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有過這種經(jīng)歷沒有。有天你初讀到一段句子,很美,很有情景,你準備要摘抄到本子上珍存。可在謄寫下來后卻只感受到字字組合間的蒼白無力,回過神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以至于忘掉前一刻對它的欣慰。”老員笑著說。
“什么意思?”小和尚斜眼瞧他。
“句子的美在于第一次見它時獲得的前所未有的感受,爾后的斟字酌句已然將美感消磨殆盡。”
“我懂你的意思,我是說講這些有何意義?”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美和幸福往往是不經(jīng)意的,刻意求之絕對得不到,畢竟這兩種珍貴的東西本身就含有意料之外的成分,意料之中的東西是體會不到真正的幸福的,那至多算你努力實現(xiàn)預期目標后的成就感,唯有出其不意,才會令人由衷心生感嘆,才會品嘗到何為驚喜。”
“典型的鼠目寸光,陳朽老舊的頑固派代表思想。東拉西扯,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說的這些與問題無關。”
“就是這個邏輯,小朋友,穿越時光,與能否幸福同樣無關。”
小和尚氣急,啐了一口痰吐在臺上,“我呸。”
“小師父好像很有表達欲,說來聽聽也行。”老員外負手轉(zhuǎn)著圈。
“與你前面說的正好相反,在我看來,同樣一句話,每咀嚼一次就有新的體悟和領會,層層遞進中方顯高山流水,味道越來越深遠,從不會覺得寡淡乏味。揣摩一件事越久同樣如此,持之以恒做一件事更是這樣,所有的東西,一遍不行再來一遍,反復琢磨錘煉后,精神越來越佳,連偏執(zhí)和孤獨也適用于這個結(jié)論,重復偏執(zhí),不怕孤獨,勇敢地受挫,也許身形消瘦,但內(nèi)心強大。反過來說你,逆來順受,明哲保身,整個人活成一顆蜷縮的蛋,被打磨得珠圓玉潤閃閃發(fā)光,遇到阻礙便后退,成了一顆滾蛋,滾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你說了也不算,最后晃晃悠悠平躺在不知名的角落,暗自慶幸因為拒絕勇敢再度逃過一劫。可事實上只有努力追逐自己想要的,強硬地靠自己雙手爭取到的,才是踏實的幸福。天上掉餡餅固然令人驚喜,但今天掉了,明天呢,下個月呢,往后十年百年里它就掉這一回,這種意料之中卻不可穩(wěn)定獲取的幸福,真能讓人幸福嗎?換條路想,時光倒流,你成功追求到你日思夜想的那個女人,你達成了你心里想要的夢,你會獲得另一種人生,誠如你所講,這一種人生的幸福之上還存在滿足與成就兩種感覺,那么即使深淵無底,落下去,也是前程萬里。”小和尚說得面紅耳赤,他自然是聽出來這老東西在變著花樣罵師父。
老員外面不改色“世上那么多的不可更改,我只能選擇接受,面對然后嘗試享受,我不是孫悟空,做不到七十二變地去應對,大鬧天宮后他不也被壓在五指山了嗎,所以哪里有什么齊天大圣,只有從花果山混到五指山的一猢猻,被折磨地體無完膚后頭上套枷鎖,身著前敵的衣服,垂頭喪氣老老實實地救贖他引以為豪的桀驁,他為什么叫悟空,因為他大徹大悟,兩手空空。你看,就算是英雄,最后的故事不也一樣嗎?努力爭取后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做一條順從的走狗。其實服軟不丟人,何況我們還只是城門下的池魚,蕓蕓眾生里的路人甲乙丙,我們只能贊頌別人的壯舉,咀嚼自己生活里早已荒廢蕪雜的青春遺跡,我們什么都不能做,才可以什么都擁有,而這會成為我們的人生經(jīng)驗,做為美德家訓代代相傳,它名叫知足、不強求。”
“虛心接受來自老年人的人生經(jīng)驗時,大家都認為這就是品格的傳承,并下定決心一定要按前人指定的方向前進,因為他們說聽我的準沒錯,只有這條路好走,這條路越走越容易,越到后面越舒服。于是這條路被多數(shù)人踩得寬了平了,確實是越來越好走,然而擁擠推搡,人頭攢動,不見天日,只有渾濁的空氣,根本坐擁不了你們描繪的怡然安適。旁邊的路呢,遍地野草,樹木參天,一派原始景象,因為無人踏足所以神秘而未知。或許荊棘叢生,沼澤泥濘,亦或許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不管怎樣,追求時候的興致在我看來總是要比享用時候的興致濃烈些,它的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意料之外,而并非屢見不鮮的前人游記。”小和尚干脆摔了酒杯,瞪眼看著他。
老員外再不理睬,下臺招呼安撫尷尬的客人,留下小和尚傻站著。
年輕的新郎看他呆若木雞,輕輕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說“他說的沒錯,已經(jīng)到如今地步不是嗎?再回去也沒用了,而且誰能再回去呢?”
小和尚本欲反駁,后又息聲,因為他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時光倒流的可能,就算神也不能。
“不能改變過去是人世常態(tài),其實回去后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過去使人明白后悔沒用,不如往前看的道理,過去已成定局,雖然彌足珍貴,但未來卻更該令人珍惜,因為那才是你一手締造的,經(jīng)由無數(shù)瞬息萬變的選擇,因緣際會釀成的,獨屬于你的宿命。“他勸勉。
“應該適時地轉(zhuǎn)換心態(tài),活得太累,源于太過敏感,太過不舍,丟不開放不下,按你們的話講,這樣的人生處處都是業(yè)障。”
年輕的新郎官扶著他,送他下臺。
”畢竟只有身處在有限且不可逆轉(zhuǎn)的人生中,我們才能全情投入,不計得失啊。”這是胖新郎最后給他的話,再看去,他已同他父親以及現(xiàn)在的妻子一起,去每張桌上談笑,對飲,聽吉祥話,收獲美好的祝福。
酒席上觥籌交錯,兩個員外紅光滿面,一個新娘嬌艷欲滴,推杯換盞里,宴席將盡。
“這是他們應得的。”老和尚應付完幾個喝醉來問他與新娘故事的酒瘋子后,做出這句總結(jié)。
“怕運氣眷顧造成的美滿生活被人識破,于是折騰出道理來用以解釋其合理性,這就是愚民們的自娛自樂。”小和尚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酒杯,煩躁地說。
婉兒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深。
婚禮的主角們終于一路敬到了他們這里,新郎官喝得酩酊大醉,非要和老和尚對飲三杯。
“這第一杯,敬你,你遁入空門,仍能自持參加新婚燕爾。縱然佛門僻靜,六道梵音,山峰江水,路修遠兮,仍然不死你心,我心悅誠服。”
新郎官一飲而盡。
“這第二杯呢,還是敬你,我聽媳婦說了,當年你對她很好,她家道中落后你悉心照顧了一整年,謝謝你,可惜事事豈能盡如人意,有些歉意她難以啟齒,我代她說,她只把你當哥哥。”
他雙目含著笑,清澈明凈,愈飲愈清醒。
“這第三杯,依然敬你。實話說,一個突如其來闖入我婚禮的和尚,對我媳婦傳達為了愛奮勇獻身的訊息,營造出苦情的氛圍,這樣的人并不讓人放心,很危險。我不懂你意欲何為,但我們夫妻感情深,我相信她,事實證明她也做出了抉擇。那就是與我共度此生,我這邊并不需要你的諒解或者成全,我和我父親不同,她是我爭取過來的,之所以她選擇我,因為你的方式是耍了一招回馬槍,而我的方式叫作陪伴。”
“我們家一直有這樣的道理,等待與回頭不是一個人做出后就能收獲回應的,假使對方不愿意,不需要,那只能是徒勞。沒錯,愛情是講先后順序,但也是算總賬的,你早我一步并不意味捷足先登,唯有不離不棄的長
相伴方能暖化人心。”
“你們的世界壯麗得很,盡管遠游去吧,此間的事,畢竟是我和她的事,與你無關,所以,喝完這杯酒,該放棄就放棄,該走就走吧。”
大部分的客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鮮有幾個站著的叫囂一會要把洞房鬧個夠。新郎官說快了快了,一會讓你們玩開心。新娘子扭扭捏捏躲在后面,生怕露出臉被老和尚看見。老員外百無聊賴抄著手等待,他有點困了,哈欠連天。就連小和尚也坐不住了,他實在于心不忍,但卻毫無辦法,他只顫顫抖抖叫了聲師父。
他師父便點了點頭,接杯,滿上。
“敬你們。”
仰頭,一口,酒盡。
“好!”客人們擼起袖子,雙手上下分得極開,用力夸張地鼓掌。
“爽快!”
“豪氣!”
“真酒中神人也!”
老和尚面無表情,不言不語,拿起缽盂背身而去。
“嘿,別走啊,要不要打點酒菜回去?”
“就用缽盂,給你裝滿。”
門外飄風雪,有三人夜遁逃。
小和尚停下來“又是這種情況,沒頭沒腦地燃燒自己,燒成灰燼后被人掃地出門。”
婉兒睡眼惺忪:“那你要他怎么辦。”
小和尚“喝什么勞什子三杯酒,被人把臉踩在地上無言以對還得陪笑彰顯風度。要我說,摔門而去才是最帥的姿勢,冷酷,決絕,利落。”
婉兒“我差不多也是這么覺得的,更奇怪的點在于他居然總共就和朝思暮想的女人說了兩次話,這太荒謬了。”
小和尚“應該是也知道時機不對了吧,又或者是臨場發(fā)怵,這很正常。”
婉兒“一次失敗的結(jié)局,接下來呢?去哪里?”
小和尚思索了一陣,說“我不準備去找父母了,有種結(jié)局肯定也不如意的預感,而且和他不同,我還真不得方向。”
婉兒攤手,滿不在乎“哦,那也無所謂。”
小和尚:“所以要看他了嘛,看他接下來要去哪里,三人行,年長的拿主意。”
婉兒“那你問問他啊。”
小和尚“他明明聽見了,就是不說話。”
婉兒“他應該很難堪,所以沉默,可這樣會讓大家都難堪的。”
小和尚“你說他會悶著頭走多久?”
婉兒“那誰知道,不過天寒地凍的,憋著不說肯定難受。”
小和尚“其實我覺得我們真的太愛說話了,還凈是些是不經(jīng)過大腦就說出來的話。”
婉兒“那怎么辦?干脆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玩誰先開口是王八的游戲?”
小和尚“這主意不錯,從我這句話說完就開始。”
婉兒“好,正式開始。”
一路雪泥留印。
小和尚又停下來了,他拽著老和尚的衣領,吼道“你有意思嗎,當個啞巴。”
老和尚被他推到雪里,快樂地打滾。
“真他媽是瘋子。”小和尚咒罵道。
婉兒小嘴微張,她發(fā)現(xiàn)她們又走到了剛才遇見紅布女的地方,而那個不能言語,蒙著眼睛的女人,不見了。
“人呢?”婉兒問。
“那女人又不是瘸子,外面下雪了自然要回家的。”小和尚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無端憤怒的情緒。他跪在雪地,要把老和尚揪起來對質(zhì)。
婉兒走到那處,發(fā)現(xiàn)地上有幾個字,大雪掩蓋下模糊不好辨認,像長蚯蚓的尸骨。
她打斷二人的拉扯,讓小和尚辨認。
“這是梵文。”小和尚說。
婉兒“看得懂嗎。”
小和尚“看不懂,老和尚看得懂。”
婉兒“師父,別打滾了,快過來看看這女人寫的什么。”
老和尚湊過來,笑嘻嘻地指著地上的字“她說我們是傻逼。”
“麻煩正常點好嗎?”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正常好嗎。”
婉兒“怎么就不正常了。”
老和尚“我哪里有照顧她一年,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數(shù)面之緣,抱著期許興沖沖趕過來,結(jié)果人家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
“嗯。”
婉兒沉吟一陣“這怪誰呢,你也知道是點頭之交,偏要把自己最珍貴的二十年整得荒唐不堪,自我演繹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苦情戲,說穿了,還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太無聊了,以為寄情于她便能生根發(fā)芽,可你澆錯水了你知道嗎?我們活在自己的命運里,誰也拯救不了誰。”
小和尚“別說他了,他這輩子目前全是片刻不能連貫的歡快和不幸,樂極后生悲,否極又泰來,泰來又崩摧,循環(huán)這樣的大起大落,不停給匱乏的生活煽風點火,鼓吹造勢,他以為有人在隔岸觀火關注他,其實有個屁。”
婉兒“你這罵得更狠。”
“因為我比你愛他。”
“罵是愛?”
小和尚擋起手悄悄說。“我也想抱他,但不得要領,我總怕他把我推開,會很沒面子,這種情況我應該要怪他的,可我怪不了他,我也不是同情他,我就是想抱抱他。”
婉兒翻了個白眼“你倆還真是無時無刻活在自己臆造的假設里啊。”
小和尚嘿嘿一笑“”比他幸運的是,我真實地擁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