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燕妮
誰的青春沒有一場暗戀?
就在那個九月,我宿命地遭遇了我的。
1 打靶
一排排穿著綠色軍訓服的大一新生,等著上大巴。
沒有嘰嘰喳喳,大家都很緊張、期待,畢竟是要去郊區的靶場練習實彈射擊。
我拉著同寢室的女孩華的手。這是我剛交的朋友,同班同寢室。
“同學們注意,由于車上座位不夠,請男同學為女同學讓座。”隊伍旁邊的李教官在訓話。
隊伍里響起輕笑聲,可能大家都沒料到李教官居然粗中有細,居然也知道憐香惜玉。
我也沒料到,有天我會暗戀這樣一個看起來十分嚴肅的人。
大巴車里女生坐著,男生站著,多出來一個空位,也沒有男生愿意去坐了。李教官和男生一起站著,手拉吊環,身體隨著車的顛簸輕輕搖動,但是整個站姿是英挺的。
大巴駛過繁華的街區,駛過荒涼的郊區,從水泥路駛到土路上,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由于我的無心觀賞窗外風景,只在心里想些雜七雜八的事,路癡的我根本記住那是哪里,只覺得是荒無人煙的一個地方。
整個學校幾千名新生分為四個軍區,每個軍區又分為若干連隊,新生每個班級的學生為一個連。今天我們第一軍區所有的小戰士每二十人排,練習實彈射擊,每人五發子彈。每個小戰士都有一個指導教官,很幸運,我的指導教官是我們李教官。
這是我第一次摸槍。
當我端著槍的時候,激動得已經忘記剛才區隊長的動作講解了。趴在地上,雙手握槍。大概地朝著前方200米外的靶,啪啪啪連開三槍。
在旁邊一只胳膊壓著我的背部(此動作可能是防止有同學激動到站起來亂開槍吧)的李教官立馬生氣地吼起來:“你瞄準了么?”
我沒瞄準,我白白浪費了三顆子彈。
我罪過地轉過臉看看他,這個距離,只有幾厘米。黑黑的臉龐,長長的睫毛,還有氣鼓鼓的鼻翼。
他看我知罪了,忍著火氣,再次給我講解動作要領。我沉下心來,靠著三點一線的秘訣,接下來的兩槍皆中靶環。
就是靠著這次的實彈演習,我在畢業之后歷次公園射擊游戲中屢次十發十中,獲得小玩偶若干,除了無良的商販把故意氣球不吹飽、步槍發射無力。
打完,我扭頭對著李教官笑,希望獲得表揚。李教官無視我的小小心聲,說:“回頭我把彈殼給你,可以留作紀念。”
2 暈倒事件
毫無懸念地,我沒有獲得最佳射擊手的榮譽,我獲得了自己打過的彈殼,確切地說,每個人都獲得了彈殼留作紀念。這不公平!不是說好只給我的么?
李教官在打靶結束后的一周,把彈殼如約給了我們。李教官不是粗中有細,他是挺細膩的一個人兒。
我在訓練結束后,找到他,說:“李教官,你不是說只給我一個人么,怎么人人都有彈殼?”他笑了笑,說:“我說過么?”他轉身走了,撓撓頭仿佛在思考自己到底說過這話沒。
軍訓的日子,白天練習軍姿、正步、隊列,晚上就練習軍歌。很辛苦,大家都曬黑了。
有天早上我沒來得及吃早飯,甚至頭發都沒得及扎,披著長發就戴上了軍帽。慌慌張張跑到操場的隊列里,看見李教官瞟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犯錯了。李教官的臉曬得更黑了,每次訓練,他都是讓我們背朝太陽,自己迎著陽光。
“報數!”
“1,2,3……”
全員到齊,這時我多希望有哪個倒霉蛋兒沒來,好讓李教官忘記我的軍容不整。
“你,出列。”李教官果然要樹靶子了。劈頭一通訓,我默默流下了淚水,人家非常辛苦好么,人家非常困好么。
接下來開始隊列訓練,我忽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一股沉重感從上而下襲來,我在倒下前胡亂伸出手,緊緊抓住一只手,我還是慢慢地、慢慢地到下去了。
模糊中知道有人把我抱起來,我在顛簸中蘇醒過來,睜開眼看見李教官焦急的臉。我伸出手摟著他的脖子,好讓他省力些,任由他抱著我一路跑到校區南門處的校醫院。
做完檢查,我只是血糖太低引起的昏厥,醫生讓我輸液。我躺在病床上,看見李教官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他的神情,關切中帶著自責。系輔導員也來了,關切地問我病情。我不好意思告訴他,其實我只是因為沒吃早飯。他們囑咐我好好休息,回去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李教官又回來了,他買了早點。我喝著最喜歡的花生奶,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沒吃早飯?”他說:“是誰肚子叫呢!”他頓了頓,又說:“剛才不該批評你那么狠。”我扭過頭不理他。他沒辦法,默默地走了。我轉過頭看他穿著制服的背影,挺拔,英氣。
3 拉歌
經過這次事件,我覺得李教官很注意觀察我是否要暈倒。因為有次晚上加班訓練,愛瞌睡的我走著走著眼睛居然閉起來了,他趕緊問:“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趕緊打起精神,說:“沒事。”
但是我們兩個人似乎又打著別扭,本來活潑愛笑的我在他面前沉默起來。
訓練中間休息的時候,區隊長讓各連隊先教唱軍歌然后進行拉歌比賽,知道我愛唱歌的李教官點名讓我來教,沒辦法,只好扭捏上前。
我教了大家一首《打靶歸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悠揚的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看見李教官微笑了。
唯一不圓滿的是,我最后把最后幾個音節教得快了一點,同學旭給我指了出來。
旭同學是位好同學,有次大家訓練淋了雨,他知道我身體弱,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干的作訓服。
十幾分鐘過后,操場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拉歌聲。歌聲一浪賽過一浪。
拉歌終了,每個人興致都很高,同學們一致要求教官們集體獻唱,教官們拗不過我們這群調皮的學生,只好扯著脖子高歌一首《當兵的歷史》:“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紅紅的領花映著我開花的年歲……”
在歌聲中,我忽然醒悟到一個事實,他們只不過比我們大了兩三歲,是連代溝都沒有的同齡人。
夜色中,我望著帶著笑意唱歌的俊朗的李教官。
他眼睛亮亮的。
我心里軟軟的。
4 內務比賽
李教官不知我對他的沉默已經變了味兒,他一直以為我還因為訓話的事情沒有原諒他。
軍區進行內務比賽的時候,他是考核官之一,一群人檢查到我們寢室的時候,六個女孩畢恭畢敬地列隊等候。李教官一本正經地站到凳子上,伸手摸了摸吊燈上面有灰沒,“不錯。”他說。
系輔導員看了我們寢室的內務和布置,很滿意,他說這是他見過的最雅致的寢室。那是當然了,我們幾個女孩特意求了外地一位同學光,畫了許多字畫來掛在墻上,為了干凈整潔,我們連粘在墻上的粘鉤都要統一買成白色的。
畢業后,我們六個把這些字畫分了,我拿了那副“劍膽琴心”的字。
考核官們參觀完畢,同寢室的同學都去送,落在人群最后的李教官忽然放我桌子上一個東西,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用彈殼做成的船模。我開心極了,趕緊藏在抽屜里,我轉過身狡邪地給了他一個飛吻。他嚇了一跳,臉紅了。我笑得更開心了。
再次訓練的時候,看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中場休息的時候,我跑到他身邊,殷勤地給他遞水喝。他忽然很嚴肅地說:“你千萬別誤解,昨天送你東西,是為了給你道歉。”我也臉色一正,說“我接受你的道歉。”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樣說,啞然。我哈哈笑起來,他也笑了。
5 離別
我恢復了愛說愛笑愛唱的模樣。
我抽空剪成了短發,因為怕遲到。見到我變了發型,李教官錯愕了一下,看著我尋求表揚的小眼神,他還是勉強地貌似贊許地點了點頭。
這頭發一剪,分明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模樣。原諒我的自戀。
日子水一樣流淌。我的眼睛總是追逐著李教官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軍訓的時間是那么長,長得足以醞釀一場暗戀。
軍訓的時間又那么短,結束得讓人猝不及防。
最后一周,有歌詠比賽和隊列比賽。我是我們連隊歌詠比賽的指揮手。李教官跑來后臺給我們打氣。臨上臺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加油!”我笑著點點頭,望著他欲言又止,我好想告訴他,教官,許我一場愛戀好么,其實我們只是同齡人,去他的紀律。
教官們走的那天,我和華都呆呆坐在寢室里,不肯出去,還是華忍不住說:“我們去送送他們好么?”我們去了。我們加入到圍在教官駐地小樓邊的同學中,哭著大聲呼喊教官的名字。有教官打開窗戶,對大家說:“回去吧,回去吧”,他這樣說激起更大的哭聲,有的教官忍不住流淚了。有的同學把手里的禮物從打開的窗戶里扔進去,教官們又從窗戶里扔出來。
他們集體列隊從小樓里出來,上了軍車,我沒有看見李教官。
軍車開走了,同學們跟著軍車跑著。
他們終究還是走遠了。
“我們去他們住的地方看看吧。”華說。
那是我唯一一次登上那座古雅的小樓,地板居然還是木質的。我們倆噔噔地踩上樓梯,腳步聲是那么響,那么孤寂,曾經門禁森嚴,如今人去樓空,地上只有些繩子釘子等小物。我們兩個流著淚,各自收拾些東西寶貝一樣揣兜里。
現在回想起來,華應該也我一樣,愛著某個教官,只是當時我只顧著自己的心痛,連問都不曾問她一下。華,是這樣的么?
6 相聚
我連電話都沒有,連地址都沒有,我再也無法聯系到李教官了。
一天晚自習回到寢室,我聽華很興奮地說,有教官打電話到隔壁寢室了,原來可以這樣啊?“下次你要不要去聽聽?”我搖了搖頭。我怕我會哭,我怕別人看出我的愛戀。
現在想想,看出了又有什么呢?
過了有半年的樣子,忽然有那么一個傍晚,忽然有那么一個人,站在西門外公寓門口,焦灼地掃視著人群,我的心忽然一動。
那不是李教官么?
我張開雙手做出擁抱的動作,奔跑過去,他驚訝地看著我,我的動作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他笑笑說:“還是那么調皮。”
“李教官,走,我請你去御街吃灌湯包子。”我灑脫地說。
去御街照例要穿過很多小巷子,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有很多四通八達的小巷子,看似斷頭的一條路,你走進去,走到頭兒,一轉,又通往另一條路。我以為我的愛也將絕處逢生,我高興地走路一蹦一跳,絲毫不能體會李教官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找我。
“李教官,你嘗嘗,好吃不?”我夾起一個灌腸包,準備喂他。他不習慣,說:“我自己來吧。另外,別叫我李教官了,我準備轉業到地方了。”我更高興了,這樣就沒有軍訓教官不許和學生談戀愛的規定了。
7 再次分別
吃完飯出來,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古色古香的御街掛滿了紅燈籠,把夜色點綴得很溫柔,很曖昧。
御街的盡頭是一個大湖。我倆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我喋喋不休地向他訴說我遇到的好笑事,喋喋不休地對他說我對未來的展望。
他忽然抬起手,手指從我耳邊的頭發里撫下去。我住了口,呆呆地望著他。微風吹來,湖面波浪起伏,正如同我的心。他的手撫過發稍,仍然在空中下滑,撫到我曾經留長發的地方。
那一刻我忽然知道,他喜歡我留長發。
我等著他把手停留我的腰際,然后把我拉在懷里,我懷著這樣的期望,望著他。
他沒有。
我很慌亂,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錯。他望著湖水說:“我要轉業去老家河北了。你好好考學,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真的錯了,我剛才不該快嘴說自己想考研到廣州去。
李教官把我送回了寢室。一路上我想開口說,距離不是問題,或者說,我可以到河北去,可是我沒有。我們都在害怕承諾抵不過生活。我們都不曾努力。
畢業后,我并沒有考研到廣州去,為了找工作,我輾轉各地,其實想想,真的也是可以去河北的。同寢室女孩們,分散各地。彩,不是去了河北么。
后來經歷多了,再回望這段未曾開始的愛戀,才發現,我和他的沒有開始,不只是因為距離,還因為閱歷,還因為其他,一些世俗的東西。我特別感謝他的理智,沒有讓我開始一場注定沒有結局的愛。
但是,那晚,我真的很想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