輕嘆了一聲。他的心跟著一起一伏。宋念遠聲音不大,卻極堅決,“小四兒,堂上掛得是什么,你念給我聽!”秦凌海不解,抬頭看去,見堂中掛著一幅字。還未等他細辨,“小四兒”已應了聲“是”,一字字背了起來,“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側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智愚……”
“罷了!”宋念遠打斷了小四兒。秦凌海雖然學識算不得淵博,但也知道小四兒念得是《大醫精誠》。唐代名醫孫思邈將這篇《大醫精誠》冠于巨著《備急千金要方》之首,便是告誡行醫者凡病患之人皆應視作一體。秦凌海也知道接下來一句便是“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他心中一松,想來宋念遠是答應給武芊治了。宋念遠淡淡道:“小四兒,你念得不錯!華夷智愚,普同一等,不能只是念念便罷了!”“先生,可她是東洋人!”小四兒還想再辯。
秦凌海見宋念遠雖已動了給武芊醫治的心思,但怕再反復,忙搶上前道:“宋先生,醫者父母心,多謝您……”他話剛出口,宋念遠“呸”地一口唾出,正吐在他面門上。秦凌海一愣,便呆住了。宋念遠忽轉厲聲道:“我本道你是個熱腸漢子,不料卻甘為日人所用,再不滾出去,老夫便不客氣了!”秦凌海不料宋念遠竟有如此一番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宋念遠話一說完,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秦凌海怕自己留下不走,宋念遠真的翻臉不給武芊醫治。他本還想問問邱震東的情形,但勢已至此,不得不走。料想宋念遠醫德醫術至此,邱震東應已無妨。他扭身出門,才到了大門外,便聽得身后砰地重重一響,門已掩上。呆了片刻,秦凌海才想起伸手去抹臉上唾沫,但夜風凄冷,觸手生寒,早已干了。秦凌海不由苦笑,但心中還是一暖,畢竟武芊有救了!
他尋思一陣,高渤海搜羅的書畫已經到了細田拓之手上,袁文會那老狐貍卻只用一張“錢塘觀潮圖”保住其余十幾張書畫。這些東西現下自然還在他手上。為今之計,不知是再去袁府尋還是到銘漢齋去找細田奪。秦凌海暗自嘆氣,自己隨舅父,隨師父,這些年所學不少,文武均有造詣,本也要去東洋留學的,算得胸有大志,可如今獨自一人行走江湖,遇到了事卻感覺束手縛腳,總是拿不定主意,既無高渤海、袁文會那樣的心機,也無師兄邱震東的果決,甚至連武芊都不如。
他正猶豫間,忽覺不遠處似有微聲。秦凌海暗自納罕,不由順聲尋去。待來得近了,他借著月光看來,又是一驚。一個人靠著墻壁,正自喘息,看樣子似是一步步捱來。這人卻正是尚東升!他斷了半截右臂,又中了武芊兩掌,受傷頗重。秦凌海見他前胸連同右邊半面一片血污,看起來慘然駭人。雖然尚東升騙了邱震東,害他中毒,但當此時重傷之下,又怎能再恨他?秦凌海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尚兄,是你!”尚東升抬頭見是秦凌海,慘然一笑,“秦兄,對不住了……”他說兩個字,喘一口氣,顯是虛弱已極。
秦凌海見勢如此,俠義之心又起,右手扶住他左肩,“尚兄,我送你去就醫!”“我知道……此處……有個濟仁堂,只是……只怕來不及了……”秦凌海聽他說話氣促,忙伸手搭他脈搏,只覺脈息錯亂,幾不可查。尚東升眼中閃過一絲明亮之色,“秦兄弟…我剛才…并未離開,在銘漢齋…窗外聽細田吩咐手下人后日….不,也就是明兒….一早,他帶書畫…乘船離津,是宮崎丸…你定要攔他…下來,看在我告你此事份上,求你…一事,將錢塘觀潮圖……送回關東尚家…”
秦凌海幾次要阻他,尚東升卻說個不停。秦凌海在銘漢齋屋頂聽到尚東升與細田等人對話,知道“錢塘觀潮圖”那幾幅畫對尚家頗為重要,如今見他性命危在旦夕,還提起此事,情知這幾幅畫勢必與尚家有莫大關聯。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秦凌海見尚東升情形,知他難撐多久,心中沖動,便想答應他。但這些書畫皆是國寶,如何又能還給他尚家?尚東升似乎看出秦凌海心意,急道:“秦兄,那三幅畫…素來是….我尚家的,我家……為它們搭上…幾條人命,求你了…”秦凌海見他情急真切,熱血上涌,沖口道:“我答應你!”他雖知一句話出口,必不妥當,但大丈夫言出法隨,千難萬險也說不得了。尚東升聽他允了,眼中放出光來,“秦…謝了…”秦凌海右手一直搭在他脈上,漸漸感到微弱的跳動緩了下來。
此處離濟仁堂甚近。也許尚東升不見到自己,也能捱到濟仁堂。但他一見自己,一意托付書畫之事,終于撐不住了。難道這幾幅字畫就真的這么重要么?秦凌海心中一慟,是啊!這些書畫當然重要,無論如何,它們都是先人所遺,千年流傳,如何能落入外人手中?!尚東升能為它們不要了性命,師兄也是如此,自己就當不得么?不管尚東升生前如何,以一家之私寧害公義,但畢竟也是條不畏死、有擔當的漢子。秦凌海將他扶著坐倒,拜了三拜。
他抬頭看去,遠處天光跳躍,參星漸隱,商星將出,是要破曉了!可是,這破曉前的夜恰最黑暗,也好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