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合(第一節 結婚專業戶)
栓治屬于結婚專業戶,然而新中國已經打倒了封建社會,實行一夫一妻制,所以,結婚專業戶,同時必須是離婚專業戶。
很早以前,他還在農村的時候,除了山水,沒見過什么世面,臉上的稚氣與身上的土氣,決定了他的胸無大志。文化人所謂沒理想就說的是他這種人。但他為人干爽利落,說話做事在農村算得上懂事的好小伙。
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農村有換親這回事,所以,他姐姐作為彩禮嫁給另一個村一家許姓人家,許家的女兒換給他做媳婦。可以說得上雙喜臨門,嫁娶喜事一塊辦,省事又干脆。那時候,他們村三十幾還光棍一條的男子有的是,他二十一歲就娶媳婦,當然好福氣。既解父母之愁,又補琴瑟之缺,兩全其美。
他那媳婦老實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地步。單看她的樣子,長得倒是漂亮,鵝蛋臉大眼睛,皮膚不算白但也不算黑,勻實光滑。見人微笑,人家跟她開玩笑,她只輕輕一笑,也不還口。
那時候,栓治家在山腰里,吃水需要到溝底去用驢子馱。栓治沒娶媳婦時,常是栓治他弟或者栓治干這事。自從新娘進門,這事完全就屬于她了。栓治他媽擺起婆婆的樣子,既不做飯也不洗衣,把兒媳婦當牛做馬,動不動還打打罵罵。栓治十分“孝順”,遇見她們婆媳有矛盾——當然這矛盾只是他媽自說自話數落兒媳婦,他媳婦是不會抱怨的——栓治輕則罵她,重則隨手幾個耳光。那媳婦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如此也就過了三四年,還給栓治生了一個兒子。
可就在十幾年前的一個秋天,農村開始整地種小麥收玉米,栓治和他爸他弟他媳婦掰完玉米,拉回家去。一家人在家里剝玉米棒子,婆婆指揮媳婦去做飯。那媳婦是個慢性子人,說話干事都比較慢,飯做成時,婆婆已經等得一肚子氣。這氣填補了她腹中空間,且撐得慌,不但不需要吃飯,反而需要發泄。但是她沒發泄,瞪了兒媳婦一眼,沒再說話。
當夜涼風侵襲,秋雨襲來,綿綿密密到天亮也沒停的意思。栓治抱著媳婦睡到大早晨還不起床。他媽在外邊喊兒媳婦做飯。栓治說下雨著呢急什么,又不干活去。不讓媳婦下去,婆婆在屋里寧可生氣罵人也不愿自己做飯,兒媳婦被強迫和丈夫溫存。等到起來時,栓治也不吃飯,就出去在村里串門。他媳婦做好飯端到公婆屋里,老兩口已經罵得屋頂灰塵如門外瀟瀟秋雨般。偏偏這媳婦心里著急,忘了加鹽,婆婆剛吃一口,就啪的一聲連碗帶飯砸在媳婦身上。
那媳婦什么話都沒說,回到廚房取了鹽來,就去收拾地上碎物。沒想到婆婆堅持**詩里“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教導,將鹽袋子往媳婦臉上一拍,抓住頭發就拖到院子里。將媳婦壓在玉米堆上,掄起玉米棒子沒頭沒臉的就砸。公公堅持“婦唱夫隨”的原則,前來幫忙,兩人也不顧泥水已經將兒媳婦給他們做的綢子衣服玷污的不堪入目。同時動手,雙管齊下,只打到天公不能容忍,只得將雨水當作憐憫的淚水瓢潑似的灑下來,老兩口上了年紀,心有余而力不足,沒力氣再折騰了,昨天下午的氣今天也發泄了,這憋了一夜氣的難受也不再難受了,這才收手。
那媳婦鼻青臉腫,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傷痕道道。她爬在自己屋里的炕上低聲哭到無淚可流。
栓治到晚飯時才回來,進門時老兩口早已又攢足了氣力,正在屋里罵。他進去一問,他媽句句有理,全是兒媳婦不對,他爸隨聲附和,全是自己的老婆正確。栓治在外邊也喝了一點酒,手一揮就回他的屋子里去。進去后發現他媳婦縮在炕角里,身上泥跡斑斑,濕氣依舊。她也不抬頭,也不說話。栓治怒從心起,跳上炕抓住她頭發拉起來就是兩個巴掌,罵道:“你啥都干不好,咋就不死了去,活在世上就給我惹氣受。”
那媳婦木木的承受了,既不反駁,也不抵抗,下了炕也沒穿鞋就出去了。栓治也不理她,自顧自地去廚房找吃的。
半夜了,媳婦還沒回來,婆婆懶得過問,公公卻問了一句:“栓治,你媳婦哪去了?”栓治想也不想,就說:“管她呢,回娘家了吧,最好別回來。也省得給你們看不上眼,老的小的都給我氣受。”老子聽了兒子的牢騷,自覺沒趣,也就不再理會。當夜一夜大雨不停,到早晨時天也下得累了,雨開始變小。
媳婦沒回來,婆婆只得勞動大駕親自下廚。他們都想她肯定是回娘家了,大不了兩家鬧一場,也沒什么,干脆無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于是都沒人去理會。
栓治去水窖里提水給牲口拌飼料。連日大雨,那大水窖也已喝得滿足快意。栓治走到跟前,卻發現水窖蓋子放在巖邊。他怔了一下,就趴在水窖邊上一看,卻發現兩只白生生的腳在眼前。水窖里漂著一個人,仰面赤腳,面目浮腫,看衣服就是他媳婦。栓治霎時蒙了,老半天才喊:“爸,你快來看!”他一邊爸抽著煙斗,說:“咋了?”一邊走出來……
那媳婦撈上來時,早已斷氣多時,即便華佗復生,扁鵲再來,也是束手無策。栓治一家束手無策,最后他爸主持大局。先去請來他媳婦的娘家人,一時家中哭叫聲、勸慰聲、嘆息聲響成一片。許家人一口咬定,是栓治他們家先給自己女兒吃了毒藥,才扔進水窖造成投水而死的假像,并堅持要請法醫剖腹驗尸。栓治家不愿事情鬧大,左求情右下話,前后打點,最后就草草地埋了。
人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可是栓治一家完全不懂得這道理,尤其栓治他媽,依舊霸氣十足,不但不為這事難過愧疚,似乎比往常還要歡暢,在村子里依舊高聲喧嘩四處招搖,并揚言要給兒子娶更好的媳婦。
果然是頂天立地的人,沒過多久,她就實現了她的諾言,讓人們知道她并不是隨口說空話的人。栓治確實是又娶了媳婦,是山頂塬上的一個寡婦,外帶兩個孩子,然而也不見得更好。農村人就那點小可愛的毛病,在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在栓治一家,尤其栓治他爸媽面前一個勁的夸他們,說他們好福氣,好手段。栓治他媽也不明白這是諷刺還是贊揚,反正就咧著嘴大笑,并且表情毫不謙虛,言語卻非常謙虛的說“哪里哪里,這也夠折騰人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此后栓治家多經患難,小兒子當了兵,大兒子在山上上耕地時摔下崖,癱瘓兩年死了,大兒媳婦帶著兒子女兒,自作主張遠嫁他方。栓治他媽他爸只能跟著栓治搬上塬,寄人籬下。但也總算是走出了山村,算是改革的一大步。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栓治他媽依舊改不了惡婆婆的習氣,兩年不到,在那里矛盾重重。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那寡婦雖然想過安穩日子,但是絕對不是愿意受氣的主。栓治他媽這時只有口頭武器,沒想到在人家地盤上,人家人多勢眾。隨口一叫,家門上就來了十幾個靑壯,將栓治一頓揍,逼著他離婚,從此趕離當地。
栓治帶著兒子,老爹老媽,轉戰城里,打工為生,他爹也還健壯,也找活干。不久又找了一個媳婦,是城里的一個寡婦。他這輩子估計和寡婦有緣,好在這個寡婦,僅僅是個寡婦,身邊沒有子女。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栓治他爸過馬路時被一輛大卡車撞飛,當場嗚呼哀哉,這對他們一家來說喜憂參半,憂什么一目了然,至于喜,是因為那司機賠給他家十三萬。栓治總算能喘口氣,不再那么緊張,還在城里買了房子,依舊打他的工。
人說本性難改,真是老實話。栓治家里依舊堅持不和諧原則,夫妻關系、婆媳關系還是一團糟。這些年來,他也算是飽經風霜,多歷世事,從前的不穩重、冒失的性子被經歷壓得蒼老,鋒芒不見。他所考慮者,也就是能給第一個媳婦留下來那孩子有個安穩的家。偏偏天意未必能如人愿,這第三次婚姻,還是不太穩當。那女人很有主張,凡事不聽人言,自作主張。和栓治他媽一時瑜亮,一山難容二虎,婆媳之間總有摩擦,何況她也看不起栓治。所以,二人夫妻關系也不和諧。栓治索性很少回家,在工地上吃住睡。
跟栓治一樣常不回家的還有他們的包工頭和一個打工的小伙。按說包工頭不缺吃穿不缺錢,該當天天回家享福。可是他卻一臉愁煩,不太言語,該干的事干完,也不出去,和栓治他們一起住,打牌下棋小賭博,也常玩。
那包工頭叫趙雙,國字臉,濃眉毛,牙白臉紅,老底子是農村人,現在卻是名副其實的城里人。他沉默寡言,一般不太干活,但他干起活來,完全不惜力,誰跟著他干活好比后面有狼追著,總是一路跑著干。雖然已是城里人,但還保留著農村人樸實厚道的作風,一點沒有架子,也愿意和工人們一起住,突然會開冷玩笑,和他平時的性格很不搭。
那天天很熱時,他給大家買了一袋西瓜,計程車拉到工地門口。他喊栓治和那個也常不回去的小伙陳惠山來扛西瓜,他倆出去,很大一袋西瓜,有一百多斤,依他們的力氣,誰都能抗動,可是栓治發懶不愿獨自扛,陳惠山剛換完衣服怕弄臟白襯衣。所以,兩個人抬,可惜那袋子無處可抓,抬起來就從手里往下溜。如此反復,惹惱了趙雙,他也不罵人,直接說:“起開,把這個有多重?”話沒說完,直接將袋子摔在肩上,一路跑進去。
栓治笑著伸了一下舌頭,陳惠山自覺慚愧。兩人只好跟進去吃西瓜。
陳惠山本不是來打工的,大學剛畢業,他卻不去實習,來這里打工,說是鍛煉自己。這種年輕人的想法,在栓治一類人看來簡直就是神經病,而且神經到腦子發燒的地步。可陳惠山堅持這樣,平日里除了干活,玩鬧之外,他倒常看書。
栓治媳婦自不會到這里來看他的,非是干活而來這里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趙雙的老婆,一個是陳惠山的女朋友。趙雙媳婦很時尚,常戴著墨鏡來,在趙雙面前也不摘下,趙雙也不管她,見她來就皺眉頭說:“你來干什么?”那女人大概臉上脂粉掩飾,所以看不出表情,隨口說一句:“我來看有沒有掙到我花的錢。”此后就獨自走開,不再理會他。她在工地里閑轉,和這個人搭搭腔,和那個人聊兩句,倒是常聽見笑聲。
趙雙在家里都和她沒話說,在這里更不愿意理她,隨她怎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是她很奇怪,在第一次和栓治聊過幾句后,以后見到他反倒會把眼睛摘下來和他說話。而且聊得時間很長。
栓治發現她取下墨鏡后,眼睛大而黑,水靈靈的,仿佛里面裝的全是溫柔。她和栓治聊天細聲細氣的,完全看不出她有多么能惹人討厭。兩人聊得倒是家長里短的事,栓治的經歷對她毫不隱瞞,全盤托出,既不覺得丟人,也不覺得難為情,說給她后自己反倒覺得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輕松。她聽后也不多加評論,只是長長的嘆一口氣,似乎萬般感嘆,萬般憐惜。然后就凈問栓治孩子的情況,很是關心,有時還買小孩子的衣服、零食,拿來給栓治,讓他拿回去給孩子。從此,兩人關系也就非同一般。大概她常來的原因也是因為栓治,只是趙雙懶得理會,栓治似乎茫然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