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

0.

每當別人問她怎么稱呼,她總喜歡回答,我先生姓陳。

1.

在遇到陳先生之前,也就是陳太太還不稱為陳太太的時候,別人喚她蘇小姐。

蘇小姐家里大抵很有錢,因為她每天上班都穿不一樣的、由全上海最好的裁縫師傅縫制的旗袍;但卻一個人住,她似乎很渴望那些新世紀獨立女性的生活,因而身體力行得成為了其中一員。

獨立女性同傳統女性的區別之一,就是后者附庸婚姻,前者置身愛情。

蘇小姐第一次遇到陳先生的時候,是在朋友的生日聚會上。包廂里吆五喝六、煙霧繚繞,蘇小姐被嗆的連連咳嗽,坐在角落的陳先生看見了,起身想讓抽煙的人把煙給熄了。

他整場聚會總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老劉,讓哥幾個兒別抽了,這有女士”,一句是“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出去透透氣?”。

第一句話換來的是哥幾個兒的不屑眼神和“婆婆媽媽”的譏諷,第二句換來的是蘇小姐不露聲色的動心。

后來的事,就和許多戀愛中的男男女女一樣,陳先生窮追不舍,蘇小姐步步淪陷。從朋友變成男女朋友,從真摯友誼到愛情萬歲,從發乎情止乎禮到巫山云雨魚水之歡。

再后來,蘇小姐嫁給了陳先生,除了婚禮那天沒有一個娘家人之外,兩個人的愛情之路沒有多少像電影里的波瀾。

再后來,蘇小姐就變成了陳太太。

2.

陳先生是一家日資公司的貿易代表,陳太太則是頗受上司器重的公司秘書。和很多夫妻一樣,婚后的兩人平淡生活、偶有磕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朋友,相安無事,各自歡喜。生活就是這樣,柴米油鹽很快就能讓激情退卻,了無蹤跡。

陳先生由于工作需要,和陳太太搬到了香港,住進了一所多人公寓。搬家那天,陳先生恰好出差,于是陳太太一個人招呼著搬家工人忙里忙外。

“師傅,這些雜志不是我的,”陳太太掃了一眼工人遞給她的雜志說。

“師傅,這些雜志是我的。”只見一個約莫三十歲的男子從逼仄的過道快步走來,伸手接過了工人手里的雜志,“這么巧,小姐你也搬家啊,請問怎么稱呼?”“我先生姓陳。”“原來是陳太太啊,我姓周,也是剛搬來的,以后還請多多關照。”“一定一定。”

陳太太望著周先生離去的背影,愣了一會神,便又忙著搬家了。

3.

“陳太太,你這個包包可真好看,在哪里買的啊?”鄰居顧太太看著陳太太挎著的包不住贊嘆。“我先生從日本帶回來的,香港沒有賣的,顧太太若是喜歡,我讓我家先生下次給你帶。”“這怎么好意思呢。”“沒關系的,我家先生常常去日本出差,很方便的。”“那實在太謝謝你了。”“鄰里鄰居的都是應該的。”

陳太太時不時的就會幫鄰居或者房東一些不大不小的忙,明是有心之舉,常作無意之態。時間久了,鄰居們談起她來,滿口稱贊,直言陳先生好福氣。

“陳太太回來這么早啊。”剛下班的周先生一邊開門一邊問向剛上樓的陳太太。“是啊,今天公司事情比較少。”“陳先生呢,感覺很久沒見到他了。”“他啊,出差了。一直這個樣。周太太呢,也很久不見她了。”“她啊,加班咯,酒店上班黑白顛倒的。”“那蠻辛苦的。你一個人誰給你煮飯吃呢?”“自己胡亂吃點什么,一個人嘛,好應付的。”“是啊,一個人,好應付。那我先進屋了,再見了周先生。”“再見,陳太太。”

60年代的香港,像一個十七八歲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在傳統與潮流中掙扎,撕裂,成長。

房東孫太太是一個傳統上海女人,她的房客如無應酬,都會回到公寓圍著她的大圓桌吃王媽燒的菜,談一談這一天自己的見聞。

陳太太很少參與,可能是因為工作繁忙,回到公寓已然很晚,又或者是丈夫常年出差,一個人坐在其中頗多不自在,盡管如此,孫太太和王媽還是樂得邀請陳太太,“陳太太實在是個精致的人,買個菜都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又和善、懂禮數,真教人忍不住親近”。

4.

六月的香港,潮濕,多雨,惹人愁緒。

“她走了。”酒店職員頭都沒抬一下。“是嗎?我還想接她吃一切夜宵呢。”周慕云略尷尬的笑著說,看那人頭都未抬,就又把笑斂了去。“她沒告訴你嗎?她今天不值班的。”職員仍低著頭擺弄著桌上的單據。“啊呵,她這個人一直這樣,迷迷糊糊的。那謝謝你了,我先走了。”“好的,再見。”

周慕云回到家,照舊一個人,隨手翻弄著幾本武俠小說,最后抓起當天的報紙,讀起連載的小說來。“噔—噔—”,周慕云皺了皺眉,起身去開門。只見陳太太站在門口旁,原是在敲隔壁顧先生的門。

“顧先生出門去了,又忘了買報紙?”周慕云倚著門,瞥了一眼陳太太頭上的簪子問道。“是啊,那我待會再來。”“你看看要的是不是這張?”便把恰在手中的報紙遞了過去。

陳太太看到“第三十七回”幾個字,即連聲道謝,眼里蕩起孩童般的光,倏爾大概又覺得自己有些失禮,便急忙忙將伸出的手收了回去,略一低頭。

“我剛巧看完,陳太太不嫌棄就拿去看吧。我以前也常愛看,所以我能明白,少一回都不安心。”周慕云一邊把報紙遞到陳太太的手里一邊說道。

“你也喜歡看啊?”“是啊,迷過好一陣子,什么金庸啊,梁羽生啊,不怕你笑話,睡覺都不離手的……我還想自己寫呢。”“那怎么不寫呢?”陳太太聽到這抬起頭,投出疑問的目光。

“想來想去還是開不了頭,于是算了,注定不是干這一行的料子。我還有很多武俠小說,要看我給你拿。”“不用了,下回再麻煩你。謝謝你了,周先生。”“不謝。”

周慕云回到屋,點了一只煙,氤氳的煙圈撞到窗戶上,終是沒能碰到墜落的雨。突然有一種創作的沖動沖擊腦顱,他感覺陳太太應是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妙曼,溫婉,有一種難言說的風骨。他的小說里。

周慕云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擺脫什么,然后拿起了話筒,“下班了吧?咱們一起去吃夜宵好嗎?”“不了,我今天值夜班,你自己一個人吃吧。”

周慕云緩緩的擱下了話筒,“大概是陪朋友了吧。”

5.

雨下了停,停了下,長久陰郁的天氣,讓短暫的陽光更顯珍貴。

陳太太急匆匆的下樓,拐角處一不小心撞到了買菜回來的王媽。“陳太太急急忙忙的是要上班去?”王媽提著菜籃子,笑吟吟的問。

“不是,我先生回來了,我去機場接他,”陳太太看了一眼手表,“對了王媽,你若是看見周先生,麻煩告訴他,書我看完了。幾次去找他還書家中都沒人。”

“周先生啊,他好幾天沒回來了。小兩口吵了架,誰都不肯讓誰。”王媽說完,不住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陳太太略一沉吟,“快趕不及了,那王媽我先走了。”“慢走啊,陳太太。”

6.

比起六月,七月更加潮濕,雨水更加充沛,還平添了許多燥熱。這個季節,詩人寫出多愁善感的句子,歌手唱出頹靡憂傷的歌曲,就連普通人,也變得敏感了。

下午六點,周慕云在電話亭來回踱著步。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打了一通電話。

陳太太接了電話,就來到了咖啡廳,款款落座,對面的周慕云揚起嘴角,說道:“這么冒昧約你出來,其實是有點事情想請教你。昨天你拿的皮包,不知在哪能買到?”

陳太太整理旗袍側擺的手一頓,望向周:“你為什么這么問?”“沒什么,只是看到那款式很別致,想買一個送給我太太。”“周先生對太太可真是細心啊。”語氣里隱約有一絲羨艷。

“哪里。她這個人很挑剔,過兩天她過生日,也不知道送什么。你能忙我買一個嗎?”周說完從口袋摸出打火機,點了一只煙,“不介意吧?”

“沒關系。只是如果是一模一樣的,她可能會不喜歡。”“對了,我沒想到,女人會介意的。”

陳太太右手捏著勺子攪拌著面前的咖啡:“會啊。特別是隔壁的鄰居。”“不知道有沒有別的顏色?”“那得問我先生。”“為什么?”“那個皮包是我先生在外地工作的時候給我買的,他說香港買不到。”“那算了吧。”

陳太太還在攪弄著咖啡,卻是一口也沒喝:“其實,我也有件事想請教你。”“什么?”“你的領帶在哪買的?”“領帶啊,我也不清楚,我的領帶都是我太太買的。”周伸出左手輕輕捋了一下胸前的領帶。

“其實,我先生也有一條領帶和你一模一樣,他說是他老板送給他的,所以天天帶著。”陳太太停下了攪拌咖啡的手,聲音低到幾乎不可聞。

周慕云露出一個頗為苦澀的笑:“我太太也有一個皮包跟你的一模一樣。”“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最后還是陳太太打破了持久的沉默,“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7.

周慕云和陳太太在街道上走著,半晌無話。

“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開始的。”陳太太埋著頭盯著腳,漫無目的的走。“是啊。你說他們會說些什么呢。”周眼神空洞的望著前路。

“'你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不說你?'”“'已經習慣了。她不管我。你呢?你先生也不說你?'”“'我先生早就睡了。'”陳太太,更準確的說,陳太太所飾的周太太,撫摸了一下周慕云的外衣,更準確的說,周所飾的陳先生的外衣。“'今天晚上別回去了。'”“我先生不會這么說的!”陳太太激動的反駁,全然忘了自己此刻周太太的角色。“那他怎么說?”“反正他不會。”

又是長久的沉默。

周慕云咪了一下被路燈晃到的眼:“那我們重新來吧。”

“'你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不說你?'”“'已經習慣了。她不管我。你呢?你先生也不說你?'”“'我先生早就睡了。'”陳太太又撫摸了一下周的外衣,兀自垂下了手。

“我說不出口。”陳太太對自己很是懊惱。“我知道……事到如今,誰先開口已經不重要了。”

兩人臨別前,陳太太和周慕生對視了幾秒,大概是兩個情場失意者的相互悲憫,最后陳太太問了一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你知道你老婆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類似的問題,她也在心里問了一遍自己,只覺得像是有一團團糾纏不清的線,郁結心中,揮之不去。

8.

周慕云沒有向妻子盤問,陳太太亦沒有同丈夫逼宮,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如果要說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就是周太太值夜班比以往更頻了些,陳先生出差比以往更勤了些,以及周慕云與陳太太的交集,漸漸變多了些。

“陳太太,這里有你的信。”王媽叫住了準備進屋的陳太太,她接過信,皺了皺眉:“這不是我的,是隔壁周先生的。”“是周先生的啊。我看是日本的郵票,還以為是陳先生寄給你的。”“嗯,還是謝謝王媽你了。你忙吧,我先走了。”

一個悶熱的午后,計程車后座上陳太太與周慕生并排坐著,隔著兩個手臂的距離。

“你太太去日本了?”“你怎么知道?”“信里寫了什么?”“沒什么。”“你猜他們在干什么呢?”

路上的行人寥寥,偶爾幾輛車疾馳而去。

陳太太頭靠著窗戶,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卻又隱約有種痛苦的神情。“你沒事吧?”“我沒事。師傅麻煩你在前面停一下。”“干什么?”“我在這里下車。”“還是我先下吧。”

9.

夏天的感冒總是比其他季節更惱人,周慕云告了假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乏力,頭暈,到了傍晚實在是太餓,才拖著身子下樓去買些吃的,恰好碰見了正欲上樓的陳太太。

“這么巧?”“是啊,你出去啊?”“一天沒吃東西,有點餓,想吃碗面。你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去?”

陳太太目光有些遲疑,卻很迅速的回絕了。“這么晚下班,公司很忙?”“不是。就是沒事干,去看了場電影。”“是嗎,好看嗎?”“馬馬虎虎。”

周慕云望了望頭頂的路燈,像是在回憶些什么:“我以前也很愛看電影。”“哦?你以前很多嗜好啊。”“一個人的時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很多事情一個人做不了主,你說對不對? ”

陳太太沒做聲,點了點頭。

“有時我會想,如果沒結婚會怎么樣,會不會去寫武俠小說呢?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會開心一點吧,”陳太太停了下來,“我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婚姻是這么復雜,還以為一個人做的好就行了,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單人自己做的好是不夠的。 ”

周也停了腳步,此刻落寞的兩人與這個冷清街道倒也相得益彰,“不要想太多了,也許不久他就會回來了。”“你沒事嗎?”“其實我跟你一樣,只是我不去想,又不是我的錯,為什么老是要問自己做錯什么了。何必浪費時間?我不想這樣。”

一陣風拂來,本是暖暖的,陳太太卻把手環在了胸前,像是受了涼,“你打算怎么辦?”“這幾天我躺在床上翻武俠小說,我想再寫,已經開了頭了,過兩天給你看。 ”“好啊。”陳太太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你這么愛看武俠小說,我們一塊寫吧。 ”周倒顯得興趣盎然。

陳太太一怔,如同剛從另一個時空中抽離出來,“哪行啊,我只會看,哪會寫。”盡管她眸子里閃爍了剎那不易察覺的悸動。“你可以試試看嘛,我也是第一次寫。”周被她的緊張逗笑了。

“那好吧,試試看。”陳太太遲疑了一下,還是應了這個邀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又像是終于得償所愿。

10.

“這個老東西真是討厭死了,吃個酒席就醉成這樣子,真是丟死人了!”顧太太扶著爛醉的丈夫,上樓回到了公寓,恰好房東孫太太也在:“我就說嘛,這種酒席能不去就不去,醉成這樣……”“我能有什么法子?”

周慕云輕輕掩上房門,回到了自己屋里。

“嚇死我了……怎么樣,顧先生沒事吧?”坐在床邊的陳太太緊張的問。“他喝醉了……。沒想到他們這么早回來……反正也走不了,先把面吃了吧。我想他們坐一會就會走的,”周坐到椅子上,“要不要加點湯?”

“噓……”見周慕云說話的聲音有些高,陳太太愈發緊張了。“加點湯?”周壓低了聲音,又問了一遍。

于是,周慕云與陳太太對坐著,各自沉默著吃著面。安靜的房間突然傳進了稀里嘩啦的洗牌聲。

“哎,孫太太,怎么會在這打麻將啊?”周假裝不經意的路過。“是啊,顧太太不放心她先生嘛,”孫太太摸了一張牌,“三條。”“是啊是啊,”顧太太連聲附和,“誒,和了!”

“你們玩的這么開心,還不會玩到天亮吧?”周剛問完就有些后悔。“不會啦,最多八圈。”孫太太一手洗著牌,一手直擺。

周有些無奈的折回屋里。

“你猜他們會不會玩到天亮。”陳太太似乎也想開了,幾分調侃的問。“孫太太說只打八圈。”“你相信她?”

周無奈的笑了笑,答案自是不必說,“你干脆先睡一會,他們散了我叫你。”“那你呢?”“我先把這段寫好。”“寫到哪了?”“寫到醉大俠出場。”“怎么又多了個醉大俠?”“剛想到的。”

陳太太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躺下睡了。周奮筆疾書,偶爾停了停,許是在回想顧先生的模樣。

11.

天還朦朦亮,周慕云提著兩只熱乎乎的糯米雞輕聲上了樓。

正巧去晨練的孫先生看到好奇的問:“哎,周先生,今天這么早就出去了?”“剛出去買點吃的。”“今天不上班了?”周不得不停下來,“今天有些不舒服,請了天病假。 ”“不舒服還吃這么多的糯米雞? ”“省得晚上再出去買。 ”“當心吃撐了!”

周慕云徑直走了。

陳太太心事重重得吃著糯米雞,“你有沒有幫我打電話請假?”“我有啊。”“你怎么說的?”“說你病了。”

陳太太嚼東西的頻率更慢了,“他們有沒有問你是誰?”“沒有……估計是把我當成你先生了。”“他們知道我先生出門了。”“那就當他已經回來了。”

又是沉默。

“都是自己嚇自己,我平時也常常過來的,有什么好緊張的。 ”陳太太覺得自己有些太過敏感,小題大做。“這倒也難說,他們突然間回來,誰知道他們會怎樣想。 ”周的一句無心話讓她稍稍放松下來的心又緊了起來。

“所以真的一步都不能走錯, ”陳太太的手被自己的指甲壓出了血痕,“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

顧先生酒醒了,夫妻二人走了,又來了個蔡先生。讓人心生煩躁的麻將聲就沒停歇過。陳太太被困在周慕云的屋子里,出也出不去,索性就和他一起接著寫那武俠小說。

“夕陽武士復了仇,卻原諒了背叛他的人,這么寫怎么樣?”陳太太沒回應,只見她趴在窗上看著此刻的夕陽。

“你回去吧,穿我太太的鞋子,拖鞋改天再來取。”

陳太太剛走到自家門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看到王媽,便暗舒了一口氣。“陳太太下班了啊。”“是啊,王媽。”“誒,我今早怎么沒見著你呢?”“今天一早約了同事喝茶,我走的時候你還沒回來……孫太太呢? ”“哦。她昨夜里搓麻將搓到天亮,現在還在睡覺呢,別去吵醒她。 ”

陳太太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好的。”“哎呀,陳太太,你的腳怎么了?”“哦,沒什么,新鞋子夾腳。 ”

12.

幾個日夜過去了,陳太太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幫老板發發文件,接接電話,打打圓場;周慕云則好幾日沒去公司,一家報社的編輯很欣賞他的文章,所以他租了一個新住所,打算全身心的去寫那部武俠小說。

“干嗎無緣無故約我出來。”陳太太和周慕云又走在曾走過的那條街上,只是人多了些。

“今天收了稿費,你的那份又不肯要,只好請你吃飯。”“其實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只不過在旁邊打打邊鼓而已。”

“過一陣子我可能多寫一家報紙了……今天有人打電話來約稿。”周說的有些吞吐,可有著掩不住的喜悅。

“是嗎?那么急,你應付的了嗎?”“所以想找個地方。”“干什么?”“寫東西啊。以后你過來方便一點。雖然我們之間沒什么,但我不想別人誤會你。你覺得怎么樣?”

陳太太輕咬了下嘴唇,“何必浪費錢呢?其實全部是你自己寫的,不用把我也算進去。”

“對不起,惹你厭煩了。”周對她的拒絕始料未及,又似是惱她信不過自己。

不歡而散。

13.

天氣越來越熱,人的耐心似乎也因此減退。從那次分別后,周慕云就再也沒和陳太太見過面。

周的武俠小說漸入佳境,陳太太在工作里卻時常走神,犯些奇怪的錯誤。

再后來,陳太太忍受不住內心的煎熬,打了一通給周慕云的電話,得知了他所在的新居,下了班就匆匆趕了去。

“我明天再來看你。”陳太太還是有些不放心,盡管她已給生病的周慕云整理了屋子,洗了衣服,買了藥。“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那我走了。”陳太太彎下腰理了理鞋帶。

周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抿著蒼白的嘴,“回去打個電話給我吧。不用說話,響三下就好。”“嗯。”“我沒有想到你會來。”

“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再見。”門吱吖一聲,合上了。

14.

第二天,陳太太如約來到了周的新住所。

兩個人談金庸筆下的楊過,談梁羽生筆下的白發魔女,談香港的雨和燥熱的空氣,不知不覺又談到了彼此的伴侶。

“你說他們什么時候會攤牌呢?”周慕云不經心的一問,像是在說小說里的事。“快了吧……又或者永遠也不。我不知道,”陳太太回答時則遠沒那么輕松,“要不到時還是我先說吧。這樣總該好受些。”

周知道她不擅長這種事,于是周扮演起陳先生,兩人模擬起餐桌上的對話。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陳太太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你有毛病啊……誰告訴你的?”周慕云—此刻的陳先生—面不改色的扒拉著飯。“你不要管誰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外面是不是有女人了?”聲音抖的更厲害了。“是。”沒看她的眼睛,沒有一絲遲疑。陳太太怔住了,揚起手欲要打,最后還是輕拂了一下周的臉頰。

“你是怎么回事?他已經在你面前承認在外面有女人了,你還打這么輕?”周有些氣憤,怒其不爭。“我沒想過他會這么回答……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再來一次吧。”

相同的話兩人又說了一遍,等到周說出那句“是”的時候,陳太太凝視他片刻,默然。

“你沒事吧?”“我沒想到會這么傷心。”陳太太說完這句話,便用完了全身力氣似的,伏在周慕生的肩膀上,失控的哭。

“試試而已,又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會承認的,”周輕輕揉著她的肩安慰道,“陳太太,別這樣,沒事的。”

“別叫我陳太太。”“蘇……麗珍,一切都會好的,麗珍。”蘇麗珍哭的更兇了。

蘇麗珍回家的時候,路上的人已經很少了,昏黃的路燈矗立在老地方,審視著飛蟲們的命運。

“最近應酬很多啊?”孫太太在走廊,像是特意等候著蘇麗珍。

“是啊。”“年紀輕,多出去散散心,聚聚會是應該的;不過也要有個分寸,誒,你先生幾時回來啊?”“就快回來了。”“他這回來以后,別讓他老是出差,兩夫妻常常分開,總歸是不太好。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孫太太意味深長的問。

蘇麗珍點了點頭,便急急走了,“晚安。”

15.

“今天晚上你會不會來啊,”周慕云把話筒夾在耳朵肩膀間,伏在桌上寫著小說,“這幾天人家催我的稿,嫌我寫的太慢……你過來幫幫我嘛,你幾點能過來?”

“我想我這一陣子都不會過去了。”“為什么?”“昨晚上回來,被孫太太損了幾句。”“她說什么了?”“不想提了……我們最近還是少見面吧。”說罷,蘇麗珍撂下電話。

“陳太太又要出去?”洗菜的王媽轉過頭問。“不出去了,自己隨便吃點什么好了”蘇回道。“我們今晚包餛飩,來一起吃吧。”“那好吧。”

蘇麗珍又一次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上班,回家,每天看看報紙上連載的小說,偶爾去接送出差的先生。期間有一次周打電話到公司,剛巧她不在,同事轉告給她;她后來也沒打回去。

就在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忽然暴雨如注,仿佛天神控制情緒的萬丈堤壩轟然倒塌,蘇麗珍沒料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得已躲到局促的屋檐下,期待這場雨能早些結束。

看著鞋跟一分分被積水漫過,蘇猶豫著要不要冒雨回去,而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打斷了她的思緒。

“雨好大,”周慕云撐傘趟著水小跑過來,“剛下班?”“是啊。”蘇雙手提著包放在身前,對自己的狼狽有些難堪。“你站在這很久了?”“沒多久。”“我看雨一時不會停,我送你回去吧。”

“算了吧,讓別人看到,又要說閑話了。”蘇又想起了那天孫太太的敲打。“那你先回去吧。”周把傘遞了過去。

蘇麗珍沒有動,仍雙手提著包,“他們見過你的傘,我打著回去,會被認出來的。”

“那我陪你。”周站在一側,不動聲色的把傘靠向低垂頭的她。

雨勢漸小,卻沒有停的意思。

“你找過我?”蘇沒看周,問。“還以為你同事忘了告訴你……本來想找你買張船票的。”“你要到外地去嗎?”

“新加坡的朋友寄了很多信過來,說他那里缺人手,要我過去幫他。”周的眼神有些許落寞。

“要去多久?”蘇看向他,有些緊張。“不知道,去了再說吧。”“怎么突然要去新加坡呢?”言語中的焦慮被連綿的雨水沖淡。“換個環境……省得聽那么多閑言碎語。”

“我們自己知道沒什么不就行了?”蘇有些激動,無法理解他的決定。“本來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不怕別人說什么。我相信自己不會和他們一樣的,”握傘的手握得更緊了,“可是原來我會。我知道你不會離開你先生的,還是我走吧。”

蘇麗珍聽到周的坦白,有些不知所措,“我沒想過你真的會喜歡我。”

“我也沒想過,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是怎么開始的。現在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就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沒什么,可是我開始擔心你先生什么時候會回來,最好是別回來,”周的話一字一句錐進她的心,“我知道我這么想不對,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什么?”“我想有個心理準備。”

16.

雨停了,兩人站在街上,就像鎂光燈下的演員。

“你可不可以以后別來找我。”蘇麗珍決絕的說。“你先生回來了?”“是……我是不是很沒用?”蘇的眼有些泛紅。“也不是。那我以后不來找你了。好好守著你先生。”

蘇愣了一下,便伏在周的肩膀上,低聲啜泣,竟越哭越厲害,最后失聲大哭。

“別傻了,別這樣,”周沒料到她會這般投入,“說說而已,不要哭了。又不是真的。”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兩人相擁在雨中,蘇止不住的哭泣,像雨一樣。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相擁。

蘇麗珍在公司整理著文件,突然電話鈴響,習慣性的拿起電話,“你好,這里是……”話未說完,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蘇沒說話,不知是喜悅而忘了回應,還是驚訝而失了話語;就在她要回答的時候,電話里只剩下了一串忙音。

蘇失了魂般出了公司,沒命的跑啊跑,跑到了周的住所,卻已是人去樓空。她用他給的鑰匙打開了房門,都還是以前的陳設。

她撫摸著棕褐的沙發,撫摸著青色的窗簾,撫摸著有些褪色的書桌。只是這里的一切,都沒了那個人的溫度。

她顫抖的拿起電話,發現不知打給誰,她對著話筒帶著哭腔的說:“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話筒哐當一聲落在地板上。煙霧繚繞。咳嗽聲起。

淚如雨下。

一旁的收音機沒有關掉電源,兀自的播放著電臺的內容:陳美儀點給好朋友權仔和雯雯,祝蜜運成功。又點給同屋的張太太收聽,祝她有一個

幸福的家庭……有一位在日本公干的陳先生點這首歌給他的太太欣賞,祝她生日快樂,工作順利。現在請大家一起欣賞,周璇唱的《花樣的年華》。

17.

新加坡,一家中餐館,周慕云和他的朋友吃著飯。

“我問你,從前有一些人,如果心里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要別人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么做?”周夾了一口菜,似是隨后一問。

“我怎么會知道?”朋友一頭霧水。“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后把秘密全說進去,再用泥巴把 洞封上,那秘密就會永遠留在那棵樹里,沒有人會知道。 ”周拿筷子的手懸在半空,若有所思。

“這么辛苦?找個女人發泄一下豈不是更好?”朋友對周的話不以為然,譏諷道。“誰都像你一樣?”

“說的是啊,象我這種人,是個直腸子,哪有心事啊?你就不同,什么事都往心里擱… …說來聽聽?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別騙我了,朋友一場。”

“吃飯吧你。”

18.

三年后,香港。

“誰呀?”王媽應聲開門。“王媽,是我啊。”“陳太太啊,好久不見啊!”王媽一見是陳太太,喜上眉梢。“王媽,是誰啊?”孫太太也下了樓。“孫太太。”蘇麗珍主動打了個招呼。

“真的老長時間不見你了,怎么今天過來了?”孫太太笑著問。“把船票送給你,順便來看看你們,”蘇麗珍把禮物放在了桌上,“買給你吃的。”“上來坐坐就好了嘛,親自把船票送過來,還這么破費,你太客氣了!”孫太太撫著蘇的手,“我們就要去美國了,香港這么亂,想來想去,還是到美國幫女兒看孩子吧。”

“這么急?那房子怎么辦?”蘇好奇的問。“說的是啊,賣吧我又舍不得,租吧我又怕不是正經人。誒,陳太太,你要不要租啊?我便宜租給你,租給你呀,我放心!”陳太太環視了一下四周,頗有些不舍。

“我想想。”蘇麗珍起了身,四處轉了轉,不覺間到了曾經周慕云的住所,叩門的手拿起又放下,還是走了。

19.

“你找哪一位?”睡眼惺忪的房客打開門。“請問顧先生在嗎?”周慕云提著禮物,站在門口。“顧先生啊……搬走很久了。”“你有他的聯系方式嗎?”“唔,我給你找找,你進來坐吧。”

“現在隔壁住的什么人?”周看著客廳的茶幾換成了地毯,莫名有些神傷。“隔壁啊……好像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小孩子蠻可愛的,”房客翻弄著抽屜,“這是他兒子的電話,他的地址我找不到了。”

“謝謝你啊,一點禮物,不成敬意。”“這怎么好意思呢。”“收下吧,我先走了,謝謝你,再見。”“那慢走啊。”

周走了沒多久,隔壁的房門開了,蘇麗珍牽著一個小孩的手正要出門,小孩子低著頭在找些什么。

“庸生,可以走了嗎?”“可以了,媽咪。”

20.

柬埔寨,吳哥窟。

周慕云把頭埋進一根歲月漫長的石柱洞內,傾訴著心里的秘密。

風聲呼嘯,往事飄零。命運的紋理沿著石柱,沿著泥濘的路,沿著淚痕,無聲無息的,蔓延下去。


#改編自電影《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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