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愛吃火鍋了,卻仍會夢到它

十八梯邊的一家老火鍋,這是重慶下半城一個尋常的夜晚

在二十二歲以前,我就已經吃夠了這輩子的火鍋。

吃火鍋這件事,對于重慶人來說,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儀式感。在我國的其他地區,“火鍋”不過是對各種湯水煮菜的飲食方式的統稱。但是在重慶,“火鍋”從來都只意味著一種來自辣椒、花椒與牛油的神秘召喚。一場成功的火鍋,絕不會是一人獨吃,也不會是兩人對吃,而往往是4-8人圍坐一桌,挽起袖子露出赤膊,在高聲喧嘩中拉開帷幕。這樣的邀約通常發生在下午,或者因為天氣沉悶,或者因為閑極無聊,或者因為友人相聚,或者因為無處可去。邀約者往往以一聲清脆的“走”字開頭,并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受邀約者若回以心領神會的表情,則雙方默認達成合意,邀約者隨即頷首曰:“吃火鍋。”受邀約者便落落起身,同時口中答道:“走走走。”

渝中區

在這座城市里,火鍋是一種你沒法逃離的生活選擇。陰沉的天空下,當潮濕的空氣令你渾身疲軟無力,一頓酣暢淋漓的火鍋便足夠讓汗水帶走你的疲憊(或者讓你酣暢淋漓地拉一次肚子,帶走你體內的毒素——這個是后話了)。重慶的火鍋店也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樣,散落在城市里各個充滿濕氣的角落:馬路邊、梯坎上、天橋下,居民樓里,骯臟的菜市場門口和渾濁的江水邊,甚至有可能就在江上。無論雨后,夏夜,或者烈日炎炎的中午,無論店面有多么偏僻破落,總會有那么一群人無怨無悔地坐在火鍋邊揮汗如雨、高聲談笑。

雨夜的解放碑

好的火鍋館子往往油膩,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跨進火鍋店大門的那一刻,一股熱氣裹挾著牛油的濃香撲面而來,在面門上蒸起一層薄薄的水汽。小心翼翼地踩過滑膩的地面,一邊躲避雜亂橫陳于地的綠色啤酒瓶走到店面深處,挑一條長凳坐下。神情倨傲的店小妹,舉重若輕地端來一口鑄鐵大鍋,內里填滿了早已凝成紅白塊狀的紅湯鍋底。啪的一聲點燃氣灶,藍色的火苗猛地竄了上來,凝結的鍋底在高溫中慢慢化作一鍋沸騰的赤紅湯水。與此同時,店小妹將調味鹽、味精、醋、香油碟和新鮮剁成的蒜泥一一排在桌邊,桌旁諸人一邊說笑,一邊相互傳遞取用,其中一人低頭在薄薄的菜單上照例地勾畫出例如鮮毛肚、武昌魚、老肉片、午餐肉、鴨腸、豆皮、荷心等經典菜品。不久后店小妹端菜上桌,先將葷菜圍著火鍋排列一圈,再將素菜置于桌旁菜架上,最后叮叮咚咚地拖來幾件啤酒。這時桌旁諸人紛紛笑逐顏開,抬手執筷向鍋中伸去,在蒸騰的水霧氣中大汗淋漓,一個重慶人的夜晚這才宣告開始。

解放碑

中學時,我和身邊的朋友們在物質生活上相對貧瘠,而那時的火鍋尚且算是一種我們這些學生仔能夠負擔的聚餐方式,更兼具了很強的娛樂性和便利性。對于生活在沙坪壩的少年們而言,除了各種兩塊錢一小時的網吧,遍布馬路兩旁的大小火鍋店就是他們的后花園;所有少年時代的寂寞、無奈和多余的荷爾蒙,最終都揮灑在了火鍋之上的觥籌交錯之間。你問,區區中學生又能喝多少酒?去沙南街上,隨意走進一家火鍋店,感受一下里面熱鬧至極的場面,那簡直是一種生命力的綻放。在我的少年時代,沒有沙坪壩草蜢,只有沙坪壩草莽。上午的課程尚未結束,就已經有人在馬路對面的火鍋店訂好了座位;鈴聲一響,一群人奪門而出,沖進店里坐定。如果是夏天,則免不了一人先取一瓶冰得起霧的綠瓶老山城,在互相高喊“吹了吹了”的熱鬧起哄聲中各自一飲而盡,然后再將一盤盤還冒著白汽的冰凍老肉片嘩啦啦地倒進鍋里。下午上課前,一群醉醺醺的少年人又沖進校門,沖進教學樓里的廁所,擠在狹小的隔間里各自嘔吐,然后回到教室里癱倒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昏睡到晚自習。沒人知道沙坪壩的中學生們(當然也包括那些大學生)在火鍋店里喝掉了多少酒,你只能看到夜幕下一輛輛裝滿了空酒瓶的卡車駛離沙坪壩,而各個學校附近那些火鍋店的規模則越開越大,日益壯觀。

下半城

這樣的生活方式自難免造就一群天棒,他們干燥、耿直又錘子,像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他們張嘴就是“老子”,遇事都是“不存在”,口頭禪是“日媽”,看得起你才問你“啷個整”,惹到他的話動不動就要把你“弄死”——天天爬坡上坎找火鍋吃的人,火氣能不大嗎?在那個TFBOY尚未一統沙坪壩的年代,我們的身邊還沒有那么多齊劉海的少年;年輕的天棒們像是第一場春風過后放肆生長的野草,在壓抑而無趣的青春里尋找著自由的陽光。他們并不是爛俗青春片里那些喜歡打架墮胎或者在天臺上四十五度看天的生無可戀的混子,但他們們喜歡吃最辣的菜拉最痛的翔,喜歡白的啤的一起整然后吐得不省人事,喜歡凡事少批跨先整了再說,喜歡操耿直從來不得水人,喜歡昆起裝逼但絕不認輸,擺起龍門陣來分分秒秒可以日天,同時還有著全中國最好的幽默感。

路邊的山寨熊本熊

天棒們長大以后,成了電影里的劉波、許東、眼鏡,甚至是于小慧。作為一個被生活操翻了的人,劉波的身上帶著一種幸存者的勇猛和怯懦,還有盲目樂觀的機會主義。飾演劉波的陳坤離開重慶太久,重慶話已然不夠地道,在電影里的表演時時刻刻都帶著一種字正腔圓的刻意感,顯得機靈有余卻犀利不足——這也有可能是因為,《火鍋英雄》里的臺詞實在是太干凈了,還不夠貼近重慶人的生活方式。也有人質疑,讓陳坤來飾演這樣一個市井中人是不是有點太帥?其實重慶從來不乏長相帥氣的男人,也不乏長相帥氣的街娃(我們如此稱呼那些不務正業的年輕人)。他們戴金鏈子穿緊身短袖,不時露出袖子下半條細細的花臂,臉上帶著流里流氣卻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陳坤在電影里那種帶著重慶街娃風格的說話方式,那種局促、閃爍的表情,那種死撐一口氣的神態,實在是太過于到位,讓人不禁覺得這就是一個正牌重慶街娃的本色出演。

下半城

而由秦昊扮演的許東和喻恩泰扮演的眼鏡則實在不怎么像重慶人。喻恩泰的重慶話尚且算得上標準,而秦昊一開口則仿佛來自四川。相較于真正的重慶天棒,他們的行事風格和說話方式都顯得更加溫柔,缺少了那一絲混跡市井的江湖氣息。但兩人的角色依舊可愛:秦昊也算是重慶人民的老朋友了,在這部電影里難得地放下一貫文藝的形象,演繹了一個可愛的慫貨。而喻恩泰則負責冷不丁地貢獻經典方言,比如那句陰陽怪氣的“好紹皮哦”,這恐怕能被算作是重慶人最不愛聽的諷刺之一;也正是他酒后失態的胡言亂語,戳破了三人自欺欺人的謊言,因此才發生了之后的劇情。白百合的于小慧,雖然不是我們想象中那種大大咧咧的重慶女孩,但她身上的隱忍和倔強也很能讓人產生好感。

電影 《火鍋英雄》


千廝門大橋上看向洪崖洞

《火鍋英雄》 里還有很多地標性的場景,比如充滿立體感的渝中半島,南濱路上的土豪金喜來登,魁星樓前高崖下的停車場,奇葩的唐家院子輕軌站,反復入鏡的千廝門&東水門大橋,還有穿樓而過的輕軌和永遠在火鍋店旁一百米處出現的羅森便利店。但這一切只是這座城市的表象,畢竟這里和平坦繁華的北上廣深太過不同,這些你從未見過的景色不可避免地會首先攥住你的注意力; 可劇情之外的更多東西卻只有在這里生活過一陣子的人才能明白。就像在這里所有人都知道7-11永遠無法戰勝羅森,也知道肯德基和麥當勞永遠無法消滅鄉村基,這一切都只能歸因于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恰如同火鍋和火鍋背后所代表的那些不必言說的事情。我曾經堅信,火鍋是生活的選擇,是生活的必然。就算你混得比電影里的幾個主角還差,就算你已功成名就、位高權重,但在火鍋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論你有著怎樣的身份,都不得不褪去身上的偽裝,然后擼起袖子、將各自的筷子插進同一鍋紅湯中,再灌下一口老山城,或者是在這部電影中被大量植入的江小白。

下半城

但當我離開家鄉、一段時間后又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擁有這樣的生活方式。我的腸胃不再能夠消受得起火鍋的灼熱,與我一齊醉倒的那些天棒們也已經四散天涯,牛油的香氣如同一劑矛盾的毒藥,引我靠近、卻又迫使我遠離; 而沙坪壩已是我夢里的舊鄉,卻因為永恒的擁堵而不愿再前往。重慶城的舊城之上仿佛拔地而起了一座新城,在這座城市里越來越多的人說起了普通話,一個更加精致多元的時代似乎已經到來; 而我們也開始西服革履,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給各自的格子間,為了上班不遲到而飛奔,在擁擠的地鐵中窒息。從老灶土碗的紅油老火鍋,到曾經被人嘲笑的鴛鴦鍋,再到一人一小鍋的所謂新派火鍋,直到最后開始吃起清湯,不再嗜辣如命的我們一步步妥協,因為已經學會了把身體和味蕾的自由交給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瑣碎,把火爆的脾氣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態藏進自己的公文包里。但火鍋的香氣有時又會飄回我的夢中,而遠方的朋友們也終究會歸來,那時我想和你們一起坐在雨后重慶的江邊,燙下一塊新鮮的毛肚。

李子壩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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