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掌根有一塊核桃大小的燒傷疤痕,一直延伸到小指,小指還留有因燒灼而收縮扭曲的痕跡,看上去略顯猙獰。
外婆每次看到這塊疤,都悔恨不已,絮絮地念叨著那年冬天不該把我獨自丟在鄰居家里烤火,留下這終身的殘疾。我摸著外婆枯皸粗糙卻溫暖的大手,笑笑說:“外婆,這沒什么,不影響活動,我也沒覺得有多難看啊。”不是安慰外婆,這傷疤確實從未對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反而常常勾起我對無憂無惱溫暖純美的鳩車竹馬時代的回憶。
那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八三還是八四年?記不真切了,只記得漫天紛飛的大雪,外婆冒著大雪還要出去干農活。鄰居姨婆家里人丁旺,早早就燒起了紅朗朗的火塘,外婆就把我托付給姨婆家的女兒們——比我大幾歲到十幾歲的小姨姨們照顧。
我們一堆女孩兒坐在小木凳上,團團圍住火塘,聽木柴嗶嗶啵啵地響,火在呼啦啦地笑,熊熊燃燒的火焰和飛濺的火星把我們的臉都映得發亮,我們笑啊鬧啊,完全忘記了窗外凜冽的寒風和冰天雪地。
姨婆用火鉗把火堆撥開,在柴灰里刨一個淺坑,從窖里撿來幾個紅薯土豆放進去,再蓋上火灰,我們樂壞了,那可是冬天里無上的美味啊,我們砸著嘴,眼巴巴地等待著,不一會兒,烤熟的土豆的香味兒從火堆里竄了出來,把我肚子里的小饞蟲引發了,我大聲嚷嚷著:“洋芋熟了,我要吃洋芋。”
麗姨姨說:“還沒熟呢,不能吃。”
我不信:“熟了,我都聞到了。”說著就要去拿火鉗刨火。
巧姨姨把火鉗藏在身后不給我,說要等到烤熟了才給我刨。
我賭氣說:“你不給我火鉗,我就自己去掏。”
她們指著燒的通紅的火塘笑話我:“好啊,你就自己用手掏吧。”誰相信我會真的這么做呢?
“自己掏就自己掏!”孩子氣的我,撅著嘴,無所畏懼地把手伸向燒得通紅、巖漿一般的火塘……
然后,然后我的記憶就只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手掌根的傷疤提醒我曾發生過這樣一場美麗的事故,奇怪的是,似乎我發生了選擇性失憶,從來都不記得燒灼的疼痛, 只記得那熱烈亮堂的火塘好暖和、好暖和,只記得火塘邊的歡聲笑語,只記得烤洋芋的香,至今誘惑著我。
我家不燒火塘,因為人丁單薄,一個四四方方的火盆就足夠了,爸爸,媽媽,我,外婆,各據一方。
冬天的早晨,窗外寒氣逼人,我被柴火飯的清香喚醒,屋里已經架起一盆紅堂堂的炭火,暖意融融,我的衣服、鞋子早就搭在竹篾編的烘罩上烤的又軟又熱,火邊還煨著一壺專留給我洗漱用的熱水,壺嘴裊裊升起一縷白白的熱氣,我伸著懶腰,回味著頭夜的美夢,起床穿衣,沒有一絲寒意。
外婆撩開門簾,拿開烘罩,支上小飯桌,召喚著我:“菲兒,快去洗臉,你最愛吃的臘豬蹄馬上就好了。”我已經聞到了臘蹄特有的咸香味兒。
吃了早飯,爸媽和外婆忙著工作和家務,我便獨自一人霸占著整個兒火盆,小臉小手烤的發燙,燒得極旺的炭火周圍,一溜兒擺著我的棉鞋,那是外婆親手給我納的千層底窩窩鞋,火堆里埋著幾顆土豆,花生,不時發出極生動的“噗噗”“嗶啵”聲。
透過窗戶,我望見院子里厚厚的積雪,實在按捺不住了,跑出去一陣瘋玩,回來的時候,必定是鞋子襪子全被雪水浸濕了。慈祥的外婆嗔怪著怕我著涼,只催我趕緊換了烤暖和的鞋襪,把弄濕的放在火盆烘烤著,待我下次再踩濕了又換,就這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不知道燒了多少斤碳,穿壞了多少雙鞋。
晚上,外婆做完了家務,就坐在我身邊納鞋底,火盆邊少不了各種吃食,除了烤土豆花生,偶爾還會有烤雞腿,烤鍋巴,烤臘肉,或拿個小奶鍋支在炭火上煮雞蛋甜酒,我像只又懶又饞的小貓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不停地吃啊吃啊吃,把漫長的冬夜嚼得有滋有味,回頭看外婆的時候,外婆總是笑吟吟地望著我,無限慈愛溢滿眼角唇邊。
那些年的冬啊,如被的大雪和粉妝玉砌的世界仿佛把所有的愛都蘊藏在小而溫暖的火盆邊,把冬寒化作春暖。
長大后,冬天似乎越來越嚴寒,高川工作的那幾年,小小的辦公宿舍仿佛陰冷的冰窖,好不容易買到木炭,屋子里暖和了,卻再也找不到小時候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些冬夜里恬靜、安謐的溫暖,幸好,有孩子們陪伴,下課了,她們來烤烤凍得通紅的小手,聊聊學習,她們說,“老師,你屋里真暖和。”我說:“是你們讓老師的心也暖和。”
再后來,開始禁山,木碳成為奢侈品,只能架起爐子燒煤,倒也不錯,冬天里的爐火,就是這個家的心臟,所有的熱量和歡笑都聚集在這里,清貧的小日子過得真切而幸福。
懷寶寶的時候,某人換了個四四方方的大桌爐,一入冬就把爐火燒得旺旺的。周末和假期,他早早地起床清理煤灰添煤架火,爐邊烘著我們的鞋子襪子,買好的早餐放在桌面上溫著,待爐火燒旺了,屋子里暖和了,才喚我們起床。兒子趴在上面寫字畫畫,我靠在旁邊搖椅上看書,他細致耐心地照顧著我們母子仨,就像這爐火一樣,孜孜不倦地給這個家無限的溫暖。
孕期劇烈嘔吐,胃口極差,聞不得油煙,不會做飯的他照著菜譜變著花樣做菜,就算有事要出門也一定把我們安排妥當了才走。某個殘陽橘紅滿天飛霞的傍晚,朋友三番五次打電話催他赴約,他一點不著急,花了一個多小時為我做了一道新菜品才去赴約,那道菜名叫“地三鮮”,原材料有茄子、土豆和青椒,色澤鮮香,油而不膩,勝過山珍海味,不愛吃土豆的我也吃了個精光。
倘若都在家,必是三菜一湯,晚飯時候,把爐火蓋小一點,飯菜端上桌爐,邊看電視邊聊邊吃,盤底嗞嗞冒著熱氣,越吃越有味,喜歡細嚼慢咽的我也不必擔心飯菜會涼,到最后總會把殘羹剩菜一掃而光。飯后,他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和小家伙惡作劇地把他又粗又硬的板寸頭扎了許多小辮兒還拍成照片,他在我們的大笑聲中醒來,不慍不惱,陪著我們一起笑。
陰冷的天氣里,桌爐就是我們的小太陽,就算偶爾停電,我們也從不擔心著急,一家人圍著火爐談笑風生,看橘紅的暖意彌漫開來,輕泛著一閃一閃的火光,滿屋生輝,心是溫暖踏實的。
那個冬天,熾熱的爐火燃燒著憧憬,燃燒著愛,孕育著小生命,桌上被我拍成美食照片的那道“地三鮮”,是后來再也沒有吃到過的美味。
今冬,似乎格外冷,小小的心也被凍得瑟縮成一團,見不到陽光的日子,拘泥于一室之內,往往會畫地為牢。
空調,暖風機,暖器全都上陣了,卻只能稍稍安慰僵冷的身體,心底總有一絲驅不散的寒意。這些現代化的取暖設備看似便利清潔,但是隔著冷冰冰的機器,溫吞吞地慢熱著,感受不到的火的熱烈亮堂,聞不到烤紅薯烤花生濃郁的香味,除了暖氣片有一絲溫熱,衣服鞋子是冷的,飯菜吃著吃著就涼了,一旦停電,生活幾乎陷入癱瘓狀態。?
拆掉火爐,似乎也拆掉了一個家的軸心,拆卸了許多溫存。一家人難有機會圍桌用餐,我在臥室做瑜伽看書,兒子在書房做作業,女兒在茶幾邊搭積木,某人躺在沙發上玩手機——我們各自忙碌著,少有交流。在繁華喧囂的城市里,我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挾裹著迷失了自己,整日地忙碌奔波,連最簡單的幸福也變得遙不可及 。
這個寒冷、孤獨而壓抑的冬,實在太漫長,漫長到怕自己熬不過去,幸好,有如斯溫暖的回憶,撫慰著日漸冰冷的心,這些溫存的歲月,都一定與愛有關。
漸漸明白,幸福源自于心底的溫暖,用物質堆砌的繁華終究抵不過一方黝黑的火塘、一團燃燒的火焰!
年華似水,再也回不去從前,在往事與現實之間仰望藍天,眼底映出太陽的輝煌,只希望巢里的雛鳥快快羽翼豐滿振翅高飛,去尋找自己的希望,而我,將獨自回到大海邊、隱居于山林間,找回遺失的一角,棲息因漂泊太久而疲憊的靈魂,從此素面朝天,粗衣淡食,心所安處,櫛風沐雨,也怡然自樂。
倘若遇到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直接砌一方火塘吧,撿一堆枯木,倚著書架懷抱古籍,看嗶嗶啵啵熱烈的火焰和飛濺閃爍的火星照亮整個兒屋子,燃燒著歲月,燃燒著回憶,燃燒著汩汩情深的文字。
我想,我該忘卻這痛、這紛爭、這寒冷,唯有深情足以滋養生命,在這趟艱難曲折的赤裸裸的單程旅行中,支撐我面含笑意長途跋涉的唯一信念,就是血液里沸騰著的火一樣熱烈、執著而孤獨的——愛!
一個笨笨的中學語文老師,一生追求愛與美
用原創文字,與你分享生活點滴美好
愿所有相逢,都是生命最美的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