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本文部分情節,作者有話說,但為了不影響閱讀,請看寫在后面。
(一)
相傳有一條路叫黃泉路,有一塊石叫三生石 ,有一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橋叫奈何橋,走過奈何橋有一個土臺叫望鄉臺,望鄉臺下有個老婦人在賣孟婆湯。
你可知,很早以前,那老婦不是孟婆,那碗湯也不叫孟婆湯?
(二)
地府森涼,陰風穿堂,低低哀號不絕如縷,晃得亂石上寒光若隱若現,遠處有水流錚錚緩行,鐵鏈鋃鐺撞擊之聲越來越近。
有三影飄飄而來,前面那女子亂發及腰,遮了滿面,手腳被束縛,步步拖著重鐵,走得極慢。身后兩側各有一人,左側那人身材高瘦,面白,頭戴一頂長帽,上有“你也來了”四字,右側那人體態短胖,面黑,頭上也戴高帽,寫“正在捉你”。
此二者正是地府神差,黑白無常。
此刻,他們剛走過鬼門關,把這女子的魂魄變成鬼,走在黃泉路上。
黃泉路,是陰曹地府的接引之路,這條路上有很多孤魂野鬼,都是些陽壽未盡而身亡的可憐人,他們無法進入生死輪回,只能在黃泉路上游蕩,等待陽壽到了,押往九幽報到,聽候閻羅王的發落。
黃泉路長,彼岸花香。
大批大批盛開著的彼岸花,是這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更是通往幽冥之獄的指引,其花火紅,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凝血鋪成的地毯。
與眾多鬼魂幽幽擦肩而過,終于走到黃泉路末,三生石旁。
對石而望,自己只能見前世今生,而他人還可見你之來生。那女子抬起頭,眼神落在三生石上,輕輕的,輕得托不住奪眶的眼淚,滾滾而來。
(三)
二十多年前,有諫議大夫孟、姜二人,正當朝政翻覆之刻,憤然辭官,一路唱著“堂前庭下哪里好,烏棺青冢草沒了”,攜著家眷,璞歸田園,清閑至極。剛搬過去那日,孟家屋檐下就住了一對巧燕,這巧燕到,福壽兆,討得孟家老頭兒滿心歡喜,和那燕兒融融安居。
有一日,巧燕暮歸,直撲撲地便落在了孟榻窗前,嘴里銜著一顆飽滿的葫蘆籽兒,孟老頭兒來看,那燕兒就扇扇翅膀低飛起來,把葫蘆籽兒小心翼翼地落在他手里,又輕輕啄著指尖,牽著孟老頭兒往土墻跟下去。孟夫人也歡喜地跟了過來,她蘭心蕙質,知曉燕心,接過那葫蘆籽兒,讓丫頭趕緊種在了墻根下,日日澆水施肥,精心照料著,后來那瓜秧順著墻又爬到姜家結了葫蘆,姜家早前也是曉得這事兒的,也搭起架子呵護起來。
到秋后,葫蘆長熟了,兩家便商量著摘下來,各自一半當水瓢用。還沒鋸瓢,就聽得“嘣”地一聲,葫蘆崩開了,從里面蹦出個小女孩來,白白胖胖的,吮指含笑,十分招人喜愛,孟、姜兩家都歡喜不已,便要合著拉拔長大,還商量著給小女孩起了個名字,細細說來兩家都照料有功,便喚作孟姜女。
彈指揮間,小女初長成,琴棋書畫,氣質清華,心靈手巧,尊大讓小,很是懂事,模樣更是如花似玉,出落得纖長如柳,上門提親的絡繹不絕,幾乎踏破門檻,其中不乏王孫貴族,但都是些紈绔子弟,不見也罷。
那日,孟姜女帶著小丫鬟在后院躲了許久,讓孟姜兩位老爹在前面擋客,想從小門出街,才拉起一條縫,就見得門洞大開,有人倚門而摔。那人破衣散發,撐著地站起身,不慌不亂,謙和有禮,垂頭拱手,道得歉來,孟姜女看了看,原來是哪家的落魄書生在門口擺了攤兒賣字畫。
她一看那字兒,驀地欣喜起來,命小丫鬟去前院請來兩位爹爹。孟、姜二人急急趕來,一臉無奈,又有微微笑意,還以為是小女又調皮,走來才發現,她身旁還有一人,衣服破爛,卻不減瀟灑風度。此時孟姜女又把字畫拿過來,兩人一看那字,龍飛鳳舞,清流俊逸,行云流水之間,又不乏蒼勁,不禁生了愛憐之心,便請進院中,贈上茶飯。敘敘道來,問起家世,才知道這是詩書大家范曾的遺孫范喜良,前月秦始皇施行焚書坑儒之策,逼得范家家道中落,慘遭滅門,范喜良當時在外游學,躲過此難,獨留世間。
孟、姜兩人早前都與范曾有些交情,本就對范喜良有憐惜之意,又看他一表人才,舉止大方,當即便收留了他。此后每日,孟姜女和范喜良吟詩作對,游園賞花,久而久之,情根深種,加之范喜良為人老實,四位爹娘也就默許此二人喜結良緣了。
但天有不測風云,就在范喜良和孟姜女成婚的第二年,秦始皇下令在全國抓派壯年勞力去北方修筑長城,范喜良正值壯年,被上門的衙役生拉硬拽,被迫與新妻分別,這一別,便是兇多吉少,孟姜女日夜相盼,以淚洗面。
轉眼間就到了冬天,這年冬天特別寒冷,不斷有人從北方捎信來,說皇上只顧早日修好長城,不顧民工死活,凍餓而死的不計其數。孟姜女聽說了更是坐臥不安,連夜趕做了幾件棉衣辭別兩家父母上路了。
一路上,饑了吃干饃,渴了喝涼水,下雨了就躲在樹下,懷里緊緊護著包裹。還沒到得那長城底下,就已瘦弱不堪,不勝風力,膝蓋上淤血凌凌,滿腳的血疙瘩,步步撕心。
這一天,終于來到長城跟前,孟姜女顧不上休息,四處打聽丈夫的下落,唇色蒼白,因乏力或是雀躍微微有些抖動。她扶著城墻走了很久,好不容易碰到了熟人,是和范喜良同一批被抓來的街坊鄰居,孟姜女趕緊上前,見丈夫不在此列,便急急詢問,這一問,大家伙兒都含著淚花,沉默下來。孟姜女心里隱隱擔憂,腦子里嗡嗡作響,眼睛大瞪,強撐著身子,又問,支支吾吾好一陣后,才有人吞吞吐吐地說“他他他……前幾日餓……餓死了”又指了那城墻根“……被埋在那兒的”。
話音剛落,孟姜女就扶著長城,失聲痛哭起來,一直哭,哭得成千上萬的民工,個個低頭掉淚,哭得日月無光,天昏地暗,哭得冬風悲號,海水揚波。忽然“嘩啦啦”一聲巨響,長城像天崩地裂似的一下倒塌了一大段,露出了一堆堆人骨頭。那么多的白骨,孟姜女無法認出自己的夫君來,恍惚間就想起了孟母給自己講的故事,說是親人的鮮血能滲進親人的骨頭。她摸到一塊兒尖銳的碎石,劃破手腕,滴血認尸,又憑著破碎衣物上繡的“范孟”二字,找到了范喜良的尸骨。
孟姜女伏地而哭,臉緊緊地貼在那具白骨上,又拿出包裹里的棉衣來,小心翼翼地拂去白骨上的塵土,輕輕裹進棉衣里,裹進最厚實的溫暖里,裹進血肉猶存的肉身里。她哭,哭得死去活來,手腕因為割得太過用力,鮮血還在滋啦啦地奔涌而出,撒在城墻上,浸到白骨里,蒼白處現驚紅,天地失色,萬物悲鳴。
秦始皇聽說孟姜女哭倒了城墻,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他率領三軍到來,要親自處置孟姜女,在萬千有所松怠的民工面前怒立皇威。
剛一落轎,就見那驚艷之景,天地一線,城墻一角,那女子手捧白骨,血灑晨曦。不由得心里一震,走到近前,更見得她蛾眉如遠黛,杏眼含碧泉,淚光漣漣,只叫他憐惜不已,怒火傾滅。當即就決定要帶孟姜女回宮立妃,派中書令趙高攜鳳冠霞帔前去勸說,然孟姜女哪肯答應,寧死不從。
秦始皇倒有耐心,為得伊人,親自出面,孟姜女一見秦始皇,恨不得一頭撞死這個千古一帝,但她轉念一想,夫家滅門之仇未報,丈夫尸骨猶寒,黎民苦怨沒伸,怎能白白地死去?便強忍憤怒聽秦始皇胡言亂語,秦始皇見她不吭聲,以為她是愿意了,就更加眉飛色舞地說上勁了。
“你開口吧!只要依從了我,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金山銀山都行!”
孟姜女說:“金山銀山我不要,只要你答應三件事!”
秦始皇毫不猶豫:“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你!”
“頭一件,給我丈夫立碑、修墳,金鼎玉葬。”
秦始皇一聽:“好說,好說,我應了!”
“第二件,滿朝文武,披麻戴孝,打幡抱罐,你要跟在靈車后面送葬。”
秦始皇一聽,這怎么能行,堂堂一個始皇帝,豈能屈尊至此,“這件不行,你說第三件吧!”
“第二件不行,就沒有第三件!”
秦始皇一看她堅定若磐石,如不答應,到嘴的肥肉就摸不著吃,又想到他是皇帝,天下誰人敢恥笑,不如來一次懷柔政策,感化百姓,又得美人心,便也答應了。
“第三件,游海一日,只你我二人。”
秦始皇聽得喜上眉梢,心里早已想到絲幔紗簾,暖玉在懷。立刻就派人給范喜良立碑、修墳,采購棺槨,準備孝服和招魄的白幡,出殯那天,靈車在前,他在后。終于等到游海之日,正要攬過纖纖細腰,撫過蔥蔥玉指,剎那間,天旋地轉,他二人雙雙滾落海里,他驚慌之間,正要往上撲騰,忽覺被人勾住腰帶,往水下沉,凝神看去,只見得孟姜女靜沉水里,含笑望來,他的手剛一伸出,身子便又往下沉了一寸,猛地嗆了一口水,趕緊收回手,掙扎著脫了外袍就往上游。上岸后無力地倚靠著岸石,渾身濕透,心跳如戰擂,兩眼放空直直望去,剛才的波浪洶涌,此刻仿若夢一般重歸平靜。
“朕不救你,必償你!”
長浪拍案,拍碎了他那喃喃自語。
(四)
三生石上歷歷過,一世庭前慢慢踱。
終有范郎擷花去,不從始皇獻命搏。
那日,孟姜女早已有心喪命,假意不慎落水,拉了秦始皇陪葬,未曾想他竟然倉皇之際脫去外衣求生,孟姜女無力再拽,便放過他,閉了眼,任自己隨海而去。
黑白無常向來無意看這玩意兒,見時間差不多了,就扯著鐵鏈,引著那淚眼婆娑的女子走上奈何橋,又忽見得橋下黑影一閃,四處望了望,再無他人。
上奈何橋,五格寬階,青石為面,橋下有水。
這水是忘川河水,河上煙霧繚繞,看不清楚,只覺濃濃血腥之味撲鼻而來,腥穢不可近。
此橋險窄,只通能過之人,否則便會被鐵鉤絆腳,沉入河中。民間有傳聞說“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河無出路”,不知真假。
下了橋,便被壓進九幽之殿,受閻王以功過簿子判處,善則前行,過輪回莊,惡則后返,墮忘川河。
閻王看了一眼,大手一揮,孟姜女出九幽,上望鄉臺。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望鄉臺上,瘦削的肩被磚瓦隱去一半,垂著眸子,睫毛微顫,久久靜立,想起爹娘,想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不孝,想起小女,想起棄子而去的不賢。她不孝不賢,怎能安然辭世而去?人人都說黃泉路長,怎么她卻覺得如此之短,寥寥片刻,余生未盡,便走過來路,將輪回再生。
她又忽而笑了,凄楚中是淺淺的明媚,范郎啊,我來隨你了,不能攜手離世,把你的嚴寒沒在我心,只盼你慢點走,來生還做你的妻,為你洗手作羹湯,絲綿織暖衣。
那女子終于抬起頭,爹娘,女兒不孝,為保忠節而傷體膚,如今此命已矣,莫哀莫傷,且隨范郎無謂孤苦,養育之恩來世再報。她遠遠望一眼,最后一眼,放塵世散牽掛,尋范郎續前緣。
于是她笑著望,眼神掠過千層山,萬重水,遙遙望進自家的前庭,望見了冬日嚴寒,枯花落葉散滿地,無人清,望見了爹娘都病臥榻上,藥罐樽鱒,白煙起,望見了小女在一人懷中,安睡又醒,笑盈盈……
她一直在笑,輕輕淺淺,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哀傷,卻突然目光一凝,身子一斜,靠在欄邊,落了淚來,淚中有微光,泛了紅。
臺下就是輪回莊,有一老婦人在那里熬湯,大鍋如鼎,枯手掌勺,輕轉慢搖,那平靜的湯面上,驀地泛起了淺淺漣漪,那老婦人震怒,一個大喘氣,正要抬頭望去破口大罵,卻忽然手下一凝。
她放下湯勺,閉上眼睛,細細嗅著空氣中微微泛起的茶香,清冽怡人,恬淡安神。
“是了是了,一定是了。”
老婦人在此熬湯已經許多年,此湯使人忘盡前世,再懷空心輪回出生,湯料取自忘川河水,加了晨露披身的彼岸花,忘川河水腥穢難聞,彼岸花粉甘甜清香,兩者相混熬湯,便如同白水,無色無味。而那湯雖然可以使人忘盡塵事,卻斷不了情,是她一直以來潛心研究而不得其解的難題。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那人曾從何仙姑處特地問了此事,說是“難忘因情深,至則無”。
她緩緩睜開眼,看臺上那失聲慟哭的女子。
最純粹的情欲原來蘊在眼淚里,她的眼淚,又含了多少情?
(五)
人生苦短,將死獨倚,
哀嘆邈邈,寸步戚戚。
有一男子拖著重鐵,目光渙散地下了望鄉臺,長嘆一聲走近輪回莊,那莊子是二樓小閣,雕梁畫棟石砌朱欄,一個老婆婆在門口招呼,他立刻跟上去,隨在身后上了梯格,進得里面,才見得屋內擺設更是精致,珠玉簾子,銀邊鑲桌。
男子進屋,老婆婆便叫出個女子來,著紅裙綠袖,生得杏眼粉唇,姝人模樣,目光流轉,輕輕換他,拂凈黃花木座椅,要他坐下,又遞上茶水。纖纖玉指奉著白盞茶杯,竟更顯凝脂,有風吹來,聽得玉環叮叮作響,不知何處紗簾吹起輕輕拂過臉頰,溫軟撩人。美人來伺,茶香裊裊,男子難拒杯水,慢慢接來,只一嗅,而覺目眩神馳,不禁咂來一口,更感慨滋味清冽,賽過瓊漿玉液,讓人神色舒展,心曠神怡,不由酣然暢飲。
飲盡淡茶,才發現杯底盡是濁泥,驚詫之下抬目,原先那貌美佳人,老態婆婆都已不見,眼前只有骷髏白骨,僵立堂前。再急急忙忙跑去莊外張看,前時的畫棟雕梁,也化作荒郊野外的朽木,心中驚慌,又忽然忘了浮世,只能大哭出聲,換了孩童呱呱墜地。
那老婆婆正是老婦人,佳人便是孟姜女。
兩人對望輕笑,互不言語,待得有人來了,又故技重施。
一晃眼,塵世已過了陽春三月。
今日送走的魂魄里,有一個小姑娘,臉色蒼白,雙眼茫然,但卻嘟著嘴,仿若只是與父母走丟在街頭,她就靜靜的立著,不哭不鬧,當孟姜女端出一杯湯水時,小姑娘的眼睛倏地就迸發出精亮的光,牽著孟姜女的手不肯放開,甜甜地望著她喚“娘”,孟姜女蹲下身看著小丫頭可愛的面容,不由得生出感慨,這孩子生前該是多么粉妝玉琢的一個娃娃,可惜無緣長存,小小年紀便要香消玉殞。這么想著,心下波瀾微生,向老婦人看去,卻收到一記警示的目光,略覺心驚,再是不舍,也還是狠下了心腸,哄著小姑娘喝了湯水。
三月春風微微,吹開了誰家新枝,吹散了白櫻漫漫。
老婦人見孟姜女有些恍惚,便打發了她去坐著休息,自己操忙,孟姜女望著老婦人緩慢有理又近似麻木地盛湯,思緒翻飛到兩月前。
(六)
那日她在望鄉臺上笑望,望見了枯敗的院子,望見了病榻上的爹爹娘親,望見了不足周歲的小女,也望見了黑袍加身,玉帶鑲金的……秦始皇……
孟姜女心下一緊,想著莫非他是遷怒了孟姜?不,不是,爹娘猶在,那便沒受滅門之災。他獨獨抱走了小女,那他是要……
剎那間,孟姜女的腦海里翻起了驚濤巨浪,難以平息。
虛弱之下,又怒極攻心,踉蹌了幾步,手堪堪撐在望鄉臺的磚石上,想到自己無法保全小女,愧見夫君,然相思至深,心下郁結,才落了淚來。
下了望鄉臺一見老婦人,便像溺水之人慌亂間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孟姜女疾走上前,緊緊握住老婦人的手,傾身跪倒以額伏地。
“老人家,請您幫幫我吧!我……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但凡您能,請您一定幫幫我,我愿意為您做牛做馬,只要能留下來……求求您……”聲淚俱下,聞者痛心。
孟姜女正要磕頭再求,卻覺得腳下鐵鏈被人重重一拖。
“姑娘起來吧,我不過是地府一個熬湯老婦,哪能自作主張免你輪回之命?”老婦人突然出聲,邊說邊飛快地瞪了黑白無常一眼,那二人眼神閃躲,不欲放手,猶豫之間聽得老婦人這句話,才舒了口氣,停下動作。
孟姜女心生絕望,癱坐在地,溺水之感再次襲上心頭,一波一波的浪潮拍碎她的筋脈將她卷入深海,她還想開口說什么,卻沒有力氣,再也受不住鐵鏈之重,舉在半空的手狠狠落下。
黑白無常趕緊上前站她左右,等著老婦人轉身去打了湯水來,卻見她端來兩碗,其中一碗在那女子的臉下一接。
“端給閻王,告訴他,藥湯的最后一味藥引我找到了,她要留下九九八十一日,引淚入藥。”
許是閻王應了,那日后,無人再擾。
如今兩月已去,老婦人卻從未再要過她的眼淚。
(七)
孟姜女拿出懷中的小冊子,慢慢翻起來。
這本冊子是老婦人給她的,里面記錄了好些陰間異事,如同一本編年體地府史記。
那日她不接冊子,只笑。
“讀史能明智,我一個已死之人,何求?”
老婦人卻不依,拉過她的手,把冊子塞進去,又輕輕在她手背拍了拍。
“未知。”已知求未知。
這些日子,老婦人常常和孟姜女閑聊,不問她從何來又為何留,倒是講了很多地府的規矩,比如這輪回莊的人平時不得外出,只能在每日丑時去忘川河和黃泉路取原料熬湯,九幽更是禁地。
當時孟姜女便問出自己心中所惑“您不是說我的眼淚也是熬湯的藥引嗎?那為什么……”
“一滴便可管數月了,何況你那日在望鄉臺上淚如雨下。”
“數月……那……”那以后呢?
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老婦人便搖搖頭轉身慢慢離去。
卻有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散在那日午夜的風里。
“……快了”
孟姜女手里那本泛黃的冊子,很薄,三日便可通讀,她已經翻閱了不下十次。
此時翻著,眼神卻沒落在字上。
八十一日不足一季,如今已過兩月,所剩無幾。
而她還沒有像老婦人開口打聽過,每當她想上前,都會回憶起老婦人在她心軟憐憫時投來的警告眼神,以及對那些話題的隱隱回避。
算了,再等等吧。
她雙手撐地打算站起身來,原本搭在膝頭的冊子滾落在地,她急忙去撿,卻發現那蝴蝶裝冊子的裝訂處露出半截白絹。
(八)
“我來吧。”孟姜女上前接過老婦人手里的湯勺。
眼見著她長長垂落的衣袖快要沾到湯面上,老婦人出聲提醒,一望之下又發現她眼下的淡淡青痕,心知她今日丑時便起怕是沒睡好,便輕輕上前,捉了她的袖子要往上卷。
才剛碰到袖口,孟姜女就像突然回過神來被嚇了一跳,急急往后退了兩步,丟了湯勺,手狠狠一縮,卻又不小心撞在了鍋銜上,引得她“嘶”地抽了一陣冷氣。
老婦人要上前查看她的手,卻被她躲了過去,手肘平舉在身前,微微向下,隔著衣袖輕輕揉,“沒事兒”。
老婦人聽此便也作罷,只是讓她小心些,眼神卻久久移不開,似要透過衣袖看到那腕間白布,以及浸透而出的淡淡血跡。
“當心!”
話音剛落,孟姜女手里的杯子就從桌沿翻落在地,茶水四濺。
這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寧,稍一得空便往莊子門前跑,扶著門框踮著腳尖張望,若不是有禁令,只怕早已闖進了九幽殿內。
此時更是魂不守舍,連著摔了許多杯碗。正要蹲下身子收拾茶杯碎片,一雙滿是溝壑瘦骨嶙峋的手更快地伸了過來,“我來吧,你再去盛一杯”。
孟姜女盛了新湯端來,看那人喝下,正聽得哇哇大哭,便有嘈雜人聲傳來,不似平日鐵鏈鐺鐺、嘆息聲聲,竟是……
倉皇之間往外奔去,門外那兩人的視線本就在四處掃蕩,身后跟著不少地府差役,她這一闖,那隊人便鎖定目標,直直朝她而來。
“閻王有令,捉拿孟姜女前往九幽受訓!”黑白無常把手中令牌面向剛剛追出來的老婦人高舉,讓她不由頓了一步,卻沒有停留原地,而是稍稍整理了衣擺,緩慢且沉著地走近。
“怕是抓錯了吧。”老婦人一語畢,面上波瀾不驚,卻一句話將已劍拔弩張的氣氛變得森涼,又灼熱,蠢蠢欲動,如同那紫銅香爐隔夜的微涼的香灰下,其實還有滾燙的跳躍的火星,只待那香灰揚開,火勢迸濺。
她卻全若不自知,走過去牽起孟姜女的手,面上只是輕輕攙著,卻如那浪潮下的暗礁涌動,重重按在孟姜女裹了白布的腕間,絲絲縷縷的煙霧在長袖中繚繞,孟姜女只覺得不能動彈,被老婦人接觸的皮膚上沒有摩挲與痛感,而是渾厚的熱浪大力撞擊,灼了她的腕,隨后耳邊輕語,更灼了她的心。
“我老婆子人老心未老,看得明白,如今被那人曉得,你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孩子返陽不說,連你也要直墮忘川,我且先去看看。”
“老人家您……”孟姜女心中的焦急被壓下,此時驚詫和感動交替。
(九)
昨日那白絹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孟姜女拾起來只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日夜所求,不得其解的答案,正是為了這個答案,她才極力懇求暫免輪回,留在地府,在八十一日的期限里,接到小女。
即使沒有把握,也要把那民間邪術姑且一試,她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被秦始皇抱養,認賊作父,更不能容忍他有任何不堪的想法。孩子太小,敵我難分,她不知笑臉所對之人,實有殺父之仇,欺母之恨!不知多少文人雅士含冤入獄,滿門抄斬,拜他所賜!不知天下多少蒼生妻離子散,饑寒而亡,被他所逼!此等昏庸,天理難容!又怎能讓孩子近墨而黑,笑對昏君!
如今大限將至,她焦急難耐,多虧這蒼天有眼,助她所愿。
昨夜她看著老婦人歇了,才取出慌亂間塞入懷中的白絹,在隱隱晃晃的暗黃燭火下一一看來。
“至親之血為引,至陰之時為限,以夢為托,魂兮歸來……”
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激動難耐戰戰兢兢,行完此術,顧不上休息,她便在丑時去往黃泉路,以取料為由,迎心頭之人,時限將至卻不見來人,不知時辰未到還是使術未成,只得暫時回莊,也因此心神不寧。
她本以為孩子會和自己一樣,黃泉路過,上奈何橋,進九幽殿,入輪回莊,到時候她求老人家讓孩子留下來,八十一日一到,母女一同再生便是。
她卻不知陽壽未盡之人只能徘徊黃泉路,忘川河難渡,即便勾魂能進九幽,也難逃生死簿。
(十)
“手上沒事兒裹著白布干嘛”,老婦人不等孟姜女說完,便抬手去解,寥寥白布垂地而落,露出纖細皓腕,那白布上原先的血跡斑斑,此時卻被淋漓鮮血所染,而老婦人的掌心赫然一條血跡,看得黑白無常齊齊退了一步。
“等我回來。”老婦人笑著說完便轉身向九幽邁去,握手成拳,鮮血成滴。
笑意更深。
“你還是來了……”
“是”
“何必要……”話音哽在喉間。
“沒有,那年之后再沒有”……逞能,我不敢了。
那年,地府初建不過百年,他二人,正值豆蔻,任職在此。
她不忍眾人含痛離別,便熬了忘世的湯,凡有人向她啼哭懇求,她便偷偷送他們返陽,閻王假作不知,只在背地里又讓黑白無常把人抓回來。
那時每每她闖禍犯事,都會跑來九幽,自覺地給他捧著功名冊生死簿,軟語輕念,聽得閻王散了眾人,單手扶額,淺笑休憩。
然終有一日,輕波潛了狂瀾,力挽不及。
舊皇返世,亂了社稷,自覺成仙,葬了江山。
半日逆道,生靈涂炭。
玉帝大怒,本是要剔她仙骨,除她仙籍,閻王卻自省,此禍亂世源于懷情,她有情憐惜,不忍淚雨,他有情縱容,監督不力,不應罰人,而應斬情,從此九幽成禁地。
“那日你說八十一日……”
“只是說與那丫頭聽,你知道,我走以后……”
有人拽緊拳頭,骨骼作響,有人嘆息。
“她來那日,我從三生石上望見了,她本就要留下,她留下,我便要走,往哪里走呢……只怕要把我調得遠遠的,沒了你,我本就……能再見你,我很高興,這樣死了,待在你身邊,我盼了很久……”
他終于攬她入懷,下巴擱在她額頂,當年一別,不老之人,竟白頭如斯。
(十一)
孟姜女等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午時剛過。
黑白無常抱著小女走近,交給她,不離去,也不言語,只是站在一旁。
孟姜女用略微僵硬的姿勢伸手抱著,雙手越收越緊,直到耳邊傳來小女哇哇啼哭,才收回緊望他們三人身后的眼神。
“不哭不哭哦,娘在呢……”她輕輕拍著小女的背,又輕輕地晃,輕輕地哄。
“一炷香的時間,這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急出聲打斷,生怕聽見不想聽的字眼。
她又輕輕唱起童謠,唱得很慢很慢,在那么熟悉溫柔的歌聲里,小女很快閉了眼睛,沉沉睡去。她就那么抱著不動,騰出一只手隨懷里小小的輪廓游移,那么小,她就那么慢的將觸將離,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倦。
沉香燃盡,她在小女的臉頰親親一吻,將她喚醒。
又盛了很大一杯湯水來,一滴不盡。
“乖,你先去找爹爹,娘,也許過會兒來,也許……”
懷里的人靜靜地聽,看得她又落了淚。
一切又歸于沉寂,彼岸花又紅上幾分,風中靜立。
老人家,我等你。
寫在后面:①本文第三小節參考了百度關于孟姜女的情節概述;②孟婆是孟姜女,我是有此靈感才打算寫文,但這個說法最初源自元朝,不謀而合罷了;③鬼魂飲湯,呱呱墜地這一說借鑒改編自清人王有光《吳下諺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