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紡車上的絲線,在漸濃的暮色里,那線泛著清冷微光。機杼聲有一搭沒一搭,和著檐下燕子嘰嘰喳喳,恍惚間,仿佛回到子脩十二歲那年。那時,他正蹲在廊下,滿心歡喜逗弄剛破殼的雛鳥。許昌郊外的風,裹挾著麥香悠悠然漫進這簡陋草廬,可再也不會有人,帶著滿心歡喜,脆生生喚我一聲“母親”。
建安二年的春寒,那股子冷意,至今還像針一樣扎在骨頭縫里。案頭漆盒里,子脩的玉帶鉤靜靜躺著。還記得那日,他出征前,規規矩矩跪在我膝下系緊腰帶,甲胄上的銅釘硬邦邦,硌得我掌心生疼。他抬頭看著我,眼里閃著光,“等平了張繡,兒定陪母親回譙縣看桐花。”那笑容里,還帶著少年人的靦腆青澀,可誰能想到,這一去宛城,便是陰陽永隔。
初見這孩子,是在中平四年。姐姐臨終,把襁褓往我懷里一塞,就閉上了眼。那時曹孟德正為討董的事兒四處奔波,我便抱著這個粉粉嫩嫩的小生命,在陳留舊宅安下身來。戰火連天的日子,子脩五歲,小小的人兒,踮起腳就能為我推開被亂兵撞得哐當作響的門扉;流離失所時,他才十歲,那小肩膀,已經能扛起半袋粟米。有一天,他在院子里舞劍,汗珠順著剛冒頭的喉結往下滾,突然轉身沖我笑,“等兒加冠,一定給母親掙個尊榮。”
銅漏的聲音,一聲一聲,催得人心慌意亂。那天夜里,丞相府的火把,把半邊天都燒紅了。曹孟德走進來,馬鞭上還沾著血和塵土。我緊緊攥著斷成兩截的玉帶鉤,聽他講那個荒唐透頂的失誤——就因為貪戀張濟遺孀的美色,生生逼得張繡的降軍反戈一擊。我的子脩,我如明珠般的孩子,就為了護著那個倉皇逃命的父親,毫不猶豫把戰馬讓給了這個風流浪蕩的男人。
“司空可還記得,出征前妾說過什么?”我輕輕撫過靈牌上新刻的“孝愍”二字,看著銅鏡里自己凌亂的鬢發,聲音冷得像冰,“妾說過,張繡新降,其心未附。”鏡子里映出曹孟德抽搐的臉,他腰間還系著從宛城帶回來的香囊。我怒火上頭,抓起妝臺上的犀角梳,狠狠砸向銅鏡,裂紋瞬間爬滿鏡面,像是要割裂他那雙陰沉的眼睛。
三日后,我在潁水邊焚了子脩的衣冠。曹孟德派來的侍從,跪了一地。最年長的老嬤嬤,捧著錦緞走上前,說卞夫人要給我裁新衣裳。“告訴司空,”我解下腰間的青玉禁步,隨手扔進火堆,“丁氏從今往后,只是譙縣一個普通農婦,沒資格穿曹家的絹帛。”
許是建安七年的深秋,一陣車馬聲,驚飛了草廬前的麻雀。我照舊坐在紡車前,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在籬外徘徊。曹孟德的手指,輕輕拂過結滿蛛網的窗欞,一聲低嘆,消散在嗚咽的北風里。直到車駕漸漸遠去,我才發覺,淚水早已濕透膝頭的麻衣——那上面繡著子脩最愛的忍冬紋,是當年他生辰,我連著熬了三宿刺出來的。
暮春時節,柳絮飄進窗戶,落在沒紡完的麻線上。恍惚間,我好像聽見子脩在喚我,這次,他的聲音里沒有血氣和烽煙,倒像是小時候賴床時,那軟糯的咕噥。我下意識伸手,想替他掖掖被角,卻只見掌紋里纏繞的棉絮,不知何時都化作了譙縣老宅的桐花,紛紛揚揚,落滿了空蕩蕩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