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11月2日，是《甜蜜蜜》上映20周年。

Sir昨晚正失眠，于是重看了一遍，開始也還好啦……

但118分鐘過后。

不僅睡意全無，而且老淚縱橫。

所以臨晨時分Sir發毒誓，一定要讓你也哭……不，好好感動一回。

相信Sir，再看一遍，還是辣么有味道——

《甜蜜蜜》

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

1996年的海報，現在來看還是帶著某種不過時的情緒。

豆瓣近20萬人的評分為8.7。

好于97%愛情片。好于95%劇情片。

獲獎無數。1997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幾乎全給了它。

此外還有臺灣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美國西雅圖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等多個獎項，還曾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年度全球十大佳片第二位。

作為一部主打愛情的片，真是牛掰大了。

而且，不論男女老少，評論幾乎是一片：哭成狗。

Sir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絕對是陳可辛最好的電影，也是華語電影中拔尖兒的愛情片。

擦干老淚，來談談為什么這么動人。

首先，因為它懂愛情。

拍愛情的電影多了去，但大多是爛俗的一見鐘情，真空的男歡女愛，無腦的霸道總裁愛上我。

能拍出這么特別的愛情，多年來鳳毛麟角。

主角么，沒光環，沒背景，兩個小人物。

張曼玉飾演的李翹和黎明飾演的黎小軍，同為飄在香港的大陸人，比起數以萬計的港漂來說，他們又土，又孤單。

愛情的發生，也沒有魔力，沒有巧合。

李翹還沒遇到她想嫁的香港富商，小軍的愛人還遠在北京。

而香港幾百萬人，中國幾億人，他們身邊只有彼此，沒有其他人。

這兩人能在一起，說好聽是無奈，說難聽……是被孤單逼的。

他倆本不是彼此夢想的對象。

不是杰克和肉絲的“you jump,i jump”。

也不是瓊瑤式的“山無棱，天地合。”

這種拼湊的、有點糾結的一對兒，卻更像現實的愛情。

編劇岸西和導演陳可辛深知，想講好愛情，真正的精髓在于含蓄，在于收，而不是放。

來看看他們怎么拍愛情——

兩人不小心擦槍走火睡了后，卻不指明道破。

昨天晚上，風大雨大嘛

兩個孤獨的人糊里糊涂吃了頓團圓飯而已

如果按照一般言情劇先上車再補票的邏輯，男方肯定會因為睡了而內疚，因為內疚而愛了，然后婚了生了……啥都做了。女方還扭扭捏捏照單全收，以為找到真愛。

然而電影肯定沒這樣玩狗血。

睡了就睡了，也不改變什么，今天還和明天一樣。

小軍牽掛家鄉的女友，李翹顧忌“他不是我來香港的目的”。

兩個無法對對方負責的人，自然除了互道空洞的祝福，也沒什么其他好說：

新年進步。恭喜發財。一帆風順。身體健康。事事如意。龍馬精神。如意吉祥。大吉大利。萬事順意……

最后李翹補了一個：友誼萬歲。

“友誼萬歲”這句話很曖昧。

Sir覺得有兩個意思，一個嘛是友誼，另外一個嘛……

是527號房。

這樣的對白和場景剪切，讓Sir拍案叫絕。

就這樣，亦炮亦友的，兩個閉口不談未來的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這不正是現實中很多年輕人的愛情嗎？

那種前途未卜的感覺，那種即使喜歡眼前人，也不確定是否真的有未來的心境……

于是，李翹才說：

說清楚了，他就去結他的婚，她就去賺她的錢。

真正檢驗愛情的時刻，是在多年后——

兩人都實現了“理想”，得到了一開始“想要的東西”。

小軍和女友結婚。

李翹找了有錢的黑老大豹哥，倒房產、開店，還當了老板娘。

再次相遇，四目對視的電光火石之間，兩人才恍然：

擦！這么多年，原來安穩不重要，有錢不重要。

重要的，反而是曾經同一屋檐下依偎著、同一陌生城市漂泊著的……

那個錯過的人。

這時，他們的愛情才升華。

然而李翹回去和豹哥攤牌，卻說不出口。

怎么說出口呢？日子過著過著，這個曾經的理想歸宿，不也從配角變成了主角么？

這么看，這部戲尊重了每一個角色：每個配角，也都很真實地做著自己的主角。

曾志偉演的豹哥，雖然相比小軍來說長得著急粗暴了點，但內里卻是一腔柔情。

可以左青龍右白虎，也可以為了討李翹開心，紋只米老鼠。

當自己遇難的時候，說的這幾句遺言，比黎小軍說的迷人百倍：

傻女，聽我說

現在立刻回家，洗個熱水澡

明早起來，滿街都有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

這種看過滄桑、經歷浮沉的安全感，小軍給不了，李翹也逃不開。

情話，要像豹哥一樣會說。

Sir在此順便提一下，全片從頭到尾，只出現過一句“我愛你”。

還是小軍扭扭捏捏打電話對女友小婷說的，好像不是為了說給小婷聽，而是說給自己聽，為了證明愛情還在。

而李翹和小軍最接近表白的一次，反而聽起來有一種灰心在——

我們終于都失敗

好一個失敗，他們最終回頭找到了彼此，卻背叛了當初堅持的自己。

愛情講得好，配角戲份足，再加上下面這個就更完美——

細節把控的出神入化。

小軍當了廚師，有天煮了一只雞，那時李翹還在給人做按摩。

他們開房的時候，鏡頭一掃而過床邊的貴妃雞腳。

原來是小軍心疼李翹，想給她“以形補形”。

好的情感，借著一盒不會說話的雞腳，都有戲。

還有一次，他們去熬夜等股市開盤。

李翹突然發現小軍屁股黑了。

原來是小軍特意買給李翹的巧克力，卻一直忘了拿出來，結果熔了。

比起鉆戒、鮮花，這糊了一屁股的巧克力，才更像愛情的模樣啊。

這些不套路的細節，隨時讓人鬼使神差地想到往事，讓人一把年紀了還哭得和個少女似的。

但，如果把它當成一個單純的愛情片，還是低估了它。

它的深刻在于超越了兒女情長，表現的是一個時代的人的漂泊，整個香港的漂泊。

陳可辛說，電影中經歷的十年(1986-1995)，在他看來，是香港最美的十年：

港漂和香港移民潮。

1986年，正值大陸人瘋狂涌向香港的年代。小軍從天津到香港，李翹從廣州到香港。

當時的香港意味著什么？——

一個夢想成真的地方。

就像李翹說的：

在香港，只要肯拼命苦干，什么都可以

港漂的生活，其實和后來北漂、洋漂的生活大同小異。

剛去時，小軍穿得寒酸，聽不懂粵語，不會說英文，連自動扶梯都不會坐。

去麥當勞，叫不出可口可樂，寫信，靠存下來的麥當勞餐紙。

除夕夜，去街邊賣鄧麗君的唱片，喝維他奶。在狹小逼仄、連腰都直不起的房間里吃云吞。

杜可風扮演的“齋鹵味”，妓女芥蘭，小軍的姑媽，其實不都是港漂嗎？

都渴望在香港獲得認可，獲得安穩的生活，結束顛沛流離。

這些都能輕易引起每一個異鄉人的共鳴。

1987年股市大跌，香港人又想著往外跑。跑去紐約，一個更大的夢想之地。

然而曾經風光一時的豹哥，卻慘死紐約街頭。

芥蘭得了艾滋。

姑媽在一生的苦等中死去。

在不可控制的命運下，質問的是——

香港的歸宿在哪里？人的歸宿在哪里？李翹和小軍的歸宿在哪里？

鄧麗君姐姐是影片中一條反復貫穿的線索。

陳可辛回憶，劇本寫到一半時鄧麗君去世了，忽然想到鄧麗君很契合電影“漂”的主題。

鄧麗君是第一個真正屬于“兩岸三地”的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她的歌聲。

所以鄧麗君代表的，是一種歸屬感。

這個符號在影片中的出現非常巧妙，每一次牽引著觀眾的情緒，從感知，到感動，再到感傷。

第一次，小軍騎著自行車帶著李翹在香港街頭穿梭時，李翹突然唱起了《甜蜜蜜》。因為，她第一次在異鄉感覺到了——

不。孤。單。

第二次，李翹和小軍在527開房，小軍抱著李翹又唱起了《甜蜜蜜》。

這時的他們，已經握有幸福而不自知。

第三次，是小軍在街頭看到鄧麗君，跑去要簽名。

李翹坐在車內等他，簽完名之后那個甜蜜蜜的吻，是情不自禁的。

最后一次，是在影片結尾，百轉千回后，他們為鄧麗君去世的新聞逗留，在街頭相遇。

不是飛奔著擁抱，也不是淚流滿面。

只是相視而笑。

Sir覺得，《甜蜜蜜》與其說是對愛情的追求，不如說是對漂泊歸宿的追尋。

這也正是為什么，電影的英文名叫做，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

同志們，幾乎是一個愛情故事。

最感動人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生而為人在滾滾紅塵的漂泊命運。

能成就這樣的電影，除了要歸功于編劇岸西、導演陳可辛之外，不得不提其中的演員。

張曼玉的演技，當然又一次可以寫進教科書。

編劇岸西說：“我一直覺得應該向她道歉。因為當時陳可辛說找她演女主角李翹，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那么洋化一個人，怎么能演我寫的那個“大陸妹”?但看了電影后，我發覺自己大錯特錯了。她比我寫的更像李翹！”

李翹去看豹哥尸體這一段，Sir看了不下十遍。

警察問她：“是他嗎？”

她顫抖地說：“把他轉過來。”

轉過來，露出了豹哥身后那只小小的米老鼠，她先是笑，甚至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和一臉懵逼的警察，解釋一下米老鼠的由來）。

而后，才是不知所措的哭，越哭越無助、迷茫，夾雜著一絲不敢相信的意味。

最后，變成真正痛苦和絕望的哭。

特寫鏡頭越拉越近，哭得也越來越虐心——Sir對曼玉是大寫的服。

還有一場戲。小軍和李翹在多年之后的那個吻。

她將頭伸出窗外，將要吻上，卻又遲疑，睜眼看了下小軍，好像思考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重新閉上——

一個久別瘋狂的吻應該是這么來的。

而黎明的表現，也應該是他這輩子的演技巔峰。

其實他出生于北京，四歲移居香港，和小軍的角色很貼近。

雖然沒有獲得金像獎影帝，但還是把怯弱、膽小、深情的小軍演活了。

看這場戲：李翹說自己也是大陸人，并且也沒朋友。兩人陷入了一陣尷尬。

注意，黎明喝奶漏了慌忙擦掉的動作，是不是恰當好處？

還有小軍第一次去麥當勞。他抿嘴的細微神情，欲言又止的害羞……

簡直讓Sir看到了改革開放時代的質樸青年。

不過……這部之后，他又成了一名光榮的面癱。

他說：“當年《甜蜜蜜》沒拿到影帝，我就對金像獎失去興趣了，那是我最滿意的一部電影，從此我只為觀眾拍片。”

最佳男配曾志偉演的豹哥，沒得說。

據說曾志偉很喜歡豹哥的角色，但一直沒不好意思開口要。

因為他覺得自己顏值不夠，很難讓觀眾信服“張曼玉沒跟黎明卻跟了曾志偉”。

直到開機后兩周，陳可辛才決定讓曾志偉參演。而事實證明——

老炮就是老炮。

另外，杜可風客串的外教“齋鹵味”和剛出道的楊恭如都很出彩。

怎么樣，跟Sir重看了一遍，你不后悔。

正因為有這樣的香港電影，才讓Sir覺得：

身為陳可辛、岸西、黎明、張曼玉……這一代電影人，沒有浪費好故事。

身為銀幕外的一代異鄉人，他們沒有被白白埋沒。

而身為10年前的老觀眾，我們沒有虛度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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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編輯：二毛