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了重慶,從此沒有人陪我吃火鍋

一號橋

在重慶這座立體魔幻都市里,藏著一萬多家大大小小的火鍋店,無論什么地方,只要你想吃火鍋了,稍微走幾步就能找到一家。那些在街巷深處毫不起眼的鋪子有時候可能會給你帶來額外的驚喜,比如說好吃到飛起的味道,或者是脾氣壞到讓你無語的老板。

杜茂先此刻所在的這家火鍋店就是如此,店面位于一號橋往觀音巖狹長而曲折的路邊,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找了很久,后來就變成了老顧客。但是這次胖乎乎的光頭老板一點面子都不給,沒好氣地對他說:"你一個人吃啥子火鍋嘛,占我地方,后面來了顧客坐都沒得坐的,走走走,各人去對面吃冒菜。"

杜茂先說:"老板,我都三個月沒吃過你們家的火鍋了,饞得不行,你就讓我坐一桌嘛,我一個人吃得快,吃完就走。"

光頭老板說:"以前經(jīng)常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妹兒呢?喊過來一起吃噻。"

杜茂先哭喪著臉,說:"分手了。"

這句話說完,他鼻頭不由得一酸。

光頭老板說:"哦嚯,怪說不得。"

杜茂先趁機(jī)裝可憐,說:"老板,你看我都這么可憐了,就給我安排一張桌子嘛。"

光頭老板把手里的菜單往他懷里一扔,說:"莫說列些,最低消費(fèi)一百,吃不完各人打包走。"

杜茂先喜笑顏開,用重慶話回答道:"要得,要得。"

九宮格子架起來,蒜泥和香油倒進(jìn)碗里,老肉片發(fā)魷魚鮮黃喉下到鍋里,紅油慢慢地翻騰起來,香氣一個勁兒滴往鼻子里鉆。杜茂先迫不及待地夾了一塊毛肚放進(jìn)去涮,動作熟練地將筷子上下晃動,心里下意識地開始計數(shù)。燙毛肚有個口訣叫"七上八下",時間不超過十五秒,這樣燙出來的毛肚口感才最好,杜茂先一邊等著,冷不丁想到這個口訣最開始是前女友告訴他的。

杜茂先老家在東北,在重慶上的大學(xué),大一的那個冬天他被凍得直跳腳,咬牙切齒地說畢業(yè)了一定要回東北,沒想到大三的時候談了個重慶的女朋友。為了陪在女朋友身邊,前年畢業(yè)后,杜茂先在重慶找了份工作,見過了雙方父母,這份感情奔著結(jié)婚而去,然而卻在今年3月份毫無預(yù)兆地破滅了。

時至今日,杜茂先依然不明白是什么導(dǎo)致了兩個人分手,一分神,他就忘記已經(jīng)涮了幾下了。

光頭老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他桌子旁邊走過,大吼一聲:"毛肚要得了,你娃哈了邁?"

杜茂先回過神來,夾起毛肚,在碗里裹滿香油,直接一口咬下去,還好,依然夠脆,也夠辣,辣得他眼淚直接涌了出來。他這才記起,自己本來是沒有吃辣的能力的,這幾年陪著前女友吃火鍋吃串串吃川菜,讓他誤以為自己也變成了無辣不歡的人,可是這三個月形影相吊的日子過后,他又喪失了這種能力。

杜茂先掏出餐巾紙來擦眼淚,這個時候他又聽到光頭老板的高嗓門:"你朗個也是一個人嘛,沒得一個人的位置。"

杜茂先循聲望去,一個姑娘正站在門口跟老板說話,她氣呼呼地指著杜茂先說:"他不斗是一個人坐的邁?"

光頭老板說:"有他一個仙人斗夠了,你們每個人都坐一張桌子,那我生意斗不用做了嗦。"

姑娘一臉委屈,默默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光頭老板吃軟不吃硬,又把她喊住了,說:"硬是遇得到哦,要不你們兩個打個組合嘛,反正都是一個人,就當(dāng)認(rèn)識個朋友。"

姑娘點頭答應(yīng)了。

杜茂先看在眼里,正猶豫著要不要接受呢,光頭老板直接拿了一副碗筷擺在他桌上,笑嘻嘻地說:"怕你無聊,給你安排個妹兒拼桌,重慶妹兒,長得嘿乖哦,各人抓住機(jī)會,好人一生平安,我耿直噻。"

杜茂先苦笑不得,當(dāng)然也沒法拒絕,于是他就這樣認(rèn)識了潘小雅。

兩路口

杜茂先第一次見到潘小雅的時候,對她并沒有多少印象,雖然潘小雅長得還算好看,但是他覺得前女友更好看,何況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即使潘小雅長得像朵花一樣,對他的吸引力還比不上一個腦花,所以最后買單的時候杜茂先毫不客氣地選擇了AA,因為吃得太撐,也絲毫沒有送潘小雅回去的打算。

畢竟一起吃了頓飯,兩個人還是聊了很多。潘小雅老家在重慶巫溪縣,在廣州念的大學(xué),兩年前畢業(yè)回到了重慶,在主城一家公司做財務(wù)。她男朋友是廣東人,跟著她來到重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于是開了個網(wǎng)店賣手機(jī)和配件,天天待在家里一邊接單一邊玩網(wǎng)游,結(jié)果和游戲里認(rèn)識的一個姑娘開始網(wǎng)戀,上個月的時候終于被潘小雅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大吵一架之后分手,潘小雅搬出來自己租房子住。

當(dāng)時杜茂先心想:果然,一個人吃火鍋這種事情,通常都發(fā)生在單身狗身上。他們倆的愛情故事異曲同工,免不得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感。所以當(dāng)兩周過后潘小雅發(fā)信息約他吃火鍋的時候,杜茂先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潘小雅選的地方,這家店在兩路口,店面不大但是名氣很大,飯點基本都要等位。潘小雅找老板取了個號碼,然后兩個人在旁邊找了凳子坐下來等。

老板在店里扯著嗓子喊:"8號,8號在不在?"

身后幾個人舉著號碼進(jìn)去了,潘小雅看了一眼手里的號碼,說:"前面還有5桌,差不多要等半個小時。"

杜茂先說:"沒事,半個小時算短的,上周我和朋友去吃一家芋兒雞,等了接近兩個小時。"

潘小雅哈哈笑起來,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家了,我們上次去得有點晚,等了一個多小時,眼看快排到我們了,結(jié)果老板出來說今天的雞賣完了,我們被氣得也是沒話說。"

潘小雅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因為這件事情男朋友和她吵了一架,他不樂意排那么久的隊,潘小雅卻堅持要等下去,最后兩個人在街頭就爭執(zhí)起來,男朋友甩手就走,留下她一個人站在燈火璀璨的解放碑,饑腸轆轆,欲哭無淚。

杜茂先見潘小雅陷入沉思,馬上意識到那家店觸及到她的往事了,于是故意岔開話題,說:"你是重慶人,吃辣是不是很厲害?"

潘小雅說:"現(xiàn)在沒以前那么能吃辣了,在廣州待了四年,一開始覺得粵菜太清淡了,天天想吃火鍋,后來也慢慢習(xí)慣了,口味越來越淡,回重慶的頭一年,我吃火鍋也會辣得受不了,現(xiàn)在算是恢復(fù)了八成功力。"

杜茂先說:"是啊,飲食是一種習(xí)慣,在一個城市時間長了就會慢慢適應(yīng)當(dāng)?shù)氐娘嬍场N乙郧安荒艹岳保芭咽侵貞c人,半個月不吃火鍋就渾身不舒服,我就陪著她吃;你知道的,好多老火鍋店根本就沒有鴛鴦鍋,于是我也吃紅鍋,一開始都要在水里涮一下才能吃,即使這樣還是經(jīng)常被辣得噴火,時間一長,慢慢就習(xí)慣了。現(xiàn)在我要是隔段時間沒吃火鍋,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潘小雅說:"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前男友不能吃辣,我們只能吃鴛鴦鍋,我想吃老火鍋只有找公司同事,有時候還約不到人,以后就好了,想吃火鍋的時候可以約你。"

杜茂先說:"好啊,沒問題。重慶好吃的火鍋太多,這次的地方是你選的,下次我也帶你去我吃過的好店。"

潘小雅幽幽地說:"其實這家店我也沒有吃過。"

杜茂先疑惑地問:"我還以為是你以前經(jīng)常來吃的呢。"

潘小雅垂下頭,撥弄著手腕上戴著的一串珠子,說:"其實,是因為我在前男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他發(fā)這家店的照片。"

杜茂先心頭一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還好這個時候老板叫號的聲音傳了出來:"13號,13號在不在!"

兩人立刻起身走了進(jìn)去,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火鍋不能排解的,如果不行,那就兩頓。

三溪口

輪到杜茂先坐莊的時候,他選了一家在北碚的火鍋店,那是他上大學(xué)的地方。這家店在主城有幾家分店,但北碚這家是總店,通常意義上,老店的味道都會比較好,因此盡管路途略顯遙遠(yuǎn),潘小雅還是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了。兩個人在紅旗河溝碰面,然后坐上502路公交車,這可能是重慶路線最長的一條公交車路線了,巴士經(jīng)過了擁堵的人和立交,轉(zhuǎn)上蘭海高速,呼嘯著朝北碚而去。

這段路杜茂先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上學(xué)的時候,幾乎每個周末他都要走這段路去主城玩,他知道每一個路標(biāo)每一個匝道甚至每一個廣告牌。坐車的開始是一群人,后來是一個人,最后是兩個人。現(xiàn)在依然是兩個人,卻并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人,窗外依然是那些風(fēng)景,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天氣,卻已經(jīng)回不到當(dāng)年的心情。

潘小雅說:"據(jù)說六號線今年就要通了,到時候就可以坐輕軌去北碚了。"

杜茂先說:"是啊,我還在念大學(xué)的時候就一直傳言說要修輕軌,一直盼啊都盼到畢業(yè)了也沒享到這個福。這下好了,輕軌一通,北碚就再也不是鄉(xiāng)下了,雖然跟我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潘小雅哈哈笑起來:"說起來,我之前還從來沒有去過北碚呢。"

杜茂先說:"不會吧。"

潘小雅說:"真的,雖然我是重慶人,但是對重慶了解的并不多,上大學(xué)之前我都在老家縣城里念書,偶爾來一趟主城,從老家過來坐汽車要7個小時,還不如你從沈陽飛過來快呢。我也是這兩年才對主城熟悉起來的。"

杜茂先說:"這個路程也太夸張了,那你為什么沒回老家呢?"

潘小雅說:"我爸媽是想讓我回縣城的,離他們近一些,找個安穩(wěn)的工作,但是我不想在老家生活,雖然我很喜歡廣州和深圳,但是那里節(jié)奏太快壓力太大,重慶算是個折中的方案,都市化程度很高,生活成本卻不算高,回家也方便,雖然路程遠(yuǎn),但是車票還是比機(jī)票便宜。"

杜茂先點頭贊許,說:"綜合起來看,重慶確實是一個很合適的選擇。"

潘小雅搖搖頭,說:"那只是想當(dāng)然而已,我已經(jīng)回重慶兩年了,依然沒有找到歸屬感。我總覺得我并不屬于這個城市,你別笑,真的是這樣。當(dāng)我經(jīng)過觀音橋解放碑這些地方,和我在廣州經(jīng)過上下九和天河城時的心情沒什么兩樣,我依然租著房子住,坐擁擠的輕軌和公交車去上班,工資每個月基本花光,在主城的朋友寥寥無幾,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幾個月才見一次面。甚至有的時候,因為說話的口音,還會被人區(qū)分為主城人和郊縣人,我常常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

杜茂先扭過頭去看著潘小雅,只見她說著說著眼角已經(jīng)開始泛起了淚花,重慶對他而言是真正意義上的異鄉(xiāng),他完全能夠體會潘小雅的那些情緒。他突然很想摟一下她的肩膀或者握一下她的掌心表示安慰,就像是兩個在寒夜里生不起柴火的旅人那樣相互取暖,但是這樣的動作太過曖昧,他只能無力地說:"沒事,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話語似乎無濟(jì)于事,兩個人陷入了沉默,杜茂先突然想起一個段子,他說:"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是專門寫給北碚的?"

潘小雅想了想,說:"不知道,什么歌啊?"

"就是這首——",杜茂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唱道:"baby baby baby,oh,like baby baby baby,no……"

潘小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這個段子也只有你們想的出來,因為重慶話念的是bie碚。"

杜茂先用重慶話回答道:"對噻,所以我是個東bie人。"

潘小雅笑得不行,開始教杜茂先說重慶話。

杜茂先說:"那么重慶話的告白也就是告bie了哦?"

潘小雅說:"是啊,所以重慶話特別不適合用來談戀愛。"

杜茂先說:"那么重慶人怎么說我愛你。"

潘小雅側(cè)著腦袋想了想,說:"重慶人一般不直接說出來,反而會說——你個寶器。"

杜茂先哈哈一笑,說:"你哄我,我曉得這個,你娃寶器,不是罵人的話嗎?"

潘小雅白了他一眼,說:"開心的時候就是我愛你的意思,生氣的時候就是你是個傻逼的意思。"

巴士的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三溪口的路標(biāo)牌,杜茂先問潘小雅:"你吃過三溪口的豆腐魚沒有?聽說里面有一家最正宗的。"

潘小雅說:"聽說過,但是沒有去吃過。"

杜茂先說:"改天我們一起過去吃。"

潘小雅說:"好啊。"

杜茂先突然想起,他曾經(jīng)對前女友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是直到分手了也沒有兌現(xiàn),類似的約定太多了,比如一起去十八梯拍照,比如一起去統(tǒng)景蹦極,比如一起去仙女山露營,他們規(guī)劃了無數(shù)的事情,等著往后在重慶的這些年里一個個去實現(xiàn)。他還曾經(jīng)收集過很多的清單,比如重慶不得不去的10個古鎮(zhèn)、重慶最好吃的10家小面、重慶最文藝的10個地方等等,他想和女朋友把這些地方都一一走遍,不僅是為了制造浪漫和情趣,也能夠讓他像個土生土長的重慶人一樣對這些地方如數(shù)家珍,似乎如此這般之后他便融入了這個城市。

可是想到潘小雅剛剛的話和這些無法兌現(xiàn)的約定,杜茂先瞬時覺得無比疲倦。

四公里

北碚之行后,杜茂先和潘小雅之間的聯(lián)系明顯密切起來,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喜歡她,孤枕難眠的夜里,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依然是前女友的面容。但是當(dāng)他周末下班回到家里,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和兩天空白的休息日,他會首先想到潘小雅。他越來越覺得漂泊的難捱了,而潘小雅似乎是將他從這種生活的痛苦中拯救出來的一劑良藥。他們開始一起看電影看演出逛街搜店,維持著普通朋友的距離,這樣的相處讓兩個人都十分滿意。

秋天到來的時候,潘小雅約杜茂先去爬山。

南邊有座山便叫南山,所以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座南山,重慶也不例外,這是重慶主城的最高峰,在山上可以俯瞰城市全貌。

兩個人在四公里輕軌站碰面,潘小雅說附近有一家特別好吃的火鍋,建議兩個人吃飽了再爬山。可是潘小雅連店名都記不得了,只知道這家店開了很多年,門面很簡陋,本以為很容易問到路,結(jié)果錯走成回龍灣方向,被一家接一家火鍋店搞昏了頭。最后還是杜茂先發(fā)揮了理工男的極客精神,將搜索工具、點評網(wǎng)站和手機(jī)地圖綜合起來,終于在四公里背后一條特別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連招牌都沒有的火鍋店。

潘小雅笑著說:“還是你厲害,你這種聰明的男生會很討女生喜歡哦。”

杜茂先一攤手,說:“然而……”

下午他們從工商大學(xué)開始爬山,路不算長,只有2公里不到,但還是稍稍有些費(fèi)勁兒,偶爾有幾處陡峭的梯級,杜茂先都主動伸出手去拉潘小雅一把,肌膚觸碰的一刻,杜茂先竟然有些心跳加速,在滿頭大汗的掩蓋下偷偷地臉紅了,而潘小雅倒是大大咧咧,不以為意。

山頂風(fēng)景獨好。天氣晴朗,霧氣消散,高樓的輪廓清晰可見,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層次分明之中帶著無序之美感,長江水渾黃,嘉陵江水清透,在渝中半島的頂端處交匯成同一種顏色后奔流向東,造型各異的橋梁橫跨兩江,輕軌與汽車穿梭其間。這座超級大城市一直在不停地向南向北擴(kuò)張,極目遠(yuǎn)眺,視線都無法抵達(dá)城市的邊界。

杜茂先拍下全景照片發(fā)在朋友圈,覺得自己跟一棵樹景點里的游客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眼前的這座城市固然令人贊嘆,卻沒有任何東西和他有聯(lián)系,他終究只是個匆匆的過客。他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寫著自己名字的房子,沒有渝字開頭牌照的車子,沒有相熟的親人,沒有真正的朋友,只有一個不再聯(lián)系的舊日愛人和一個從未愛過的母校。

杜茂先突然非常想念前女友,此刻她就在眼前這座龐大的城市里,或許正走在某條街道上,或許正在某棟大樓的窗口里,她就在這座城市里,她就是重慶。她不再屬于他,這座城市對他而言也失去了停留的意義。

人們會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也會因為失去了一個人,而離開一座城。

潘小雅見杜茂先站在那里發(fā)呆,走過來問他怎么了。

杜茂先回過神來,打個哈哈,說:“你看那邊,菜園壩大橋,我告訴你,這座橋可不簡單哦,它的拱梁跨距是世界第一,也是世界上第一座公路輕軌兩用橋。”

潘小雅說:“真的嗎?我對重慶的橋又愛又恨,我最喜歡晚上坐車過橋的感覺,江邊的高樓燈火輝煌,倒映在江面上,星星點點的,特別好看,打開車窗,清涼的江風(fēng)就涌了進(jìn)來,感覺非常舒服。可是早上的時候我又很討厭它們,堵得一動不動,害我上班經(jīng)常遲到。”

杜茂先激動地說:“對的對的,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咱倆真是太有默契了,give me five。”

杜茂先舉起了手掌,潘小雅白了他一眼,說:“哪個跟你有默契了,你個寶器。”

五里店

潘小雅在五里店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家火鍋店,她告訴杜茂先說這家店過兩年至少會躋身重慶火鍋前3強(qiáng),趁著現(xiàn)在還不用排長隊,他們約了一個周五的晚上過去火前留名。

店里的人不算少,看得出來都是資深好吃狗,有一桌人大冬天還光著膀子在亂劈柴。

潘小雅那天的興致很高,她教杜茂先劃亂劈柴,兩個人一個用重慶話一個用東北話,玩得不亦樂,到最后兩個人都微微有些醉意。

潘小雅突然說:"喂,你現(xiàn)在還會想你的前女友嗎?"

杜茂先心頭一跳,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都過了大半年,早就不想了。"

潘小雅說:"那你有沒有想過開始一段新戀情呢?"

杜茂先看著潘小雅,她的表情似笑非笑,無法猜透。他說:"這種事情強(qiáng)求不來,遇到了,就是了。"

潘小雅繼續(xù)追問:"那你遇到了嗎?"

杜茂先心跳加速得厲害,心說她再這么逼問下去,自己怕是會招架不住的。他并不能確定對潘小雅的感情是什么,這是一種被摻入了太多其他成分的曖昧,他想要去愛她,卻又害怕愛上她,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算是吧。"

潘小雅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吃完火鍋出來,兩個人站在路邊等出租車,許久都沒等到空車,潘小雅提議說:"我們壓會兒馬路吧,往下走不遠(yuǎn)就是北濱路,去江邊吹吹風(fēng)。"

杜茂先說:"好。"

杜茂先心底是不愿意去北濱路的,因為那是他和前女友以前經(jīng)常散步的地方,他們分手前最后一次吵架也是在那里。所以一路他都沉默著,一些被塵封的記憶又開始浮現(xiàn),在燈影斑駁的江面上,在高樓閃爍的LED屏幕上,在迎面吹來的江風(fēng)中,從眼中映進(jìn)來,從鼻中灌進(jìn)來,又苦又澀。

兩個人靠著欄桿,對面是燈火輝煌的渝中半島,嘉陵江水清泠泠地拍著江岸,這座充滿活力的城市開始進(jìn)入夢鄉(xiāng)。潘小雅不停地在說話,杜茂先的回答都有些漫不經(jīng)心,到后來潘小雅也不說話了,兩個人一個背靠著欄桿一個手支著欄桿,一起沉默著。

杜茂先的前女友家就住在北濱路,就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這一片樓房之中。他忍不住去想此刻她是不是正在家中,她的身影會不會投射到窗戶上,當(dāng)她望向江邊的時候,自己會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之中?杜茂先已經(jīng)不再奢望著兩個人能夠復(fù)合了,但是這座城市和這個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始終無法斬除干凈。

杜茂先想:難道我真的只有離開這個城市,生活才能重新開始嗎?如果不離開,我能用新的故事沖刷掉舊的記憶嗎?

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潘小雅,恰好潘小雅也在看他,兩個人相視一笑。

潘小雅說:"我好久沒來這里了,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他經(jīng)常騎摩托車帶我在這邊兜風(fēng),估計現(xiàn)在還是會帶著其他姑娘來這邊吧,你說待會兒可不可能遇到他?"

杜茂生看著潘小雅,她也是一臉苦笑,沒想到這個地方竟然是兩個人共同的傷心地。他心中涌起一股憐愛之意,很想將潘小雅擁進(jìn)懷里,對她說不要害怕還有我。

可是兩個同樣苦澀的人,又能如何互相安慰?糾結(jié)之中,杜茂生已然失去了言語。

潘小雅說:"在發(fā)什么呆呢?你不會是想起前女友了吧。"

杜茂先說:"沒有,我想她做什么。"

潘小雅說:"別裝了,故地重游,難道你還不觸景生情嗎?"

杜茂先眼角一跳,說:"你怎么知道的?"

潘小雅狡黠一笑,說:"不告訴你。"

杜茂先在腦海里迅速掃描,沒有找到什么線索。他說:"以前的微博和微信都清空了的啊,你到底從哪兒看到的,快告訴我,我趕緊去刪了。"

潘小雅說:"你能刪自己的,你刪得了別人的嗎?"

杜茂先明白了,說:"你可以的,居然能找到她的微博,你也真夠閑的。"

潘小雅用重慶話說道:"閑個毛線,你才咸,咸得打死鹽販子,你個寶器。"

六店子

重慶的春天轉(zhuǎn)瞬即逝,四月底便已經(jīng)是初夏的天氣,白天日光灼人,夜里又涼風(fēng)吹拂,潘小雅跳槽到了新公司,在六店子附近新租了個單間,周末的時候杜茂先過去幫她搬家,忙活了一整天后,兩個人在小區(qū)外找了家火鍋,吃得扶肚而出。

夜色初降,涼風(fēng)吹得人心曠神怡,潘小雅送杜茂先去公交車站,他要坐車去大坪轉(zhuǎn)輕軌。837過來了,杜茂先道了聲再見,轉(zhuǎn)身登上公交車,沒想到潘小雅也跟著他上車了。

杜茂先說:“你怎么也上來了?”

潘小雅說:“天氣太好了,坐公交車兜兜風(fēng)。”

杜茂先說:“是舍不得我吧?”

潘小雅說:“你想多了。”

杜茂先說:“你想兜風(fēng)的話,那就跟我玩?zhèn)€游戲吧,保證讓你兜個夠。“

潘小雅說:“什么游戲?”

杜茂先說:“你說一個數(shù),我說一個數(shù),都要在5以內(nèi),然后石頭剪刀布,誰贏了就按照誰說的數(shù)字坐對應(yīng)的站數(shù),然后在車站等著,不管來的第一班車是什么,上車,再說數(shù)猜拳,以此類推,直到某一次公交車的終點站在說的數(shù)字之內(nèi)到達(dá)。”

潘小雅拍著手說:“好啊好啊,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

于是那天晚上的重慶城里,出現(xiàn)了兩個怪異的年輕人,蹦蹦跳跳地從一輛公交車下來,又飛快地跳上另一輛公交車,他們從九龍坡坐到了江北又到了渝中,到了南岸然后回到九龍坡再到沙坪壩,過了很多的橋很多的隧道很多的隧道,他們?nèi)绻诳看暗奈恢茫蜁⒋皯舸蜷_,讓清涼的夜風(fēng)吹亂他們的頭發(fā),讓發(fā)動機(jī)巨大的轟鳴聲和呼呼的風(fēng)聲藏著他們肆意的笑聲。不知不覺夜已經(jīng)深沉,當(dāng)他們抵達(dá)了一個空無一人的公交車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了11點,只剩下一班公交車,也就是他們剛剛下車的404路,而404的末班車發(fā)車時間也是11點。

杜茂先說:“糟了,看來我們剛剛坐的就是末班車。”

潘小雅說:“等等吧,應(yīng)該還有一班。”

杜茂先說:“萬一沒有了呢,我還是打個車送你回去吧。”

潘小雅說:“不,肯定還有一班在路上,我以前11點多的時候坐過一次。”

杜茂先說:“好啦,游戲就玩到這兒吧,即使還有車,再往下坐估計也沒有了,都還得打車回去的,還不如就在這兒打車呢。”

潘小雅說:“不要,我就要等這趟末班車,然后坐到終點站再回去。”

杜茂先看了一眼站牌,這一站是高廟村,404的終點站在楊家坪,他看得出潘小雅意興正濃,似乎這班車對她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于是也不再勸阻,陪著她一起等。

十幾分鐘之后,果然有一輛404開了過來,潘小雅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跳起來,歡呼道:“真的還有,你看,這才是末班車。”

車上稀稀拉拉坐了三四個人,潘小雅拉著杜茂先坐到最后一排,打開車窗,夜風(fēng)迎面而來。兩個人靜靜地看著窗外,霓虹燈招牌一個接著一個地閃過,路邊的樓房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矗立的路人一晃而過,后來,杜茂先總是能回憶起當(dāng)晚的這些畫面,卻總也叫不出那些路過的地名。

杜茂先的手一開始搭在椅背上,后來無意間落到潘小雅的肩頭,見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就這樣輕輕地?fù)е6琶鹊男奶行┛欤诵⊙排み^頭來看著他,她的眼中滿是盈盈的喜悅,杜茂先有些窘迫地移開了視線,與此同時,他的臉頰上突然感受到一個潮濕溫潤的觸感,伴著耳邊掠過的熱氣。

杜茂先身子猛地僵住了,那是潘小雅的吻,一個短暫的吻。

他轉(zhuǎn)身看著潘小雅,她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繼續(xù)望著窗外。

七星崗

杜茂先坐在七星崗的一家酒館里,他沒想到這家店的生意居然這么好了,兩年前的時候,店里似乎并沒有太多客人,尤其是凌晨1點過后,整個店里都只剩他一個人在喝酒,服務(wù)員在旁邊瞌睡連天,兩點鐘一到就把他趕了出來。而現(xiàn)在店里人頭攢動,耳朵里都是嗡嗡嗡的聲音,十點過后還不斷地有客人走進(jìn)來。

那天晚上,杜茂先在等潘小雅,他打算向潘小雅告白,這件事情是需要勇氣的,所以他選擇了這家以果酒揚(yáng)名的酒館,萬一被拒絕就說自己喝多了亂說話。杜茂先心里很是忐忑,他突然想到重慶話里告白和告別都讀作告bie,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的告白會不會成為兩個人之間的告別。他相信潘小雅對自己是有意思的,即使這還不能上升到愛,但是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一樣,愛是一件時機(jī)性很強(qiáng)的事情,很多時候,在相互需要的基礎(chǔ)上滋上一點火花,愛情便產(chǎn)生了。

杜茂先點了兩壺酒和幾個涼菜,酒不算烈,但是他感覺自己很快就上頭了。他給潘小雅發(fā)了信息,她一直都沒有回復(fù),他也不著急,安心地等著。他不再心慌了,經(jīng)歷過太多時過境遷的事情,杜茂先似乎已經(jīng)可以從容地面對眼前的狀況,這么久以來,該忘記的都已忘記,該消散的都已消散,愛情逝去了又歸來,但是他心里始終有個疑惑:那天晚上她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

那天晚上,潘小雅在約定的時間沒有來,杜茂先給她打電話,結(jié)果總是無人接聽,他擔(dān)心她在來的路上出了事情,所以一直不停地?fù)芴枺畮淄娫捴螅穷^被人掛斷了,隨后潘小雅發(fā)了一條信息過來,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不用等我了。但是杜茂先依然等了一個晚上,他沒有再打電話過去,也沒有發(fā)信息詢問為何,他只知道,如果等到最后潘小雅都沒有出現(xiàn)的話,他們之間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這天晚上,杜茂先回想起自己籌備的告白真的變成了一個人的告別,這種荒謬感讓他忍不住多喝了幾杯酒。手機(jī)短信依然沒有動靜,他才想到說潘小雅會不會已經(jīng)換了手機(jī)號碼,因為這個號碼他已經(jīng)兩年沒有撥過了,想來還是微信比較好,至少被對方刪除后發(fā)信息過去會有提示。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刪除她的微信之后,潘小雅有沒有給他發(fā)過信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好友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亦或是,在他刪除她之前,其實已經(jīng)被她刪除了呢?

那天晚上,杜茂先坐在酒館里等著潘小雅,他猜測了一萬種可能性,覺得最有可能也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情況是潘小雅去見前男友并且復(fù)合了。他對此感到異常憤怒,他覺得自己被耍了,被利用了,被辜負(fù)了,當(dāng)了一次備胎,不對,是千斤頂,或者,干脆只是一個陪著吃火鍋的臨時工。

兩年之后杜茂先終于明白,他和潘小雅注定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即使他們在一起了,不多久也會分開的。因為他們倆在這座城市里都是無根之人,又如何能相依為命,只是同病相憐,相互攙扶著走一段路罷了。

那天晚上,從酒館里出來,杜茂先蹲在街角狠狠地哭了一場,他拿出手機(jī),刪除了潘小雅的微信,給老板發(fā)信息說我不干了,給老媽發(fā)短信說我要回來了。他坐上一輛出租車,將車窗全部搖下來,午夜的街道無比空曠,司機(jī)一路開得飛快,窗外的風(fēng)呼呼作響,杜茂先注視著后視鏡,整個城市的輝煌飛快地被拋在身后。

雖然還沒到十一點,但是酒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杜茂先也不在意是否還會有短信回復(fù)過來了,故地重游已經(jīng)是了斷往事的最好方式。這只是小長假里的一次遠(yuǎn)行,明天下午他將飛回沈陽,繼續(xù)自己安定平靜的生活。回酒店的路上經(jīng)過了嘉陵江大橋,杜茂先忍不住搖下車窗,夜色依舊清涼,燈火卻更加閃亮,他對身邊的那個女人說:“我在重慶的那些年,最愛的就是這個城市的夜景,真的很美,讓人想留下來,不過還好我沒有留在這里,不然就遇不到你了,你說是吧,媳婦兒。”


本文收錄于我的新書《請你永遠(yuǎn)記得我》,各大購書網(wǎng)站均已上架。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