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坊間有沈復《浮生六記》周公度的譯本出來,其譯本序言名為《天上美人來 人間良夜靜》,其中有這樣一句話:便是因為自己恰是那情深之人,動不得心底的苦。只此一句,便有了今天這篇文章。
從佛家的眼中看,人世間的苦皆從“有情眾生”四個字上來。眾生因情而受苦,佛家因情而紓解。若無“情”字在其中,也沒什么可留戀,可惋惜的。不過佛家所看重的“情”乃是眾生的癡與嗔。而不是我們所局限的戀生之情、男女之情。無奈眾生終是貪癡嗔念之輩,所佛家才以“四諦八苦八道”之語證道。不過“如是我聞”之輩囿于文字之苦不得出路而已。
再者,有情才是眾生之本相。倘若是無情,這山川大地甚是無趣。所以孔老先生還是頗懂得人世間男歡女愛的真諦,他說:“詩三百,思無邪矣”!可謂至理。
不論儒釋道如何解釋與開脫,始終要面對的還是迷途不知返的“有情眾生”。郁達夫在《題釣臺壁》中有詩云: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不過我輩愚鈍,我等最愛的還是“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之句。其他的磅礴之語寧肯忘之不提。借此佳句修一下“我本情深”的邊幅。正如明代張岱云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沈復的《浮生六記》中動人之處就是“深情款款”。而且此情深處不見修飾之語。這種深情因沈復,更因蕓娘。此種深情因蕓娘而起,卻未因蕓娘而終。如果查看明清兩代的筆記之作,少見夫妻床闈間事如此用心者。而且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所記述的文字中多了“靜氣”二字。
如果熟悉明一代的文人雅士的風格,少不得要說庭中海棠花在月夜之下盛開,才子有丫鬟攙扶著慢步行至花前,花氣撩人,少不得還要咳出兩口血來應景。才算真情所致。更有甚者,天下興亡之間高談闊論少不得激昂,卻是由一女子心懷故國家園之余恨噴出兩口血來,再由才子勾勒一番成為紙上桃花之美。只是傳得公子多情,卻無女子姓氏名誰之說。這些情,不要也無妨。
不到到了沈復這里,情深之處往往能見到一個“人”字。而托付深情之人也終于有了姓名。再無沈氏、王氏這樣一個簡單的稱謂了。只此一點,這本《浮生六記》就必然要讀。如果通讀所謂圣賢之書,明晰理學至理的目標就是為了忘卻身邊人,這樣的書想必必定被人讀壞了。
沈復的《浮生六記》之所以重要,乃是這是一本有性情的書。所敘述之事也無非是夫妻、庭院、灑掃、賞玩之類的小事。不過因其小反倒是可愛。至于《浮生六記》之所以長盛不衰,蓋因可愛。
沈復寫作《浮生六記》之時乃乾隆年間。如果粗略來看,曹雪芹也正在寫《石頭記》。這兩本書對比來看,沈復從個人經歷上完成了曹雪芹終不能及的生活。至少在沈復的人生中,他遇到了愛!而且他把他的愛記了下來。
在多少道學家和鄉愿心中,沈復的書才是夜晚偷偷拿出來要細細品味的私貨吧!那些堯舜盛世、圣人心學只是應對無聊的日頭的。
周公度的譯本解決了閱讀沈復《浮生六記》文言文的苦楚。因在這《浮生六記》中不但有文言文的障礙,而且還有蘇杭吳語的障礙。而周公度要解決的正是這兩個難題。明清一代的筆記小品,很少能看到在私人生活領域介入如此之深的書。而沈復的《浮生六記》不但講述個人情感,而且還講述生活之美。正如沈復窮敗之際訪友借錢度日時,還不忘點評一下友人花園中的庭院之美。心中若無溝壑者,少見能如此!
周公度的譯本我只看了序言部分。但是周公度的譯本對于沈復原著《浮生六記》中的氣質把握實屬難得。由文言轉百話容易,不過文筆之間得“靜氣”則非易事。這一點在周公度的序言部分其實就已經體現出來了。我不必另外贅言。我們說文筆好壞,絕非取詞用句之間的技巧,而是文字背后所呈現出來的視野與氣場。這些看不見的東西,讀者是可以直接感受的。
只是看《浮生六記》時常常讓我想起曹雪芹的披肝瀝膽和嘔心瀝血。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所表現出來的生活之跌宕起伏也不亞于此。只不過沈復所采用的態度倒是值得讓人銘記。那種把玩生活的連綿不絕的愛,不單單在蕓娘身上,也是沈復所觀看的一器、一物、一山、一水之間。
再進一步的說,應該是沈復的“蕓娘”成就了這本《浮生六記》。一個人的情不會無窮無盡,在一個人身上用盡了。此生也就不會再覺得還有什么苦楚了。有情眾生中苦來自于情,當情愫散盡之后,苦亦不該存在了。這一點沈復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在《浮生六記》中其他幾記中,沈復所擁有的有關記憶足以讓他抵抗這世間撲面而來的惡與苦。這或許才是最難得的一往情深。
沈復的《浮生六記》中講一個情字,曹雪芹的《石頭記》中也是講一個情字。兩處深情,無論結局如何,都是不苦的味道。這一點只有閱讀之后才會明白。
備注:蕓娘。沈復之妻。本名陳蕓,《浮生六記》女主角,清代文人沈復的表姐、愛妻。沈復曾于七夕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沈復執朱文,陳蕓執白文,以作往來書信之用。
愿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且相守至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